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期逼近了,志杰也和许多人一样,恍惚看见了上帝了。他第一步便陷到泥潭里去了。他想拔出一双脚来,但是,不,已经是不可能了。他明白他自己正沉向泥潭底里去,慢慢地沉下去;一分钟,一分钟,一吋,一吋沉下去,于是,他绝望了。他想,这泥潭不久会把他沉陷到更深的底里去了。不久,便会有一串水泡在他的头上冒出;那个地方,不久,便要和先前一样,甚么东西也没有,只有青青的草地,依旧青青地罢了。在世界的末日,死在一个泥潭里,如同一个苍蝇一般,他觉得心中似乎突然空无所有了。

他面对著一个嘲笑生命,连上帝都不放在眼里的女人;哀求,她不理;威胁,她不怕;他就束手无策了。他俯首呜咽流泪,自悔一时糊涂,妒火激怒了她,一半也是自己惹的祸。他想向她立誓悔过,永远誓忠于她;要她爱惜自己的生命,趁早救治过来。这么一想,好似胸口松动得多了,浑身血脉,也活动起来了,那酒里的毒汁,跟著眼泪流出去了。

他抬著头看去,明中半横在沙发上,半斜在地板上;她已经撕破了旗袍、内衫、小裤,差不多裸露了全身,死在那儿了。他忘记了一切,奔了过去,只见她眼睛闭著,嘴唇合著,死的样儿,就像她鼾睡时那么甜美。他屈著右膝跪在地板上,听听她的心房,照样跃动,鼻息也是停匀得很,两颊已经红润过来;那曾经使他昏迷,欲死欲生的大诱惑,又摆在他的面前了。

突然地,他心头跳动得利害起来,诱惑正在向他招手。他又觉得上帝并没辜负了他,他应该忠心于她,为她而生,为她而死的。他忽又转想,或许这是安眠药发作的初期状态,猛又打了一个寒噤。心里想:她喝得多,发作得快,再过一回,他自己是不是也这么软下来呢?迟疑了一回,他把嘴唇印在她的唇上;猛然,她的嘴唇动了,他的舌尖给吸住了,她的两手,紧紧抱了过来。地狱跟天堂,就隔著一张纸,他又飞入飘飘乎的境界了。他沿著颈脖胸膛,一路吻著。她愿意他在她的乳房上达成高潮,留连得许久许久,她才轻轻地开眼睛来。

她贪馋地在那儿享受,她的叛徒,已经回到她的怀中来了,驯顺得像她脚边的叭儿狗一样。他呆了一下,站了起来,想脱下了自己的衣衫。她霍地张大了眼睛,把那些破碎的衣衫,浑身一裹,把一串钥匙摔在地下:“你走!我不要你,你走!”

“我不走,我不走,死也死在这里!”

“呸,不要脸,快打999电话!”她把断了线的听筒踢到他的脚边。“刚才你怎么说的,你说!”

他嬉皮笑脸地,脱下了衣衫来;她可一溜烟,躲到房间里去了!尽著他在房门外苦苦哀求,她只是闭门不理。

“好姊姊,好妹妹,下回我再也不做了!”

“不敢了;好,那么你说,你把这些日子做的事,一五一十招供,等我查明白了,一点儿不假,你再进来!”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不行,你走你的路,从此分手好了!”

“好姊姊,好妹妹,可怜可怜我!你要我说甚么,我全部坦白,决不隐瞒一点儿!”

“那末,好,你说!你这些日子,住在那儿,跟谁在一起!”

“我住在钻石山,跟我爸爸在一起!”

“好,我们一起去,看了再说。”

“不,噢,我说错啦,住在牛池湾,跟表姊姊在一起!”

“表姊姊?”

“不,不是表姊,就是那个白璐珊。”这就像小偷一样,在警察面前老老实实招了出来。连床上被窝的事,都说得很清楚了。

“好!好!好!”气得明中话都说不出来。“那末,你就在地板上睡好了!”

“不,我要进来,我要进你那边来!”

“呸,还有脸说这样的话;好!那末你拿把刀,把璐珊的头割了来见我!你爱的那件宝贝挖了来,也好的!”

“这算甚么!这算甚么!”

“她会狠心,我就下得毒手!我要她死!”

“都是我的过错!你不要生气了!”他在房门上乱打著。

这一幕,从悲剧突然转过来的喜剧,已经演到顶点了;他恍然初觉,他喝的只是一种带苦味的酒,此刻连那一点酒性也已散发掉了。在他血管里沸腾的,乃是明中这一团水所激发的热力;她那磁场的吸力,使他无力去抗拒,也不想去抗拒;他愿意熔化在她的身边。

但,他给她关在门外,直到他无条件投降了,他还是裸著全身在房门外呆站著。明中要他亲手去砍杀白璐珊,他又记起璐珊那套温柔,体贴,让他过著有秩序的生活;一个飘零久了的孤儿,享受到家庭的温暖。璐珊不像明中这样火性,这样霸道;但是,他到了明中裙边,就只有屈服;明知道是一团火,他这只飞蛾,还是要扑了过去!

他知道她需要的是甚么了,只有当她享受到了饱和点,才会心平气和,恢复过人性来的。他连哄带骗,把钥匙伸入了锁眼,终于进入她那边去了。房里黑洞洞地,甚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她那只叭儿狗在那儿喘气;他慢慢地摸著索著,摸到了毛茸茸,那是狗儿叭的头毛和耳朵,它的鼻尖和舌尖,就向他的掌心上舐来舐去,麻麻痒地。她那光滑的软软的小腹也在起伏著。他就给这无边的沉默和黑洞洞的世界征服了。

叭身狗在喘息,他在喘息,她也在喘息;低沉的嘤嘤呻吟之声,又把这个黑洞洞的房间征服了,他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给电火焦烫了的;微微的汗水就从毛孔里沁透了一身。他抚摸著她的头脸,她的眼耳鼻嘴,肌肉似乎松懈得一团棉花一般。她的手臂挂在床沿上,她的腿横在那儿;她就让他要甚么拿甚么,一些儿没有抗拒的能力。他就伏在她的胸口,贴在她那圆润的核心上;从那儿发出的电力,重新把她振作起来!

“今天晚上,我真的,死在你的手里了!”她连这一句话都分作三截才能说完的。她狠著心把一切脚边的男人踢开去,只为了这个负心郎留著自己的春天的,她是饥饿得慌了。──一个饿得慌的人,其手已失知觉,眼也亦不能张开自如;可是,他咬了第一口馒头,但见全身突然颤动,口眼大开,呜呜作声,此非亲身经历,不知此中滋味也!

她和他都很年轻,彼此都富有创造的勇气和精神;在男女之间的种种,有如一场游戏,彼此竞赛著,有时他创造了新的纪录,她很快地突破了这纪录;达到了另一个顶点;在这些方面,她从来不会从另一个中年人的身上获得过。男女之间,达到熔化了的程度,这种境界,只有音乐的谐和,可以象征得;正如,一块纯钢,才耐得住炉火的锻炼。她希望从他的灵魂中,创造出一个她所心爱的新生来。

他在她的身边,动,有旋律似的颤动,静,有摇篮似的舒适;必须到达了这样的境界,才完了著生命的节奏;两个灵魂已经结合在一起,他已经无从去摆脱!小别不到十天,而她就是为他而苦成恼追寻著,把一切奉献给他这重逢之夕,他就失去一切知觉,只让她的呼吸来代替他的幻想了!──到了这个境地,这就此失去了一切的幻想!

等到这对无忧无虑的孩子,享受得畅快,满足,几乎是瘫废了,就让沉酣的梦境,呆到第二天的黄昏,她和他,每一条肌肉都散掉了,每一块骨头都开展了,只有一点记忆;她和他都活著。眼睛一闭,不知不觉又糊糊迷迷地睡去了。

她终于回到现实来了,重新斟了两杯酒,对饮了;让酒精来开起他们的发动机来,她告诉他:这里面有著二十片安眼药,他伸伸舌头对她扮个鬼脸,痛痛快快喝下去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

“甚么也没有!就是你这贪生怕死的人,一听到安眠药就吓昏,神经病!那副见神见鬼的样儿!”

“是有点儿苦味吗?”

“苦味就怕,要吃甜的!”明中忽然叹了一口气:“志杰,好哥哥,你的心靠不住!你是要变的!我知道,爱情是苦的!”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变了!”

“拿甚么来保证?我知道你是舍不得那个白蛇精的。可是,你当心!我一时性起,我会杀掉你的!”她若笑若怒:“你以为我是说说笑吗?”

“你让我把她处理得妥贴来!”他像个很听话的小孩子。

男女之间的情爱,原是一种寒热症;发高热的时候,有那么的念头;热度一退,那个念头也就完全变个样儿了。志杰在明中身边,甚么都答应了下来,甚么事容易办得很。他一回到了牛池湾,白璐珊的柔情又在熔化他了。她低声下气的,问饥问寒,没有一个字提及明中,也不问他在那儿过夜。就像他旅行回来,替他料理茶水。他心里想,他是到了家了,这就无须提起了,他就那么舒舒适适过下去;精神上的恬适,比肉体上的畅快,耐得回味;安乐窝中,甚么都这么妥贴,还有甚么话可说呢!璐珊照例陪他玩了几天,就自己到舞厅去伴舞来维持两口子的生计。她说,要等到志杰找到了事,才歇下来管家。她不让他再回到M理发店去,那儿的空气,她有些不放心,她说:“年轻的男人,容易带坏的,一坏了,那就不容易收拾了!”她要他成器,趁早成家立业。他一想自己是依靠著她卖笑来养家的,也恨自己的糊涂,太不知上进了。这样,他抛给明中的诺言,又掉到脑后去了。

那晚,璐珊已经去上班了,他懒散地靠在床上休息著;突然,门外剥啄之声,他惊了一下,心里想:怕不是明中追寻了来?迟疑了一回,终于打开门来,一看却是许林弟,璐珊时常往来的姊妹,她呆了一下道:“你们这对小冤家,果真住在一起!”

“许小姐,求你遮盖这个!”他让她坐下,笑著恳求她:“谁告诉你的?”

“我有急事找璐珊!刚到舞场去,大班说:她已经有几天不上班了,他告诉我,璐珊住在这儿,找了来,想不到……”她向他浑身打溜了一转,笑著点头。“可要当心,明中到处找你!她那烈火性子,不饶人的!”接上来,她自己也在叹气:“真麻烦!都是一些麻烦的事!”一层暗云罩上了她的眉尖。

“璐珊能帮你的忙吗?”

她摇摇头,又是一口长叹:“你该知道,我肚子里有了孩子!真是孽债;偏巧,天声的家眷,也从湖北来了,前天到了澳门。你看,怎么办?”她的肚子,的确彭亨得有些盖不住了,那袭旗袍就那么走了样子。

且说,太平山下,男男女女,后浪逐前浪,串演著一幕幕的悲剧,一出出的喜剧;你我,彼此,有时是主角,有时是配角,当年真是戏,今日戏是真,却不容我们做冷眼的旁观人。

这时候,天声、林弟、志杰、明中、璐珊……他(她)们各自背起各自的十字架来了。说来,时代是这么的离奇,场面总是这么尴尬;飘浮在海外的这些“上海人”,一家骨肉,大难来时各自飞;有的在大陆,有的在台湾,三分天下,一分落在香港。思想的阋墙之争,每一家都在掀起了波浪,不让一个人的精神有个安顿的去处。彼此的幻想,就这么破灭了,既说不出工作有甚么值得努力的目标,也没有甚么美丽的远景,可以憧憬。享乐眼前,得过且过的念头,就在苦闷的黑土中生了根。但是,求刺激、享乐,痛快一时,一切玩意儿,带来了更多的烦恼!人生万花筒,在这蔚蓝的海天背景上,投射出一条条绚丽的长虹!

林弟肚子里的小娃娃,小妖精似的在那儿拳打脚踢,翻不完的斤斗。他的小拳头,向肚角伸了一拳,她就有些酸痛,弯著身子,老半天,才伸得直来。她懒得行动,到了下午,双脚发肿,好似发了酵的面粉团,连鞋子都穿不进去;就在脚跟揿了一下,几颗指痕,落在那儿。她把天声当作唯一的亲人,偏巧他自己的烦恼,比她担负得还要重;她找到璐珊的门上来,见了志杰,也是亲热得很,就连著眼泻到他的面前来了。

那几天,天声恰正给这一晴天霹雳吓昏了。他的太太,带了四个孩子,到了澳门;她在电话里告诉他,和他们同来的,还有她的堂兄弟,算计到香港来淘金的。他左托右托,花了一笔钱,转了几个弯子,六条屈蛇才趁上一只小帆船,花了一大笔钱,偷渡过海,说是可以平安溜过海关检查的眼睛的,那知刚准备在荔枝角的小埠头上靠岸,就给巡逻的警察抓住了。他便整天整晚奔波于拘留所、法庭、码头之间。他们还关了整整一个星期,才算罚了一笔钱,依旧送回澳门去。他也就垂头丧气,跟著妻儿到澳门去安顿起临时的家庭来。

他带著一身臭汗,对著枯黄瘦怯的太太,鹑衣百结的孩子们发呆,他好似失了知觉,也记不起,过去这些日子,这昏头昏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照他太太的诉说,他屈指一算,离开汉口,已经一年半了。他脱下了那套教育家的外衣,趁上粤汉路直通广州的南行车,走起单帮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他的第一份财富,就给一只大鳄鱼一口吞下去的。往后靠著他那点鉴别古董的本领,转转洋人的念头。钟鼎、甲骨、字画、玉器、珠宝,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中打滚,总算在香港混得这么久。也曾混起一笔钱,那知有钱便作怪,到了黄昏,心不由主,把那些捞得的辛苦钱,流转于曼歌浅笑之中。香港的春天,也真长久得很,他的黄昏,就给春天的烦恼占领了去。一个人住在春天的绮梦里,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直到回到世上来,才知道岁月真的过了那么一大截了。

陈太太替他带来这么一个现实的世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就在她的长篇诉说中,加上了叹标、问号和住点。她带著孩子们在汉口住了大半年,实在穷迫,又回到天声的老家住了几个月,再回到汉口去煎熬了几个月;实在熬不住了,才变卖了所有的家财,破釜沉舟,到香港来的。

“天声,你究竟怎么搅的?也不替我们想一想!就不替我们想一想!”她伸出焦黄的手掌,一点血色也没有;这么一年半,她就像过了三十年那么老。“一个月,难得吃一回荤油,素油也没有,天天一碗青菜汤,一点盐,有这么一点咸味,就是啦!”

“我总当你们回到了家乡,安安稳稳可以过得好一点了!”

“你在香港,只知道做梦!”她的眼泪又挂下来了。“偏巧不巧,我们刚到了家,住不上半个月,就开始土改啦!你们那些远房近房,还当是我们回家分田地去的,闲话冷话,那才不好受!乡下人总当我们发了财回家去的,看著几只箱篓就眼红,还当是金银财宝,说是你刮了人民的财产回去,也要分;好了,果然都分掉了──连阿珠那件绒线衫也分掉了!那个冬天,我们母女几个人,一人留一套衣衫!一天吃两顿!一顿珍珠米,一顿稀饭!”她眼前就是那么一幅黯淡的图画。

“是,都是我的过错!我还当是从前的日子,三亲四友,该有个照应的;而且,有些朋友,多少沾过我的一点光的。”他的眼睛落在他太太那失神的眼眶上。

这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世代。天声已经二十多年没回家乡去了,说不上甚么冤,也没结甚么仇。话可不能这么说的;首先写匿名信向区政府告发的,便是天声的外甥;当时他穷苦上不得学,一向就靠天声接济的,而今这外甥就要清算天声的官僚资本。一位天声的老同学,当年从桂林逃难到重庆,在他们的客房打过地铺的;天天在市集上声言:“他们自己睡在床铺上,叫我睡地铺,明明白白是阶级观念!我们要斗掉他这一家。”不提三亲四友倒还罢了,一提了三亲四友,沾过天声一分光,就叫她们吃一份苦,多沾一分光,就叫她们多吃一分苦!谁不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不这么斗,就是温情主义。

陈太太母女这一群,就给大义灭亲,灭得一干二净了。从天声的大衣到阿珠的绒线衫,灭亲的义士,见者有分,都顺手牵了羊去了。她们差不多是光著身子回汉口去的。“人真贱,偏是我们这几只皮包骨的饿鬼死不了!一天早,眼睛乌珠一挖出,张开嘴要吃,要吃,就是这些麻雀吵死啦!”她拼著最后的生命力,把这几只麻雀带到南边来。“一块石头落地,死也好,活也好,不管怎样,我总算把孩子们交到你的手里了!”看她那样子,最后一口气,就快咽下去了!

这四个小孩子,就像四只小鳄鱼,眼圈深深陷著,眼珠柱元核那么滚来滚去,要掉出来的样儿。阿珠,天声顶疼爱的女孩子,她年纪大了两岁了,体重却减轻了十多磅;枯黄的头发,焦黄的皮肤,穿上了褪了色的麻布裤子,人少珠黄,小老太婆的样儿。玲玲,珑珑,璋璋那几个弟妹,饿牢里刚出来,巴著香蕉篮,尽是吃不饱;摸摸头皮,对著天声的脸,溜了一转,各自抓上一只,扯开了皮,三口两口又吞下去了。他对著他们点点头,那肮脏的双腿,那鹑衣百结的衣衫,那一条条给指甲抓碎痕的残痕,刀似的刺入了他的心头来。

“敏娟,我真该死,你们这么吃苦,你们消瘦到这步田地!我却在这儿,过著昏天黑地的日子。”他自己惭愧,过去许多日子是在明中的裙边过的;他跟林弟又胡闹得那么久,林弟的肚子凸向他的眼中来,眼见他在五只包袱以外,已经另外拾来两只包袱了!

“天声,你知道赵五娘吃糠是怎么一种日子?是怎么一种味儿!要死,大家死在一堆,也不分离了!”她摸摸天声的肩膊,“你的身体倒还不错!”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真的又胖了起来了;前几天,他在天星码头的休息站上磅了一回,又重了两磅多。他的发福,恰好是妻儿消瘦的讽刺。她们吃面皮,吃黄菜叶,吃人家賸羹、残饭;他却陪著舞女吃宵夜,喝酒,玩康乐球。她们在北风里发抖,他却替明中披上一件狐皮的大衣。林弟的四季衣衫,有三季是他替她备办的;他自己的儿女,就跟叫化子那么破烂;他赚来的十个钱,就有六个钱这么胡花掉的。这一想,他良心只是对著自己妻儿负疚,他觉得万分对不起这么吃尽辛苦的敏娟。

他想起了自己对社会的责任;这是社会遗弃了他,他并不愿意遗弃社会。他并不想偷懒,也不愿意不劳而获;他愿意尽一份劳力,得一分报酬,他相信自己可以做一个很好的齿轮。但是,他的旧社会关系就这么割断了,每一根赖以生存的生命索子都粉碎了。一个人在生存的权利上受到了这样重大的威胁,他还该对社会尽甚么义务吗?社会对于他,还可以要求些甚么吗?

他自己承认在香港过的这段生活,有些儿荒唐,但是,明中这一家的遭遇,林弟被践踏的经历,不值得同情吗?上帝的儿女,都是无辜的,社会遗弃了她们。一个人,等到甚么希望线都已割断了的时候,不荒唐,不糊涂,这日子又怎么过下去呢?

他满怀激愤之情,对著这窠被社会所抖落的瘦猫,格外觉得人类的冷酷,政治斗争的残忍!“他妈的!再斗争下去,我们老百姓都活不成啦!”他用力把台子一拍,台上的杯盘壶瓶,跳跃得琅琅作响。

“天声,这年代,无儿无女,才是福气!不过,这些包裹丢给谁?社会不来管,我们管不了,难道真和猫儿狗儿一样,一脚踢到街上去吗?”她把顶小的璋璋搂在怀里!

“不讲人情,没有人性的朝代长不了的!长不了的!”他在诅咒著。

“爸爸,明天还有香蕉吃吗?”璋璋那瘦瘪的嘴角上,黏著一大块香蕉。

“孩子,真可怜!”她呜咽得说不下去了。

他们夫妻俩,怨天尤人,整个房间黯然失色,房门以外,却是一片欢欣喜乐之声。阿珠带著头,在门口大榕树底下跳秧歌,捉迷藏,玲玲,珑珑,也是喊得起劲,跳得起劲。

“5656.16.1,5.165323,我们大家来欢迎。欢迎我们好爸爸!”玲玲开头,就这么唱了下去。

“不,不,欢迎我们坏爸爸!”珑珑大声叫了。“爸爸不好,这么好的地方,不让我们来!他自己一个人天天吃香蕉,我们没得吃!”

“对,对,爸爸不民主!有香蕉他一个人吃,不民主!”玲玲停著嘴,“来,来,来!我们来唱:打倒爸爸,不民主!不民主!香蕉不给大家吃,香蕉不给大家吃,真可恶,真可恶!”她们两人就这么一唱一和起来了!

“大姊,你说爸爸民主不民主?”

“等我想一想,呣,我们穿的这么破,爸爸穿得多漂亮!我们要爸爸替我们做衣裳!”阿珠刚跳了几下,嘶的一声,腰间已经裂开一条长缝了。“我们跟爸爸谈判去,要吃香蕉!”

“橘子,苹果,西瓜,荔枝,桂圆。”

“汽水,冰激凌,葡萄干。”

“我们要买鞋子,袜子,衣服,帽子。”

“我还要一件绒线衫,”阿珠记起她那件粉红色的绒衫。

“我要一套绒衣裤,短裤子。”

“阿姐,我要看电影啊!”

“好了,好了,我们到了天堂了;要甚么有甚么,我们要爸爸买!”

她们有了这么一致的要求,那歌声唱得更起劲了。“5656.16.1,5.165323.3653212,2532.16.1,……我们大家来要求,要求爸爸买东西,吃也买,穿也买。”下面就是一阵叫,一阵笑,一阵跳,她们的确到了天堂了。

“钱呢?”

“爸爸有!”

“我也有!”珑珑从袋中取出一张千元的人民票来。

“呸,一千块钱,够甚么用?”玲玲把他手中那张人民票扑落一下打掉了。她从自己袋里挖出一张绿色的票子来,“你瞧,我有港币!”

珑珑凑过去一看,只是一块钱。“一块钱,有甚么稀奇!”

“一块钱,就比你一千块的多!”

“你们瞧,我也有一块钱的票子。”阿珠挖出一张狭长的票子来;那票子满纸都是洋文。

“阿姐,这是甚么用的。”

“这也是一块钱,我这一块钱又比你的一块钱多!我的是美金。”

“阿姐,美金不好,老师说的,美国帝国主义顶坏!美金不好!”

“妈说的,美金值钱,这一块钱,抵得好几万人民票。”

“这是甚么道理呢?”

这几个“阿丽思”,她们是在大陆生长的,忽而落到了这个新的天地。她们一直没见过五分,一角的钱,落在她们眼里,不是五百,就是一千;再多一点,五千一万,倒也常见的。她们手头还有几张二十五万五十万的金元券,夹在书本里,就当作书签用的。她只记得数学书上,有一些元、角、分的习题,老师曾经说过:十多年前,那时候,中国还没跟日本打仗,就是五分一角这么算的。青菜三分钱一斤,猪肉一角钱半斤,这就听起来,好似海外奇谈了。

而今,这几位阿丽思,吃了那片糕,暴然缩小了,眼前就是这么一个五分、一角斗零算起的新世界了。葡币是种算法,港币、叻币又是一种算法,美金英镑又是一种算法!这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就把阿丽思们的小脑袋搅昏了。

她们在那儿想:她们的爸爸袋里有港币,有美金,一定有好多好多钱,算起来算不清的钱。她们来到了这么一个看不懂听不懂的地方;这是中国的地方,却又不是中国的地方;眼前满是中国人,可又不十分像是中国人;这是甚么都有的地方,这是甚么都没有的地方;这是有钱人的天堂,她们相信自己已经来到了天堂。她们的爸爸,有著数不清的钱,这就行了。她们把自己的单子摆在爸爸的眼前。

她们整天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拖著妈妈问长问短,她们的妈妈,老是那么不作声,结底总是那么一句话:“你们年纪还小,你们不懂!”

“我们甚么时候会懂了呢?嗯,我知道那时候,我们也有钱了!”她们老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几位阿丽思,她们把自己的爸爸想得那么富裕有钱,她们开出的单子,多少也称心如愿,吃过甜头的。她们的身子,光鲜起来了;新鞋子,新袜子,头上绾根红带子,漂亮得多了。她们看过几场电影,吃过两次大菜,坐过几次的士,在海滩上游过水,翻过斤斗;汽水、雪糕、芒果、橘子都吃够了。但是,丈八矛灯,照见了远处,照不见眼前;她们一家人搬出了酒店,就挤在新马路的一家裁缝铺的楼上,一间前楼带一骑楼。天声夫妇俩,带著顶小的阿璋睡在床上,阿珠睡行军床,玲玲、珑珑在骑楼上搭个铺位;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堆箱麓,就把这房子塞满了。

偏是陈太太的堂弟张子沅,澳门住不得,香港去不得,大陆归不得,晚上拖了一床席子在过廊上摊地铺,事事碍手碍脚的;他的淘金好梦,跨入了澳门便破灭了。他眼见陈太的脸色虽是红润了一点,心事却一天一天严重起来;天声的眉头皱著锁著,言外之意,他也懂得;连孩子们的兴致也一天一天坏下去了。他知道他走上了一条绝路,不独他自己没有办法,连天声的办法也不很多的。

有一天,他逛了一阵闲街回来,刚走进房门,便听得天声夫妇俩关著门,在那儿流泪叹气。他眼前一片黑,脚步就在房门呆住了。他在天声跟前混了这么一些日子,这日子不会混得很久的。他倒退下来,轻轻地走下了楼。低著头一步一步走著想著,自己该识相些,早点搬开,可是落在这样一个连话都听不懂的地方,要饭的机会都不很多,他能走到那儿去呢?

澳门这样小的螺丝壳,一转两转,又转到中央酒店门口了;这东方的蒙地卡罗,这带有诱惑性的世界;四个红字,就在他的眼前跃动。他冷笑了一声:“反正到了绝路,‘跳海’还是抓住自己的命运,就凭自己来选择了。”他看了老半天,想了老半天,决下心来了。“好吧,等死,不如寻死,说不定命运会向他招手,一个斤斗,翻上云端去呢!”

他拐过了墙角,信步走到海滩边上,就在一块圆石上坐著。低著头,想了老半天。路只有这么一条!明知是危崖断壁,也只能拼著性命试一试了,他脱下那双破旧的皮鞋,从鞋舌上取出两个戒指,这是他的最后财产,他把自己的命运放在这两只戒指上。

他把两只戒指套在手指上,他郑重地吻著这戒指,默祷上苍;庇祐这可怜的羔羊,给他一点生路。他想:他母亲的在天之灵看照他,这戒指一定把幸福带到他的身边来的!他重新穿好了鞋子,走著轻快的脚步,奔向兑换金饰的银号,他慢慢地褪下了两只戒指,那戒指在天秤上发亮;他的眼珠就跟那亮光打溜。他换得百五十元葡币,紧紧抓在手里,心脏就那么地跳动。

他重新回到中央酒店门口,心房跳动得更厉害了,他举足刚跨进了一步,小偷似地心寒胆怯,呆住了。他急于想退出来,好似有人在他的耳边叫喊:“当心!当心!前面是个陷阱,掉了下去,就翻不过身来!”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勇气,第二步就跨不进去;但是另外一种声音在叫喊:“人生就是赌博,冒一冒险就出头了;放手试一试,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不都是找自己的运道的?怕甚么!”好似每一双眼睛都在看他,笑他没有决心!最后,他在姑且试一试的譬解话头下走进去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脏的跳跃之声。

跟著一群人,他挤上了楼梯;也就盲然地跟著他们到了五层楼,豁然开朗,别有天地;音乐,彩色,脂粉,交织而成的大蜃楼,几颗色子,吸住了每一个人的呼吸,视线牵引著每一个人的命运;铃声一响,命运决定了,“大”或“小”,有的人在叹息,有的人在兴奋,铁青的额角就暴著一条条的青筋,汗珠在他们的额角上一行行横陈著。他好似浑身发冷,有些儿抖动。这时,一位带著媚笑的女郎走近他的身边,招呼他;那香气冲入了他的鼻孔,让他有些儿模糊,又有些儿清醒。

这些女郎,对于大乡里的样儿是看惯了的;她们知道财神对他们格外看顾些;发大财的,常常是这些莫知莫觉的人!她把这项简单的道理说给他听,非“大”即“小”,赌神就是一面倒的,一说就懂。她替他换了筹码,告诉他,“这是一元的,这是五元的,这是十元的。”

场上已开出第七个大了,他茫然就在“大”上押了十元,他赢了。接上去,他押了八场“大”,果然还是“大”,到了第十六个“大”开出来,他茫然赢了一大堆筹码了。

赌神就是这么照应著这个毛头小伙子,他不知触甚么机,忽然到了第十七盘,他押到“小”的那一边去,色子就带著幸福跟到“小”的这边来,又一连押中了七下,面前的筹码堆得更高了。几乎“小”“大”由之,呼之即来,那女郎笑逐颜开,招呼得妥妥贴贴。她相信财神跟在他的身边,要不是大乡里,没见过大场面,下不得大注;否则这一斤斗,一定变个大财神了。她陪著他吃晚饭,换筹码,除开他自己那笔本钱,赢了四千多块钱。用惯了人民币的,一千一万倒也没吓住了他;那女郎却对这位旗开得胜的小伙子有些儿惊叹不已。她替他包扎了一叠票子,送他到电梯,招呼他自己小心钱财,希望他第二天再去。

他把一叠大票揣在腰上的肚搭里,一叠十元票子插在近身的衣袋里;另外一些小票,就胡乱地塞在裤袋里。他有些飘飘然,这时正是季春三月天气,浑身暖洋洋,好似落在一个迷离恍惚的梦中。他跨出中央酒店的大门,才脚踏实地,明白这不是梦境。无意之中,把食指送到嘴边,猛然用力咬了一下;痛得他自己醒觉过来,他是在一夜之中,给幸运带上新的道路了。

他走过水果店门口,买了一只大西瓜,一篓橘子,几串香蕉,自己提著回到陈家的寓所去;他才第一次看清楚那裁缝铺是那么湫隘,那走廊是那么黑暗。他看看那几个小孩子的兴奋,呆呆地自己流出眼泪来,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

他把一束十元的票子放在桌上,裤袋里摸出那一把票子,五元的,一元的,一大堆;信手给孩子一人几张,连睡眼矇眬的阿璋,都蹦呀跳呀高兴起来了!

过了老半天,天声才明白过来。“子沅,你是发了财了!”

阿珠一边咬那橙黄的瓜瓤,一口一口吞著,她不懂这发财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觉得这位小舅舅是发呆了,连她的父母也在发呆了。

“你就独自闯了进去?万一输了呢!”

“输了算了;这个世界,整个江山,要输还不输光?今天,我是糊里糊涂地赢了,赢得才痛快,反正我也活不成,赢不了,就跳海!”

除死无大难,这小伙子,横一横心,他就绝处逢生,打出一条活路来了。他也说不出甚么道理,只能感谢老天的保祐。第二天早晨,他一早起来,就赶到原来那家银号,把那两只戒指赎了回来;这幸福的戒指,套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显得璀璨耀目。他回到那海岸上,面著茫茫大海,惘然又发呆了老半天。他摸摸肚兜里那包票子,方方整整,还是那么一包,他这才开始核算一下,一元葡币,换四千人民币,百元就是四十万,一千元,四百万,四千元就是一千六百万。在他们沔阳乡下,十万人民币一个月,够一家子开销,一千六百万就够十四五年过活了。他这才笑了起来。一晚四千元,十晚四万元,那就够他一辈子舒服过日子了。真的,“人无横财不发,马无夜草不肥”,他的心有些儿跃动了。他走向新马路,找一家衣铺,买了几件现成的西装裤,配上几件新的夏威夷衫,换了一双新鞋;新袜子;这个大乡里,刹时间,变得够时髦了。

他到理发店剪了发,用心把耳边头边的积垢清理了一下,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才回复了他的青春。他一面想,一面笑:“大,大,大,大,大,小,小,小,小,小,大大,小小,小小,大大,大小,大小,大小,大小……”这样就可以赚起大钱来,赚钱真容易!这是冒险家的乐园,他对著镜子里的幸运儿,点点头!当财神在找寻他的时候,他决意迎接上去!

陈家那几个小孩,整个上半天也不得安宁,每人都有那么几张票子,算起来都有十多块钱。璋璋吵著要买糖吃,他要吃朱古力,外国糖。珑珑早眼红了别人的肥皂泡水,一甩就是一连串的美丽泡泡子,一块钱一瓶。玲玲买了几本花花绿绿的洋书,一个人坐在角上低著头看著笑著。阿珠买了一瓶雪花膏,一枝钢笔,一条黑丝带,把这枝笔挂在颈上,她也得意得很!

“钱真是好东西!”这几个阿丽思,拾起这把钥匙,打开门来就高兴了一半天,连陈太太也看著她们那股劲儿,有些儿飘飘然!她呆呆地对著阿珠的问话:“小舅舅的钱那儿来的?我们也发财去!”

“买,抢,偷,骗,拾,”珑珑在小手上轮来轮去,最后他叫了:“拾来的!拾来的!”他吵著也要拾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