初夏天气,午间闷热,满天黑云,到了未牌时分,一阵雷雨过后,天朗气清,一条长长的彩虹,从海的尽头挂到山的顶上来。孩子们跳出了湫隘的小笼,奔向沙白渚清的海滩上去。天声夫妇俩,凭窗远望,心神跟著彩虹向那白浪滔滔的茫茫远处飞驰。那美丽的彩虹,逐渐逐渐消失在蔚蓝的天空之中。床上桌上地板上,摊著孩子们兴奋了老半天的热情馀痕;他随手捡起了阿璋玩折了的竹箭,轻轻敲著窗边的玻璃──她明白他的心头,起伏著怎样的念头。她知道这个晚上,子沅一定要在中央酒店开始第二回合的命运战斗去;她知道天声心头想说些甚么话,这番话,又如何开得口呢?她们并没有可以帮忙他的力量,子沅兴冲冲地刚赢了一点钱,淋他一头冷水吗?但是,道义上似乎应该有一番话要跟子沅说一说的。她从天声手中接过那枝箭来,笑著说:“赌神开始收他的徒弟了!”

“敏娟,小孩子们说玩话,倒满有意思:头一个字是买,这个年头要发财,做生意买卖是一条路,这条路风险也很大。铤而走险,做无本生意,‘抢’也是路;去年,香港有一年轻强盗,三分钟就抢了一家银行;二十万现款,手法干净,比荷里活的打斗片还精采。胆子小一点的就去偷,从飞檐走壁,夜入人家,到三只手摸袋袋,各人有各人的本领。太平山下的故事,老千设局讹诈,连台好戏;大乡里贪图便宜,到处上当。其他横财,就到马场赌场去找寻,捡得了利市就是便宜;一旦走了霉运,那就准备跳海。说穿来,买,抢,偷,骗,拾这五个字,那是碰碰运气看,差不了多少的!”这么一想,开头想劝劝子沅,得意时且住手;此刻,倒觉这些话是多馀的。“我们真傻,我们为甚么不上赌场试试命运看!”

他这么一说,她倒呆住了!他轻轻用手指敲著玻璃窗,接著说:“希特勒,史太林,毛泽东,蒋介石,这些都是狠天狠地的赌手,赌赢了坐定江山,予取予求;赌输了只好溜之大吉,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政治圈子里,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看著她的脸色,“你让我去试试看吗?”

陈太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她满肚子都是话,只是说不出来。她恍然明白:男人是天生的叛徒,撑船碰上了逆风,就会不顾一切,拿自己的生命去跟命运去赌赛的。她自己总是女人,也说不出不该冒险的理由;不过有了儿女,总得替儿女们想一想,轻易下不得注的。

“敏娟,你不让我去试一试吗?”

她摇摇头,停一停,说:“试一试,假使输了呢!”

“输了,那就算了!我跟你说,这一年多,没到澳门来,算是没上过赌场。其实,眼前一些朋友,贩黄金,运军火,走私,碰巧发大财;一阵罡风,打得七零八落,也是眼前的事。有的炒金上倒了大霉,输了一两百万,比买马票还输得苦!有的做进出口,西药、五金、胶胎、热门货囤得多,一斤斗翻下来,跌得你粉身碎骨。说起来,都是赌博;赌博有输有赢,那倒不必这么担心。”

“你是连著我们都押在命运上去吧!”她回过头去,看那白茫茫的海波。

“敏娟,那一场顶大的赌博都输了,千万百万的家当,那么一扫而光;到了小命运里输上几百几千,又算得甚么!”他发了一声长叹。

“好吧!你就去试一试吧!”她回过头来,对他微微笑著。她叫他到中央酒店看看子沅的情势;失风的话,叫他拉他回来,莫让他脱了底。她也说一句期待的话。“也许幸福在照顾著我们的。”

可是,命运弄人,天声进了中央酒店,有人正在赌摊边上等著他,其人却是黄明中。她一把抓住了他,不由他分说,就兑清了筹码,立起身来,要他跟她一同走。他且走且看,挤挤人头中,也看不见子沅的影子。她就是那么亲热地挽著他走上了八楼,到她的房间里去;她对他笑一笑,砰地一声,把房门关起来了。算起来,也差不多有三个多月,不让他去亲近她的了!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男人,好狠心!”他茫茫地摸不出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懂她的动机。

“我告诉你!恭喜你,你又做了爸爸了!好胖的小宝宝,真把林弟急死啦!”她笑得那么俏皮。

澳门跟香港,只是隔著那么一片水,就像隔著一个世界;天声也乐于把香港忘记在水的那一方。可是每天下午,香港的报纸,把水那一方的消息带了过来,市场不景气,一些不幸的故事,跟他的朋友们,多少有点儿瓜葛。他也关心到自己一些古董上的业务,担忧那几家往来很久的老主顾,也会卷入倒风之中。他在街上行走,就怕碰到熟人,会带些不尴不尬的消息来。有时林弟的影子闯了进来,她的肚子已经快成熟了;他怕她头胎碰了难产,有了意外,却又连忙摇开这个记忆,希望世界上并没有林弟其人,她的肚子和他并无关系。

自从他的太太,把大陆的真实情形带了来,听够了大变动的大场面,家乡于他已无缘,武汉也不再是他的第二故乡,看来他要在这天南海外混下去了,眼前这一群消瘦的儿女,唤醒了他的责任,挺起脊梁来重新做人,却又不知从何做起。一时是安分守己的念头在警惕他,深渊薄冰,事事得小心谨慎;一时又是冒险心理在鼓舞他,苦闷的心境,迫著他作孤注之一掷。

偏巧他踏进中央酒店一步,还没和赌神见面,明中却轻轻把香港的现实问题带了来了。他把那小孩子形容得那么逢人喜爱,好似她自己恨不得也有这么一个好宝贝才快意。她说:“林弟孤孤单单,无依无靠,也真可怜!我的妈妈看不过意啦,亲自送她上医院去,陪著她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礼拜。你们男人,就不管死活,乐你们自己去了!偏生你们那孩子真好玩,林弟宝贝得甚么似的,连痛得死去活来的味儿都忘记了!她说,就是沿门求乞,做叫化子去,也要把小宝贝养大来!”她一面说著,一面还是发著傻笑。

“林弟说的,她也要到澳门来,我可等不及了。”明中点著他的鼻子说:“她要到澳门来找你,让孩子也见见爸爸!”

“那怎么行!”天声脱口而出,这么一句焦急的话。

“怎么不行;你就像李十一郎一样,连孩子也不要了。”她看他那么紧张的神情。“她说,她要见你的这位太太,甚么都不管,就是要你们承认这个小孩子。”

“你回去好好安慰她,叫她不要来,我就会到香港去看她的!”他一脸恳求的神情。

“嘻嘻!我也不回去了!我也要跟著你啦!”

天声从她的脸上搜索了老半天,眉毛斜弯著,眉心舒展著,嘴角淡淡的笑容,找不出甚么特殊的意味;她好似说了一句老老实实的话,话的票面跟票价是一致的。他懂得她是一团火,能够熔化任何坚强的意志,他是没有力量去抗拒的。他跟她相处的日子越久,就越成为他心目中一个大谜;一年半的时光,就把这么一个淑女,变成了淫娃,旋风似的性格,谁也把握不定。

“天声,你就看不起我,是不是?”她把他的外衣脱了,挂到衣橱去。“不管怎么样?今晚住在这儿!”

“那怎么行!”

“又是怎么行!不行也得行!一个男子汉,连太太面前撒谎都不会;就说,一直赌到天亮了,先输了一笔钱,不能放手了,后来总算赢回来了;风头好,又不能住手了。要末说,香港来了一个朋友,喝酒喝醉了,一觉睡去,忘了;总之,怎样撒谎,都行。你也不可怜可怜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在澳门,连陪我一晚都不成,一年多的交情,就是这么不值价!”她忽而庄重起来,说:“天声,近来我仔细想过,我要好好儿嫁个人,嫁个像你这样的一个男人!”

他看她,好似开玩笑,又好似并不开玩笑。“那……”

“不要那怎么行了!你跟林弟不是过得挺好吗?”

“说起林弟,我已经悔之不及了!”

“噢,你跟林弟就养了那么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跟我就不养一个玩玩!”

“养一个玩玩!养一个玩玩?”他倒有些愕然了。

“天声,你怎么这么看不开,你们男人把我们女人玩玩,好似应分如此的;我呢,不服气,玩玩你们男人看,大家的闲话就多了!近来,我又觉寂寞得很,真的想嫁人,养个孩子玩玩,你就不要我,连孩子也不肯替我养,是吗?”

“那末,我问你,你不是跟那个姓滕的小伙子打得火热吗?”

“不要说了!不要说啦,这没良心的狗仔!”她一脸怒火。

他听见明中的一连串诅咒、谩骂、指手画脚地叫嚣,才知道那一个小圈子里也有了一点风波。她顶中意的小伙子,滕志杰,那个擦皮鞋的小白脸,给清华舞厅另外的舞女迷住了;那个舞女叫白璐珊,许林弟的姊妹淘。为了这样,她怪天声,是同恶党,串通了来弄送她,都是黑良心的;她又替林弟譬解一下,说她临落月,自己身体不好,或许不知情;她坐定天声一定知情的,只是瞒著她一个人。她跳起来说:“你们瞒不了我,我全知道了。志杰跟这婊子住在牛池湾,简直不要脸!”这时候,好似她是天字第一号的贞女,竖得起牌坊的。她又从那位山东佬高大昇那边探知白璐珊跟一条软皮蛇,叫李仲达的,(这家伙先前也是大陆的中级军官)同居过一阵子。她已经找到了这条蛇了,她要他闹开来,有她撑腰!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她要他搅得璐珊死得活不得,也不让黑心的小伙子便宜了去。她说起她这一套收拾白蛇精的手法,颇为得意。只不知她是搅混了场面,才到澳门来躲风头?还是事前走开了一阵,表示她自己不曾参加这一回的计谋呢?他恍然面前这个女人,像海水那样:一时月明风清,一片沦涟,扁舟容与,安闲自适;忽而飙风疾转,惊涛壁立,急雨骇浪,摧舷拆桅;她就是这么玩弄著男人,吞没你的生命,抓住你的呼吸!

他,这么一层一层推想开去,耳边已经没听到她的叫喊,直到侍者叩门送香港的星岛晚报进来,才从她的心魂中浮了起来。他看了正面几行大标题,信手翻到了第四页,“白璐珊惨遭毒手”一行大字箭一般刺入他的眼珠,“嗄”地一声,他就捧著报纸坐下去了。他一字一字追寻这条新闻的线索。她,不错就是她,清华舞厅的舞女,本日午刻,在英皇道月园碰到她的旧友,姓李的,也是北方人,一个一向吃软饭的过气军官;他邀她到Y酒店少坐,说是有要事相商。不知怎么一来,两人就吵嘴了,那姓李的,恶向心边起,打破了玻璃杯,就挖碎了她的脸庞。

这条血淋淋的新闻,把这血淋淋的事实带到他的眼前来;这姓李的破口大骂:“妈得皮!你中意了白脸,咱老子就要你好看!”珖琅一声搞破了那只玻璃杯,猛地向她脸上划去,左脸眼角上就划开了一大块,鲜血直流;她一边挣扎,一边叫喊,她的右掌,又给划破一长绺,痛澈心骨。这狠毒的男人,又揿住了她的头,在右脸下颐上划了交叉的十字,把她的嘴唇割成了两片了。直到仆欧闻声赶来打开了房门,她昏倒在血堆里,这姓李的凶手就溜著走了。

“好狠毒的人!好狠毒的人!”他把这张报纸掷向她的面前。他心里明白,这姓李的心好狠毒!这里面还有内幕!这女人的心,更是狠毒!但是,他面前的女人,是这么美丽,是这么热情,是这么使他神魂颠倒!但是,她的心比蛇蝎还毒,比豺狼还狠!

“嘻嘻!这有甚么好看!这又不关我的事!”

“呣!不关你的事!”

“天声!良心要摆在当中,我甚么地方亏负了你!我要你记牢今天的日子,我在甚么地方碰到你,──从甚么时候到甚么时候,我们两人就在这个房间里;这总不是假的吧!要是有人查问,你要说实话!”

“那怎么行!”

“不行也得行!天声!你只要证明我这一天这一时候,人在澳门,跟你在一起,不就行了吗?”

“……”他迟疑了老半天。

“天声,船帮水,水帮船,大家帮忙则个,天没坍下来,怕甚么!”她把他拥在怀里,“你仔细看看,新闻上并没有说璐珊死了,只是脸上破点相,怕甚么。冤有头,债有主,活口对活口,她自己跟那姓李的,有过一段旧姻缘,藕断丝连,才闹出这样的事,怕甚么?”

他把她推开一点,“你说,是不是你的主意!”

“天声,你真傻,我还怕天下男人死光,一定要那个穷小子吗?”

“你说良心要摆在当中!想不到你这样好好的女孩子!就变得这样狠毒,甚么都做得出来;你说,是不是你的主意!”他再迫著追问一句。

“咦!这又奇了,姓李的又不是我的亲人,怎么会是我的主意?我倒要问你,我对你总算不错了!你会听我的话吗?”

“那你为甚么要我替你作证人,证明我和你此时此地在一起呢──你,贼胆心虚,是不是?”

“不许你这样讲!”明中忽然笑起来了。“天声,你说相信我,我是不是这样的人,那天,我气不过,高大昇找了那姓李的来,一五一十,把白璐珊的事告诉了他,那是有的。我想,让他去闹一阵,搅散了,就算了!那知这家伙会这么做出来!他要做,我又有甚么办法?”满脸泻著眼泪,湿了她的整个前襟!

“我不信,我不信,”他冷冰冰地摇摇头。

“不信!好!那末,我走!”她霍地站了起来奔向门边。

“明中,这又算甚么!”他拉住了她。

“你管不著,回香港去,向差馆投案;我说,教唆杀人,都是你的主意!我说,你是我的达令,看你逃得了!”她的眼睛,两股火焰,像是要吃人!“天声,我要你陪我一同死!”

“这,这,这……”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亏你是个男子汉,这么怕死!”她揩干了眼泪,冷笑了一声。“这儿的仆欧,就是我们的证人;我们两人在一起,是不错的吧!我说,出了事,我们两人一同逃到澳门来的,看你怎么说!”

他一想到她把自己拖在一起,她就是这么狠,她要他脱不了身。他只怪自己的糊涂,但是事实如此,又有什么办法?他给乱糟糟的念头搅昏了,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

“天声,我要你想想清楚,只有听我的话,替我洗清白来,这才替你自己洗得清白!”她的话那么有决断。

他心里明白:这女孩子是利害的;她让他穿上了这件湿布衫,就此脱不下来。她说得明明白白,只有替她洗刷干净来,他自己才洗刷得干净;就像掉在水潭里,她就拖住了你的脚,看你能不能挣扎著爬起来。她活不成,你也休想活下去。想来想去,只有听凭著她的摆布,没别的路子可走了。他自己就像屠洛涅夫笔下的罗亭,甚么事都是迟迟疑疑,黏手黏脚的;既没勇气抓过来做,也没决心来摆脱;倒不如耶泰那利利落落,说做就做,不管后果如何,苦的甜的,一股脑儿,自己一口吞下来。他自己就不如明中这般爽辣。

“好,好,好……”他的话,只是说得他自个儿听的。

“好,好,好甚么?十二分地委屈了吧!”她站在他的身边,抱著他的头,把他拥在自己的胸膛前。“天声,替我挡过这一阵,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不要怕,不一定会出事的。凡事总得防一著,是不是?我就怕那姓李的,穷极无聊了,乱拉扯!”

“但愿无事,就好!”

“我的小鸟哟!看吓得你这样子,连嘴唇都青啦,紫啦!”她低下头来,贴著他的脸,温暖他,抚措他那受惊的心魂,“差不离连胆子都碎啦!”她把嘴唇在他的右脸磨来磨去,好似母羊那么疼爱他。

给她的磁性一鼓舞,他又昏昏沉沉,听她的摆布了。“好罢,反正不是冤家不聚头,前世欠了你的债,今世来还!不过……”

“天声,我的好亲亲,不要‘不过’好不好?男子汉,说了话,不要翻悔!”

“你让我回家去,你得让我回家去!”

“一走了事,赖得干干净净,是不是?”

“不,就算不回家,等回:也得上赌场去!”

“看你恍恍惚惚地这样子,再上赌场,输了钱,那才倒霉!要走,也得定定心!”

“我告诉你:我的妻子的堂弟弟,他要上赌场来的。他昨晚赢了钱兴致很好。她怕他年纪轻,把不稳,叫我来看照他的!”他白了她一眼:“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拖了出来了。”

“你就让我孤孤单单住在酒店里?”她那么楚楚可怜。

“那末,你也一道去!试试你的运气看!”

“不!”这个字的声音那么甜;这时,房里电灯突然黑掉了。

一掉落到她的绮梦中,他的脑子,就那么糊里糊涂了。他在黑暗中摸索著,都是沙旦抛给他的禁果。他恍然看见一个魔鬼站在面前,但是他并不曾把魔鬼推开去,而是让她紧紧地纠缠著。他的手指在发搐,他嘴里不住地叫喊:“我的心,我的宝贝,我的上帝……”这是他的无能的呼声,造孽的嘶喊,他自己明白,将来一定会落入地狱,万劫不复;但他没有力量去反抗。他隐隐约约,看见她双手抓著自己的胸膛,眼睛直视,在那儿寻找天堂;她是需要他帮著送往天堂的大道去的。他耳边忽然响起“助人为快乐之本”这么一句老话。上帝要他帮著魔鬼来打天堂之门。于是,她和他吻了又吻,莫名其妙地颤动他们的牙齿,大家都被一种糊涂的热潮所缠绕,忽然嘤嘤地哭起来了。从前,他们好似接近过天堂,这一回,他们都切切实实到了天堂。他迷迷糊糊地想:灵与肉的一致,该是上帝的意旨了!

黑洞洞的房间,渐渐微微有些光亮;她和他就在那微光中打起鼾声来了。她伸著那双好似软化了的大腿,让新生命在她的天地里浮游著。他也忘记了整个世界,让疲乏之感占有了他,和魔鬼同榻的梦是甜美的,他把握住这一个最现实的现实。

中央酒店照样活跃著,各人都在做各人的绮梦,张子沅伸著带上了两只戒指的手,不断摸索面前的筹码。那位女郎拿著一枝铅笔替他画记“大”“小”的符号,她轻盈的笑容,好似替他添加了财气。她直觉地把他当作财神;因为他从落手以后,一直没有失过风。这一晚的摊路,总是“大”“小”,“大”“小”,这么交叉的多,不知他凭著甚么灵感,也会歪向这一摊路来,就在天声打鼾这一时期,他的面前,已经堆著一大堆各色各样的筹码了。

那女郎把带著十个小涡,胖胖的手掌压在他的肩上,轻轻在他的耳边道:“你是活财神!”一绺香气沁入他的鼻孔,他陶陶然有些儿飘荡。他在自己乡里,并不怎样安分,也懂得男女情趣。面前的筹码,把这分禁忌解开来,先是贪馋地看著她,接著便把她的手掌从肩上移到自己的掌中来了。这时候,摊上开出一个“大”来,他又赢了一大把筹码,高兴得跳起来!

她把筹码点一点,这一下可赢得多了,一千三百五十元。风头顺,手气好,筹码多,胆子壮,时来运到,无往不利。她替他算一算,这一晚又赢了七千多,风头顺下去的话,三万五万眼见的事。她仔细端详这行了运的小伙子,理了发,换了衣衫,眉清目秀,额角开朗,是个发财的样儿。他就抓了一把筹码,放在她的手掌里,替他握了起来;她约略看看,也有三四百元模样,心里想“这小伙子倒也慷慨得很。”她娇声浅笑,对他表示了谢意。他也就叫她连著他的筹数一并换了现款,说是要歇一回。他要她一同吃夜点,她高高兴兴地把那些现款检点好来,换了衣衫,陪伴著他上餐厅去。

华南的女孩子是热情的,西方文明把男女之间的种种,整个儿改变过来了。子沅眼中,觉得这女孩子,大大方方,毫无拘束;挽在他的臂上,亲热得很。她坐在他的边上,有说有笑地,替他斟酒布菜,就像她的“达令”一般。他放眼看去,细细的蛾眉,双眼皮儿,端正的鼻梁,瓜子脸儿,只差颧骨高了一点。她也识字知书,谈起报纸上的新闻,九九不离十,有她那一套说法。她说她自己姓杨,叫杨佩英,在中央酒店做了三年多女侍;一家五口,就靠她来养活。茶楼酒店做女侍的,照例没有工资的,她们的生活,就靠客人的“踢破”来维持,每月多则五百,少则三百,这是这么过下去。她们的外赏,那就看客人的额角,她们自己的运气啦。近来市面不好,跑赌场的也少了!她这半年来,就很少捞到大笔外赏的;这一晚的这笔钱,还是第一次。她也见过许多豪客,一晚赢三万五万也有的,只是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一帆风顺的。算起来一万二三千元不算多,累积了五十多摊,抓到这样一笔钱,那就不容易了。

张先生,你要走运啦!你要走运啦!”她腻在他的颈边,娇声娇气把每一个字注入他的心坎里去!

“借你的光啦!你是福星!”他也匀了一碗甜的米汤浇在她的心坎上。“我敬你一杯!”他端起一杯白兰地,送到她的唇边。这酒很甜,容易上口,她也就骨都喝完了。接著他又敬了她一杯。等到三杯落肚,她的两颊泛了红光,娇艳得很。

从餐厅走向酒店的距离,本来是很短的;那个少女不钟情?她心眼里,把子沅当作活财神!醉眼矇眬,带点乡气的男人,格外显得笃实可喜。结结实实的身体,娇羞可掬的样儿,比之她那些浮滑少年,多三分中意之处。他依照著沙旦的意向在走,三分装傻,三分装醉,还有四分装糊涂!就让她带到“结局”的去处了。

一进了房门,她才知道这小伙子并不如她想像的那么老实;她布好了棋局,准备诱敌深入,他却双马连环,只让小卒过河试探。等到她飞相叉士,设防固守;他已集中车马炮机械化部队的火力直攻轴心,叫她全军解体。第一局她输了,第二局她没有赢,第三局她已清醒,她要和,他不肯和。

她喘著气说:“好哥哥,你真坏!”

“小冤家,你还不够坏!”他觉得都市的女孩子,撕破了“爱”“情”一类的面纱,单刀直入,只要一个字,“欲”。只要通过“钱”的桥梁,甚么都可以。他就让她慢慢地活了过来,又让她慢慢地死去;直到她愿意把整个儿性命交给他,他才让她横在床里壁,做著一场半死半活的碎梦。

等张子沅和杨姑娘,糊糊涂涂地进入梦境,天声和明中却已清清醒醒坐在赌摊边上了。他找来找去,找不著子沅的影子;他暗自推想:这孩子一定来过了,夜深了,回家去了。或许一赢了钱,或许输掉了。他这么想来想去,心神不安,连眼前的摊路,也恍恍惚惚不十分留心。他想要抽身回家,明中硬是不许;做好做歹,才让他到家中去探个实讯。

那知天声回家一看,也不见子沅的影迹,便又急忙赶回中央酒店,二层,三层,四层,五层,大小赌摊兜了一转,依旧找不到他的影子。他坐在明中边上,想来想去,想不出甚么原由来;后来忽然一想:“这孩子,怕不出了事?”他并不知道子沅昨晚赢了那么多的钱,自譬自解道:“乡下佬,没有钱,大概不会出事的。”

这时,明中赢了一点钱,看他那么心神不安,嗔责道:“要你急甚么,那么大的人了,还怕拐了去!”她要他下注去!

赌摊本来有一种不成文的规则,叫做摊路,也就是所谓赌缆;赌惯了的,好像那颗圆球,这几粒色子,这些小石子,自会依著“大小”或是“单双”的路子走去的。说穿来,也并不怎么神秘,因为世界上一切现象,形成的或然律,总是成个“五十一”与“四十九”之比。十万对夫妻在一起,他(她)们的儿女,大体是这么一个比例;四颗色子,摇出了十万回,其“单”“双”的比数,也是这么的;自然界供献这么一个或然律,就是赌徒手里的总缆子。但是,十次里面,可能“一大九小”,“一小九大”,“二大八小”,“八大二小”,“三大七小”,“七大三小”,“四大六小”,“六大四小”,“五大五小”,那就碰各人的运气了。久赌成精,他们有了一种几句总诀:“久老防跳,久跳防老,不老不跳,住手为妙”。子沅碰上了运气,老的时候,他在跟;跳的时候,他在变;刚巧不老不跳,他已经跟那位女郎做甜梦去了。

晦气星就站在明中的边上,开头赢了一点钱;不上十摊,已经输光了;她的钱袋里,只留下十多块钱,她就抽出十块钱,买了筹码,押在“小”上,偏巧不巧,这一下是全色,通吃。她张大了嘴巴,半晌合不拢来。她回头看看天声,他连忙从皮夹里拿出最后一张红票子交给她;她看见他的皮夹也是空了,这是一份最后的本钱。那一阵,输输赢赢,直到东方吐白,她手头只留了五十多块钱,天声总算一下,他自己的筹码,也不过百来块钱。这时,连连呵欠,和一种迷茫的情绪,把她和他再送到卧室去,天却已大亮了。天声低著头,牵著她的手,从七楼的拐角一转弯,迎面和一个人碰了一下。彼此抬头一看,呆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你,噢!”天声那么惊讶地。

“……”子沅只是笑笑,指著“七一四”号说:“我住在这儿!”恰巧和明中的“七一五”是贴隔壁。

“赢了吧?”天声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赢了一点儿,不多!”他脸上一股得意的神情。也到天声耳边轻轻地说:“万把块!”

“万把块”这三字,却让明中听得清清楚楚了。她满脸笑容,向著他问天声:“你刚才就是找他吗?我说!”她从头到脚,把子沅打量了一下。

这一不大不小的横财,强心针似的把天声和明中都振奋起来;现实主义叫每一个人都是见钱开眼;只要一介绍,明中跟子沅就像自己一家人。那时,天声把明中送到房里,也就匆忙地赶回自己家中去,到把一肩重担,卸在子沅的身上来。照年龄说,子沅比明中还大上几岁;明中却以大姊的身份在招呼他,问长问短,真和亲姊弟差不多,她已经忘记了香港那边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忘记了那个忘恩背义的小伙子;她心头的空虚,有了适当的对手来填补,享受现在;她的哲学,就是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将来怎么样?她就甚么都不管了。而且璐珊的脸已经毁了,舞也跳不成了,那穷小子也活不成了;她的冤气也出尽了!她也不管子沅心里怎么想,她眼里的男人,那是一样的,给他们甜头吃,收服他们,叫他们乖乖听话。她单刀直入,要子沅退掉隔壁那一房间,住在一起,彼此有一个照应。

这么大胆,这么甚么都是无所谓的作风,倒把子沅听呆了;他想不到开门见山,一些想也不敢想的话,就从这么美丽的女孩子嘴里吐出来。他红著脸说:“可是,我那房间里,也有一个女孩子睡著呢!”

“那有甚么关系,等回儿,算了账,给点钱,打发她走就是啦!”她就像付了定头,找定了主顾。

“人家说起来,总是不大好的,”他犹犹豫豫地想不清楚,究竟该不该住到这一房间来。

“你这乡下人!怕甚么?你总共一个熟人,你的姊夫,陈天声;我的事,天声明白得很,他自己回去了,就是把你托给我了,你懂不懂?”她双手攀在他的肩上,轻轻在他的耳边说著。

“要是她不答应呢?”

“她是你的甚么人?”

“就是赌摊上招呼我的那女孩子,她带我上这儿来的!”

“你真是乡下人!这种女人,就是要钱,多给点钱就是了!五十一百,够了!再多,她们当你是个大乡里,不懂事!”她要替他安排得妥妥贴贴。“用钱用在分寸上,多,不必!少了给她们笑,犯不著!嗳,城里的事,你不懂,问我好啦!”她装出大姊的样儿来。

明中替自己打好了如意算盘,但是天下事,却未必合上她的如意算盘,明中摸到了男人心理的一面,她眼前这个男人,刚从旧礼教的传教中解放出来;他们虽说要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但那种家庭的温暖,使他们觉得单调,沉闷,一句话不够刺激,尤其是在事业受了挫折,眼前没有远景,希望一一破碎以后,自然而然地都在求强烈的刺激,烟酒,女人,都是适应著这一个目标而来。她就让他们在狂纵奔放中获得快意满足,她变成了够味的大众情人。她却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她懂得中年以上男人的心理,却把年青下一代的男人心理摸歪了;他们虽说在狂风暴雨中获得刹那间的快意,但他们正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庭,她就把滕志杰那一边看错了。那孩子虽说愿意匍匐她的脚下,他却更满足于璐珊的小窠。此刻她认为有了钱就可以解决的小事,恰正碰了一次更多的鼻灰;一个懂得男人心理的女人,常常不懂得女人的心理,甚至连她自己的心理,都不十分了然的。

许多年轻女孩子,就因为他们自幼被抖落在荒漠的社会里,一只野猫似的给养起来;有的就给生活鞭子打得太惨了,刚有了知识就尝遍了人世的悲酸,她们当然现实得很,知道此时此地无钱不行,她们心底,更需要精神上的爱。明中竟乃忘记了自己从“爱”变形的“妒忌”,却叫子沅把那份飞来的爱情,像垃圾一般簸掉她。这么一来,她又走歪了道路了。

子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杨佩英正从酣睡中醒过来,阳光之下,显得这女孩子格外秀丽动人,一串成熟的葡萄,颗颗都是饱满的。虽说明中那么殷勤招呼他,他和佩英之间,似乎更进一层的认识。而且他心头总把她当作一颗福星看待,他走进赌台,第一个照应他,就是她,一直他就那么走了好运。他就甚么都没有说,一同吃饭,闲谈,直到她到赌场返工去。他是答应她,料理一点私事,就上赌摊去。他也记取了她的话:“风头顺的时候,放手多赌一点;风头坏的时候,要自己紧收一把,不要任性!赌久必输,赌场总是没有好结果的。”他心里觉得她倒是很厚道的女孩子。

天声把自己的遭遇,隐藏起来,只把子沅的好运气,带回家去,让自己的妻儿少一些挂虑,多一点兴奋。他自己盘算一下,除了给明中那百块钱,自己也输了百多块,他目前一家六口,靠著他手边这点钱,轻易碰不得意外的。这么一想,心就寒怯起来。他又想到明中那场祸水,不知怎么演变开去惹上了是非,那更不得了。幸而子沅走了红运,暂时解开这个大结子;他心里真想把明中推向子沅的肩上,闭门推出窗外月再说了。

这时,子沅回家来了,小孩子们都高兴极了;水果,糖果,饼干,玩具,书本,衣料,化妆品,买了一大堆,让他们称心如愿;连陈太太也笑逐颜开,拆开衣料,替两个女孩子试身,动起刀剪来。天声告诉她:子沅赢了万块把钱,这个数目,也把她吓呆了;照人民券算起来,就有四千多万,真是一个让她伸舌头的数字。

“子沅,你出了头了!”她这时仔细端详他的脸色,明堂发亮,两眼有神,该是发财的样儿!“嗳,你说说看,这么多的钱,怎么弄来的!”

“糊里糊涂,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想不出究竟甚么道理。别人身边,都带著种种摊路的记录本子,焦心苦虑,老半天才下注;只有他,想到甚么是甚么。说也奇怪,我想到“大”,摇出来的便是“大”;我想到“小”,摇出来便是“小”,我住手了,就会开出全色来。你说怪不怪?开头就是那么几十块钱,筹码越来越多!前天晚上,就赢了四千多。昨天晚上,不到半晚,又赢七八千!我总是把细,胆子小,要不,天都翻过来啦!

“妈妈!我也去!我跟舅舅去!”阿珠叫起来了!

“妈妈,我也去!”

“妈妈,我也去!”一窠小鸟都吵起来了!

“又不是看电影,到那里去?”陈太太笑了。

“舅舅到那里去,我也到那里去!他拿了好多好多的钱,我们也拿好多好多的钱!”阿珠表示她也懂得了。

“孩子,你们年纪还小,不懂!”

“又是我们不懂得啦!妈妈,你骗我们!”阿珠撅著嘴。

“那些地方,不是你们去得的!”天声压住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