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舞厅,这一时期,忽然流传著关于黄明中的趣闻。说她先前是青山道的阻街女郎,到尖沙咀走国际路线,卖古董给外国的水兵。有人说她在房里,整天裸著身体;犯了花癫的女人,少不得男人的。有人又说她是白虎星,碰到她的就晦气;她到了香港,父亲在飞机上跌死;住在木屋区,天火烧;邹志道供养了她,倾家荡产。又有人看见她右乳底一颗风流痣,命中注定淫乱,转千嫁,千人骑。这些舞小姐,掩盖著自己的尾巴;只看见明中的尾巴,拖得特别长些,就该给她当笑话的了。偏生好奇心作怪,苍蝇似的飞向这块臭肉上来。明中倒像个香馒馒,吸引得那些男人你追我寻了。只有白璐珊暗地得意,她从林弟那边收集了一些消息,加些作料,让黑蝙蝠在舞厅上乱飞。这些播送出去的消息,经过了姊妹们各自添加了作料,一传再传,再回到她的耳边来;那个滚大了的雪团,就奇妙得使她也不敢相信。她再轻轻把这些趣话,送到了志杰耳边,让他安安心心做她的俘虏。
这一类的谣言,满天价飞;谣言的翅翼,却不曾打痛明中的心弦;她只觉得舞客的闲话,有些儿离奇。有一天晚上,她过了海,赶到他们的安乐窝去,只见房门上黏著志杰的留言,说“家有要事,不能应约。”她呆呆对著纸条看了许久,才撕下来,信手撕了又撕,直到撕到碎片,才一片一片散向空中去。她恍惚觉得这是恶兆,这个掌中心的人儿,就这样变了心了。她闷闷地雇了小艇,重复回到九龙家中来,已经寅初时分,她进门一看,她的母亲还在灯下带著眼镜,一针一针补著一件旧长衫。
“明中,今晚怎么回来这么迟?”
“妈妈……”一肚子的冤屈,把她的话都噎住了。
黄太走近她的身边,卸下了眼镜,看她的脸色。“刚才,天声来过,他坐了好久,等你回来!孩子,并不是我要说你,外边闲话多,说你养起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剃头的。一个人,不能太任性;这些闲话,说起来太难听!女孩子,难道尽是这么胡闹下去,总得有个归宿!天声,他有室有家,我知道你不中意;那么多的男朋友,就没有一个称你心的?何苦在外边胡闹?”
“妈!”明中陡然振作起来。“你信不信呢?天声,他怎么说?一个剃头的!剃头的,又怎么样?”她抬著头看她的母亲。
“我看你就是这么任性!只管一时痛快,不管别人笑骂!”
“对啦!笑骂由他笑骂,好事我自为之!”她打开橱门,倒了一杯满满的白兰地,张开嘴来就喝下去了。“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世界?谁比她们好,心里不服气啦!跟她们一样,她们就妒忌你啦,比她们不如,她们当然笑你啦!挨骂的道理更多啦,一个姓氏里面,总有几个声名不大好的古人;藩金莲,阎婆惜,潘巧云,姓潘的姓阎的就倒霉。她们自己偷人养汉子,就骂别人偷人养汉子;偷人养汉子,本来算不得甚么;男人玩得,我们女人就玩不得?周公制得礼,周婆就制不得礼?那才怪呐!明明偷人养汉子,假正经就不必!”她把酒杯向桌上猛力一摆,杯子跳踯了一下,歪著倒下去了!它沿著桌面画成一条弧线,等到她伸手去接它,珖琅一声,跌倒地板上去了!
黄太怔了一下,双手交叉在胸前,掌心半合著。“你,你就是这点酒喝坏了!喝了酒,胆子大了,甚么都做得出来!你偏一点儿不隐讳,甚么事不落在佣人们的眼里?她们嘴碎,甚么话不说出来!”
“妈,你们就要我装假!天声,也就是那么一套假道学,这又何必呢?我们客厅这一批货色,你总眼见的!那个一簇小胡子的张经理,那天,赌一整晚的李校长,长袍马褂的朱委员……上得场面的,那副绅士架子了得!就是我这面照妖镜,让他们原形毕露,谁逃得过我的掌心!孔老夫子早叹过气了!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爱女人的,装甚么假!”她哈哈笑了一阵说:“妈,你不知道,你的女儿,真的,阻过街的!”
“明中,你疯了!你醉糊涂了!”
“不,妈,我不醉,我不疯!那时候,你病重,我无路可走,还是张太拉的线,一千元买我的元红;一个姓李的,就在对海,半山一家酒店里!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姓李的怎么一个样儿,有些模糊了!妈,这个世界,女人卖淫,算得甚么?失节事小,饿死事大,交际花呀,舞女呀,跟阻街女郎又有甚么两样?姊妹们的事,我都清清楚楚;谁都有那么一辆拖车;说得好听一点,时髦一点,恋爱一杯水;说得不好听一点,白米供雄鸡,养汉子!”她就轻描淡写地说著。
黄太老眼见的世界,下流的脏的,上流也是脏的,世界都是脏的;这么一来,毕竟昏花了!她自己的女儿,当著她的面,把底牌摊了出来,真的卖过淫,做过跑酒店的阻街女,顺著这一条路线过活。交际花,名女人,舞小姐,一丘之貉,交往的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她满不在乎;甚么都说得出,甚么都做得出。她喃喃念起佛来:“阿弥陀佛,这不会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她不相信黄家有教有养的女孩子,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子。
那知三杯落肚,她的女儿,却又呜呜地哭起来了。黄太搂过明中在怀里,呵著她,她想这个世界委屈她的女儿,她就像圣母一样饶恕了明中的过错。明中摔开她的手,站在房间当中,大声喊道:“滚,你们这些坏蛋,替我滚!我要养汉子,就养汉子!”她就老老实实说她的拖车是M理发店擦皮鞋的小伙子;她爱他,愿意把心肝挖给他!“谁要碰一碰他,我就要谁的命!”她把酒杯摔在地板上,玻璃碎片,散满了一屋子!
黄太赶忙把酒瓶收了起来。明中一把抓著她母亲的手臂,压在椅子上,“妈!我没有醉!我没有疯!你放心,跟我同居在一起的小伙子,他叫滕志杰,华西大学学生;擦皮鞋是擦皮鞋的,也是公子落难没办法!妈;你看了,包你满意!”她闹了几声恶心,接著又说:“妈,你看,看看,我的眼睛错不错!”她说到得意之处,又嘻嘻地笑了。
接上去,她又呜呜地哭了!“妈,这孩子,他,嗯,心野了,变了!”她突然走向房门,边走边叫:“我找他去,我找他去!”黄太连忙又把她拖回来。“明中!替我睡觉去,明天把他找来,让他住在这儿好了!”
她又嘻嘻地笑了,“妈!这样的女婿,打著灯笼找不到的!明天呀!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嘻嘻。”她又接连恶心了几回,终于吐出一滩清水,连著酸气的浓痰。跌跌倒倒,靠向了沙发,一回儿,便迷迷朦朦睡著了。黄太也就拖了一床被单盖在她的身上。她自己拖过一把藤椅,躺在明中的边上,呼呼入睡了。
梦中的明中,跟志杰的生活是甜蜜的;她让志杰的生命,跟她连在一起,她把他当作她的小花猫,要他委婉依人。她想不到这只小花猫已经靠在璐珊的裙边了。
那天晚上,志杰跟白璐珊恰正在浅水湾酒店,享受那诗一般的黄昏。冬天的浅水湾是冷落的,酒店的旅客很少,海滩上,夜影渐生,游客绝迹;只有酒店门前那一排大树,默默地站在那儿。月色清丽,颇有江南凉秋风味;从叶丛中撒下来的白光,替草地铺成了黑白相间的地毯。他俩手挽著手就在那浓荫中,缓步走来走去;远远灯彩如锦,把他两屏隔在海的一角上;远处的轮船汽笛声,偶尔三声两声送了过来,显得尘嚣世界,推得很远很远了。她就一声也不响,闭著双眼,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心弦的节奏,就像脚步那么和缓;她已经沉入那个白云弥漫的梦中去了。他俩就是这么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兜了一圈,又兜了一圈;好似在寻拾那白色的斑点。直到月色把树影从广大草坪收卷起来,黑影更浓了,田野更静了;他俩才在草坪坐了下来,沐浴在银流之中。
璐珊捧著志杰的脸,看了又看;她只要看见他的嘴角动了,就把嘴唇合上去,用舌尖堵住他的发话。他紧吸著她的舌尖,靠得贴近,让彼此听得心房跃动的声音。一回儿,他也捧著她的脸,仔细看看她,她便双臂紧攀,把他摀在自己的怀里,不让他离开去。一阵风过,她不禁战栗起来;近处钟楼报时,已经午夜十二时了。她才扶起了志杰,双双又穿过了那长列的树影,回到酒店去,整整半个昏夜,就让“沉默”连系著她和他的呼吸,脉搏;此时无声胜有声,她觉得幸福已经回到她的身边,有月光作证,海风为盟。直到温暖的门帘,把她送入洞房,她才小鸟似跳跃著说:“小弟弟,我就算这么死了,也值得了!”她就把志杰抱在臂上,雨点似地吻了他的头发、眼泡、鼻尖、两腮,最后停在嘴唇上,好似会永远黏在那儿!“好,死也值得了,死也值得了!”
她只是这么温文地享受著青春之乐,好似啜饮绍兴老酒,一口一口地喝著。她让志杰先满足了,她自己也就满足了。第二天清晨,她一早就醒过来,抱著志杰在怀里,借著淡淡晨光,欣赏这上帝的杰作;她让他的鼻息,从她的胸膛散向她的两肩。他的脸颊,恰好埋在她的乳轮的当中。这时,“幸福”泡沫淹没了她的心身,也就把这份泡沫掩盖了他的头面,她最后决下心来,要他断绝明中那一边的关系,她就是要占有了他。
璐珊比志杰大著几岁年纪,身材不高,看起来格外年轻些;眉清目秀,显得小巧玲珑,北方的小姐,却带著江南女孩子的气氛。本来,苏州,福州,成都,这三处女孩子,风韵差不很远;志杰这个成都生长的孩子,面对这位江南的小姐,这份含情脉脉的蕴藉情调,就有说不出的喜悦之情。他欢喜她的柔婉,燕尔之乐,他尽可以自由操纵;他展开了翅膀,翼护著这只白白胖胖的温柔的鸽子,显得自己的男性气概来。她曾经勉励他,说是像他这样一个样样都来得的男子汉,总有冲天飞去之一日;她希望他成为一个有志气的男人,唤醒他的男性自尊心。她劝他不要在女孩子堆里鬼混,老老实实地说:“欢场女孩子,都是没出息的,贪图眼前的快乐,不作久远的打算!”她也承认眼前环境,拖著她沉沦下去,她要他拉上岸去,她心甘意愿地守著他。
男女之间的种种,说简单,原是简单得很。说奇妙,却也微妙得有趣。一个聪明的人,到了恋爱关头,忽尔会愚蠢得离奇;可是,天下第一等笨伯,到了恋爱关头,自会聪明起来。女人的心坎,有如一把秘密的锁,配正了钥匙,一下子就打开来了;配歪了的话,可能一辈子也开不出来的。此刻的志杰,他就把明中的心境,看得太简单了。照他的直觉的想法;明中,这一型浪漫的女性,放纵任性,游戏人间,甚么事都未必认真;她对他这么紧紧追寻,也只有一时的兴趣,玩得厌倦了,也就可以分散了。他并没看见明中那条精神上的空隙,她把志杰当作木筏,靠著他超渡彼岸的。他所记起的,只是一种浑身震战的感觉,那是狂风暴雨所激起的肌肉反应;如不知道埋藏在下意识中的感受,已经生了根,一触了电,又会震战起来的。他只是这么想:就是这么慢慢儿疏淡下去,疏淡下去,日子头一长,自无不散之筵席了。
因此璐珊跟志杰,安排向称心如愿的路上走去;那天,志杰便向鲁老板告了假,伴著她在牛池湾找了一处小院落,过著小鸟似的同居生活了。他们住的处所,跟钻石山靠在一边,他随时可以回去侍候老父,连他的老父也蒙在一个大谎之中了。她每天晚上,舞厅一完了工,就赶著回到新的寓所来;照她自己的说法,“一只断桅折浆的小舟,有著稳定的港湾了”,她只巴望这样安闲的家庭之乐。
她跟志杰说起五年前的生活,她才二十来岁,跟她的丈夫从山东济南绕道青岛到了上海;第一个蜜月,是在沪西郊外N别墅中度过的。后来,她的丈夫,当选了国民大会代表,一九四八年冬天,回家乡去了一次,就此失踪了。可怕的谣言,和连天的战火,把她迫到香港来的。
从她有记忆那时起,恶梦连著恶梦,一连串辛酸的遭遇。七岁那年,日本鬼子来了,她就跟著一家人在外边流亡了,鬼子占了她们那个小县城,她们这一家,就在乡下挨了八年吃糊涂的生活(一种调合麸皮而成的粗食)。她的妈,那年冬天,上城里去找冬衣,就死在鬼子兵的刺刀上,连尸身都没个下落。她的父亲,排日赶集,摆个香烟摊过日。熬了那么久,总算胜利了,天亮了,苦也苦出头了。他们回到城里去,就在瓦砾堆上,搭起矮屋来;那知,房子刚搭好,内战又从乡下打到城里来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她只有十八岁,谣言满天飞,说是没结婚的女孩子,要抽签配给的。赶著早晨,跟那位姓朱的中表订了婚,下午就收拾行李一同逃到青岛去了。她丈夫那个国大代表,倒是配给的;那知,这空衔头,倒坑了她的丈夫,命定地该守一阵子活寡了。
她跟她的姑母,一同来到香港,开头生活过得相当舒适的;大家手边都有点现款和饰物。就给一些近亲远邻,哄著开店,店倒了;走单帮的货失了;她的姑丈破了产,姑母也在忧郁愁烦中死去了;衣食艰难,才在天堂中沦落下来。她的愿望很小,从乱离中打滚过来的孩子,只巴望著安定,让她在生活中的某一段时期,知道怎样才是快乐。这个不幸的世代,“苦难”这两个字,总算派到过它所应得的份儿了。真是甚么灾难,她没有受到过呢?许多人已经死在她们自己的国内;其他的人,就不得不率领他们的妻小飘泊在那种无人招待的异乡了!这句三千五百年前人的话,同样在这世代喊了出来!
“志杰!”她看著天花板,好似在祷告,“我想,有一天,天花板打开来了,这块神毡飞上去了,它就把我们两个载了去,让我们飞到天边一个小岛去!你说好不好!”她向他眨眨眼睛,“好不好?我要你说好!那儿,谁也没听过‘战争’,‘斗争’,‘矛盾’,‘仇恨’,这一类字眼,男男女女,亲亲爱爱,从来不会你杀我,我杀你,抢来夺去。那儿呀,大家说真话,用不著宣传,没有口号,也不贴标语!嗳,那个岛上,没有警察,大家都是老百姓,没有甚么官员!大家不知道钱是甚么东西!”
他看著她,嘻嘻地笑了,“我的天使呀,那是乌托邦呀!”
“不,我的爸爸说,蓬莱仙岛上就是过这样快乐的日子的,我的爸爸说,世界上的事,就是给政治野心家搞坏了的!”
“你说得有趣,想得好;你知道吗?蓬莱仙岛就是乌托邦!”
“不,你们四川人,没见过海,不知道海里的事!我们山东,海市蜃楼眼见得多,仙境里的人真快乐哟!我的爸爸说的,从前秦始皇派了一位姓徐的,带了三千童男童女到蓬莱仙岛去,就此不回来了!你说仙岛的天下,一直就那么太平,他们还肯回来吗?”她说得振振有词。
“你不是说自幼吃了日本鬼子的苦吗?徐巿带去的那三千童男童女;日本的鬼子,就是他们的子孙,大动干戈,打回老家来了!”他叹了一口气道:“国家呀,政府呀,组织呀,军队呀,法律呀,这都是害老百姓的东西;日本老百姓吃军阀的苦,我们也是;我们恨透了这些妖魔,我们手里没有伏魔的法力,又有甚么办法?”
“没有办法,那只好你我两个人厮守在这间小屋里,快快乐乐活下去了!”她的嘴瘪著,显得那么失望的。
“假使我们厮守不下去呢!”
“不,不,我不要你这么说。我不许谁再碰你的衣角!”
“岂不是又要争夺了!”
“……”她听到这句话,嘻嘻地笑了。
“一个人总是矛盾的,有时候,希望世界不要你抢我夺,和和平平过日子;有时候,轮到了利害关系上,又不免要独占了!”志杰也笑著说:“我的一些朋友,讲起民主来,挺漂亮,到了自己的分限上,独霸得利害,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你笑我,你笑我!是不是?”她提起拳头,像是要打他。
“我是说世界上的人,大人物,小人物,差不了多少。那些大好佬,肚量比老鼠还要小,党同伐异,争权夺利,鬼打架!病人晦气!”他双手捧住她的拳头。“我要问你,假使黄明中来了,怎么样?”
“我不怕,我跟她闹!料她也不敢闹!”她笑了一笑,说:“我看,还是你忘不了她,私下偷偷地去找她,我可不答应!要是这样,我要闹个满天星斗!”
他呆了半天,一声不响。
“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不许说谎,你说,心里是不是记挂著她?”
“……”他摇摇头。“不过,我知道,她一定要四处找我的。我倒希望你们不要闹!”
志杰突然告了病假,已经是M理发室的话题;明中到圆椅夹缝中,找寻失落了的心魂,更是谈话的题材。他们都说明中装出找寻的模样。事实上,他是躲在她的绮罗帐底了。也有人说志杰的心,野花花地,这辆车子,又给别人拖去了。明中坐在椅子上,浑身不得劲儿;她东张西望,又不开口向人去打听。剪刀,剃刀,肥皂,头油,香水,样样都在嘲弄她,使她心烦。淋在她脸上的水纹,吹在头发上的热风,就有那么不舒适。每双眼睛都在看她,每一嘴角都在笑她,她的眼前,就摆著那么多的问号。
她几乎等不及修整手上的指甲油,就跳下了圆椅,付了账便走了;她明明听到那些伙计们的哗笑,就让那扇玻璃门挡住在门内了。她坐上的士,就赶回自己的寓中去;一进门,就摔东西,玻璃杯,石膏像,金鱼缸,香烟碟,一件一件摔了满地;她看见那几条三尾金鱼在地板上跳跃,又抓了起来,用力摔下去!摔得平贴在地板上才住手。黄太从后房奔出来,看她发疯似这么乱摔,也呆在一边,摸不著头脑。明中看见了黄太,这才把手袋抛向半空,奔向她的怀里,大声地哭了!“妈!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那个没良心的东西!”
“你说的是谁?好孩子!”
“他,……”她又大声哭起来了。
“谁?”
“就是他!擦皮鞋的贱骨头,不中抬举的东西!”
“怎么啦?”
她想了老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她又没问过一句话,也不曾听到伙计们说过甚么,只是自己一面的推想,不见了志杰,就疑神疑鬼,动怒发气了。
“那孩子跟你闹过嘴吗?”
“不!”
“他又给别人拐了去吧!”
“不!”
“那末?”
“他不在那儿,找不到他!”
“孩子,看你的性子!作兴他回家去了,也许他病了,你不问问明白来!”
“他们只是笑我!”她的嘴翘得那么高!“他们都是坏东西!”
给黄太这么一提醒,明中也觉得自己的火爆性子太可笑了;她,仔细想想,甚么都是她自己的幻想,把一肚子的气,出在摔瘪了的金鱼身上,她就痛快了。她自己觉得好笑,猪油蒙了心,怎么连志杰的住址都不曾问明白,连志杰的底细都不曾摸清楚?她连忙自己敲自己的头,说:“该死!该死!”但是,她又没有勇气到M理发店再去探问音讯,想来想去,想起天声来了;但是,她懂得男人的心理,在这些上面,多少带著酸味儿,话是不容易说的。踌躇了一阵,她想到了林弟,要她间接替她打听一下,这时,她又大梦初觉似的,记起这些日子,也久不见林弟的面了;不知她那肚子怎么样啦?她又自己敲自己的脑盖,连连地说“闹昏了,闹昏了,这日子过得太笑话啦!”她才静静地坐下来,想著想著,志杰这冤家,三天不见了,那晚她留下了条子;昨天,今天,这冤家不曾到理发店上工!怎么,这三天的日子,会这么久!天声,一星期不见了,那天晚上,到过她的寓所的;林弟,倒是十天不见面了,一定在那儿病孩子了!她的妈妈告诉她,病孩子,看各人的体子,有人病三个月五个月也不定,普通总得病上个把月。这些日子,一定是林弟吃重的日子。好似一团乱麻,这么一整理,心也平了,气也和了,有些儿头绪了!
雨过天青,她重新打扮起来,换了衣衫,看著黄太收拾那些破碎的磁片玻璃片,笑著弯了身子也拾起那僵了的金鱼,放在嘴边轻轻地吻著:“好宝宝,是我的一时的性起,害了你!”
“看你这小孩子的脾气!”黄太也笑起来了,她看著黄明中匆匆地走出门去,轻轻地说:“这,那里还像个女孩子!”她想不到温暖的天气,就烘著这些男孩子女孩子闹出了格局。她手里那枝标尺,就无从去量度了!
那时的林弟,恰正镇天偃卧在床上;身子困得利害,胃口特别坏,最怕油腻,就连连作呕,吐清水。嘴里淡得利害,嚼点梅皮杀杀嘴淡。偏是这些日子,天声也不见了,她正闷得慌。她看见了明中,就先探问天声的踪迹!
“好了!好了!男人都变了!”明中叹气了。“我正想托你找天声,替我探听一个消息呢!天声,也不在这儿!”
“是不在这儿,这一星期他只来过一次,看他很忙似的!”林弟勉强坐了起来。“想起来,我真怕!”
明中看她那困乏的样儿,倒先怜惜她起来了。把自己要说的话,闷在心头,装了笑容,安慰她道:“天声,人倒是厚道的,大变怪,不会有的!世道人心,世道人心,先是世道变了,人心才变的!我们瞧见的这些男人,坏人吗?不是,坏也坏不到底;好人吗?也不是,好也好不到顶,到香港来的男人,真奇怪!都是没有肩架!你可不能太放松他,脱了缰的马,一惯了,那就难了!”
林弟一面听著,一面点头;天声的影子,浮在她的眼前,他的确如明中所说的,没有肩架,事事无可无不可的这么一个人。但是,要她去抓住一个影子,又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对天声推诚相与,感化了他的心;一半也听天由命,她自己原本是个薄命人,事事只能退一步想。她牵著明中的手说:“我也想不到这时候会有孩子,孩子要来,也是命该如此,我既不怨天,也不怪人;不过,天声要挖掉他,我可不答应,他也没有话说。先前,我总以为他镇天在你那边,原来不在你那边。男人的心真奇怪,连天声这样的男人,都变得这么利害了;对,你说得对!不能太放松了他!”她停了一下,接著又问道:“照你想,天声到底到那些地方的?”
明中笑了一笑,说:“我也好笑!男人的事,总是不大管的;天声的底细,我也不大明白。我总以为,男人就像我们的衣衫,用得著,就穿在身上;不穿了,就搁在衣柜里,那知把衣橱打开一看,这套合意的衣衫不见了,那就摸不著头脑了!”她呆了一下,把声音低了缓了,说:“你见过吗?M理发店那个擦皮鞋的小伙子?”
林弟微微笑著说:“见过,见过,他们都说,这小伙子是你的达令!听说,这孩子,中文英文都不错,还会唱洋文歌,样儿也不错!他们都说这孩子像你,跟你打得火热!”
“不要说啦!这几天,这小伙子他不见了。”明中有些儿脸红,娇羞地说:“你见了天声,务必叫他替我打听这小伙子的家,住在那儿,他叫滕志杰,四川人。”
“你连他住在那儿都不知道?”
“谁知道?他本来寄宿在理发店里的,后来呢!”
“后来,跟你住在对海半山的公寓里。”
“你怎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事,谁不知道!不过那孩子是不错!”
“嗳,你们都说他不错,不是吗?这小冤家,样儿太像我,简直是亲姊妹!书香人家的孩子,样样都来得!”
“我早知道你是入了魔了!她们说你跟这冤家混在一起,整天整晚地。”
“谁?她们?她们还说些甚么?”
“昨日,白璐珊来看我,她就说起你的事,活灵活现地;把你那小冤家夸奖的了不得,听她的口气,她也喜欢他,样样都中她的意。她自己也没这么说,就是我这么猜想。照她的话,看中这小伙子的可不少!”
“白璐珊?”明中想了老半天,想不出这么一个人来。
“你忘了吗?她总是跟我坐在一起的,山东人,一口京片子;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挺俏的;她先前住在我们的隔邻,新近才搬开的!”
“对了!”明中转过了身,看看架上的钟,正是酉初时分,她就站了起来。“林弟,拜托你,我那小冤家的住址,叫天声打听一下,早一点告诉我!时候不早啦!我要上班去!”
“上班?”
“到舞场看看,看有甚么熟人没有,嗯,我去听听白璐珊的口气,说不定她会知道一点甚么的。”她就这么急匆匆地走了。
那知舞场一问,璐珊也已经三五天不上班了,大班告诉她:璐珊近来很快乐,在外边活动得很。他们把“快乐”两字说得那么俏皮,好似在打趣她,她直觉地从冷言冷语中,摸出了一点线索,暗地里捣她的蛋,挖她的心头肉的,一定有白璐珊的份儿。她用力咬著嘴唇,下了最大的决心,发下最凶的狠劲,天涯海角,也要闹个明白。
其时,已是节边年下,市面大不景气,老细们都有所顾忌,舞场生意更是清淡了;她等了老半天,才抓到一位闯来的稀客,那个山东高个子,高大昇。他是到舞场来找天声的,她也不问皂白,就借了找天声的因头,要他伴著她周游香港的舞场去。他也来不及问清理由,尽是跟著她团团转;从西环石塘咀开了头,再转到湾仔的大小舞场,夜半时分,又向天宫、丽池看几家夜总会兜了一转。她从相熟的姊妹,大班口里,知道白璐珊近来跟一位小伙子打得火热,声影不离,恰巧这一晚,没见他们的踪迹。
明中盘算了一整晚,她忍不了这口气,拼个死活,也要找他回来。香港这码头,活动的圈子本来有限得很;耐著性子,依著线索搜寻下去,容易碰头的。高大昇,这山东汉子,拍著胸口,要替她查个水落石出;到北方帮口里,他一问一打听;白璐珊的底细,就有个眉目了。北方汉子直肚肠,一五一十说给明中听;他说璐珊的身世是孤单的,飘泊在香港,先前跟一位军官同居过一阵,那军官不成材,吃她用她,还不时欺负她;后来闹了几回,就各自走开了!新近跟一位四川小伙子住在一起。他就老老实实劝了她:“你们都是可怜虫,惺惺惜惺惺,不要为这点小事,伤姊妹淘的和气!”他只见明中默不作声,脸色突然变青,双眼睁得非常大。好半天,才斩钉截铁地说:“你跟我一块去!你跟我一块去!”
大昇一时皇皇然,手足无所措:“到那里去?到那里去呢?我,我,不要去了吧!”这么高大汉子,好似顽皮孩子,碰到了老师,浑身周张得很!他的脚,准备溜掉了。明中突然转了笑容:“放心!不会吃了你的!又不是吃人的!不错,胳膊子向内弯,你们山东人帮山东人,璐珊是可怜的。我呢,你就不可怜可怜我!我又没说要闹甚么,不过,我要看看,究竟怎么一回事?你陪著我,说不定别人欺负我,你帮我一下!”她小鸟似的靠在他的臂上:“你不可怜可怜我吗?”她的声音那么凄惋,又那么温柔,给她这么一摸一掳,大昇那几根头毛也就顺当了!乖乖地又跟著她兜了一晚的圈子。
冤家果然路窄,明中跟大昇刚进了南京舞厅,坐定下来,便见志杰绾在白璐珊的臂上,很亲密地双双进来了。志杰一见了明中,脚步便停住了,璐珊回头对他笑了一笑:“亲爱的,怕甚么!总是要见面的!怕甚么!”她挽了他,就在明中的隔座坐著。她笑盈盈地,走向明中的座边,替志杰跟大昇介绍道:“这是我的表弟弟!十多年不相见了,新近才找到的!这位黄小姐,面熟得很,一向少亲近!高老大,你跟黄小姐老朋友啦!怎么不听得你提起!”她说得那么入情入理,明中哑巴似的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的耳边,只听得“表弟弟”三个字。
志杰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简直不自在;一个字就有千斤重,吐不出来;老半天才向著明中的脸,说出了“你好!”
“嗯,你好!”她那嘴角上的冷笑,就把“好”字吞下了半个,她白他一眼,接上又是几个“好”字。这时璐珊倒坦然地邀了高老大下舞池去,她的脸上依然笑嘻嘻地。
一半晌,志杰一句话不说,明中别转了头,也不理他。“好姊姊,怎么啦!我们跳舞去!”
“呸!谁跟你跳舞?哼,你几天不见,倒会跳舞了!你这没……”她猛然抿了他的鼻子!“好!好!”
“生这么大的气!她是我的表姊姊!”
“是你的表姊姊?我问你:你住在甚么地方?你表姊姊住在甚么地方?”
志杰一听话头不对,又急又喘地说:“我!我,我的家在钻石山。”
“她的呢?”
“她的家在牛池湾。”
“好!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算甚么!这算甚么?”
“没有甚么!你家还有谁!”
“没有谁,我的爸爸,年老瘫痪在床上!”
“那好极了!我跟你去见你的爸爸,你就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最近才订婚的!”
“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你说,这个白蛇精跟你甚么关系!”
“我不是说过吗?表姊姊!”
“那好极了!你对她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我要你说。”
“姊姊,不要在这儿吵闹好不好!等会儿,我到那边等你,仔仔细细说给你听!”
“哼!你还记得有那个边吗?我告诉你,好,大家闹一阵,大家活不成!”
“等会再谈,好不?”这时,高老大跟白璐珊有说有笑从舞池里走回来了,她们看他们,彼此招呼了一个不自然的冷笑。
明中,她一直旋转著男人的世界,每个男人,跟她的吧狗儿一般,匍匐在她的脚边,侍候她的喜怒。忽然,她发见她所要创造的对象,反而变成了她的叛徒;一阵痛心,一阵愤怒,一阵悲凉,她觉得她是这么被世界所遗弃了。她可以饶恕毒蛇猛兽,饶恕地狱里的魔鬼,却不能饶恕这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她忽然想起那破产失踪的邹志道来,就是到了穷途末路那一刻,他还是替她留著后路的。这个小冤家,却像丢一只破鞋子一般,丢开了她,这对于她的尊严,是最大的冒犯。她自己懊悔瞎了眼睛,看错了人;但是事到如今,非抢回来不可;“不完全则宁无”,她咬咬牙龈,独占了他,只可她丢他,不许他反叛!
她的双眼已经出了火,她要吃人,她有勇气把志杰斩成几段,埋到坛子里去。她愿意跟任何人,白璐珊也好,到广场上去决斗,拼个你死我活;她愿意跟志杰一同跳海,服毒,一同死了去!
那晚,她总算耐著性子,在半山公寓等到了他了;这只夹著尾巴,沿著墙头挨著身子向她𥅴眼睛的狗仔,乖乖地坐在她的对面。她依旧一言不发,把斟好的一杯酒,放在他的面前,吩咐道:“喝下去!”
他端了杯,双手有些发抖!“这里面甚么东西!”
“你喝就是了!”她冷笑了一声!
“我喝,我喝!”他话是这么说,双手捧著,依旧在那儿发抖。
“我告诉你,这是毒酒,十片安眠药,怕甚么,我也一杯,一同死!”她端起自己的一杯,骨都骨都喝了下去。“一个男子汉,这么怕死!”
“你骗我,你骗我的!”他低了头向杯仔细看看,鼻子嗅了又嗅!
“你喝!我要跟你一同死!”她走了过去,迫著他喝下去!
“你不让我说个明白,我死也心不甘的!”
“不要说啦,我明白的!”她一脸铁青,“他喝了再说,你喝了再说!”
志杰再把酒杯端到唇边抿了一下,明中趁势把杯底一托,灌了一大杯在他的嘴里,右手捏紧了他的鼻孔,一个骨都,小娃娃喝药似的,吞下肚子去了。等她放松了手,才“嗄”地一声惊叫了出来。“你,你真要我死!”他的舌头觉得发麻,喉头有些发烧,舌板上有些发苦,他惊愕失声,相信吞下去的这大半杯,一定是安眠药!
“是,我要你死,我们一同死,省得三心两意,给那些白蛇精小青青迷了去!”她拿过桌上他吃賸的半杯药酒,倒在自己嘴里。“我多喝一点,快点死!给别人踢开了的,活在世界上也没有甚么道理!”
他好似从胸口麻了上来,浑身的血管,流得很慢很慢,差不多要停止的样儿。他把嘴张得很大,要把整个房子的空气吞下去;双眼向天花板直瞪,看死亡之神会不会从板缝里掉下来。“你,你好狠心!”
“你不那么狠心,我就不这么狠心!”她泰然自若,坐在椅子上,那鲜红的指甲,一颗颗跳入她的眼中来。
他呆了一下,便奔向电话那边去;她急步跟了上来,抢上了一步,嘻嘻地笑道:“何必这么急呢?等我倒下了,你再打999电话叫急也不迟;我死了你活了,你们都称心了,岂不是好!”
他刚要向她手中,抢取那听筒,她猛力一拉,先把电话线拉断,把听筒交给他的手中。他木然地似接非接,蓬地一声,听筒落在地板上了。他在房间里边走边哭,边哭边叫:“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我偏要你死,我偏要你死!”
“你不能这样狠心!你不能这样狠心!我的父亲老了,他瘫废在床上;我死了,他也活不成!”
“我也有母亲呀!我死了,她也活不成的!反正这个世界,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又算得甚么!譬如中了原子弹,一家门死光!”
“想不到你这人,这样的冷心肠!”
“你这人热心肠太多了,白姑娘黑姑娘一大堆!”
“你,你……”他只觉得浑身麻得更利害了。
忽然,他的心房跳跃得十分利害,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颗星一颗星异动著;那只黑色的大手已经伸到他的喉头来了。他眼见明中的脸变得碧青,眼睛闭著,她是安安静静地在迎接死神了;一切都绝望了,他就给这狠毒的女人毁掉了。这女人把死看得这么轻描淡写,把自己的生命像毽子那么踢著,连他的生命,也在她的手里玩耍著。他想来想去,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年瘫废的父亲,母亲临死时的叮嘱,从江津流亡出来时,他那大哥的泪眼,以及鲁老板的嘱咐告诫的话,一一浮上了心头。女人是祸水,他就像一滴露水似的,在她的掌中干掉了。平常时候,厌倦了人生,觉得活在世上,也没有甚么大道理,可是在临死的一刻,生命的晚霞就是这么美丽!他像一个上法场处斩的犯人,枪口已经向他瞄准;但是,他唱不出那句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好戏来。
“明中,你还年轻,我还年轻!怎么不珍重自己的生命。这么开玩笑似的丢掉了!明中,你难道一点也不懊悔吗!”
“不,我一点也不懊悔,生命最可贵,爱情更值得珍重!有你陪著我同死,我还不高兴吗!”她张开了半只眼睛,有气无力地这么说。
“你让我走,好了,我死也不死在这里!”
“走到那里去?所有的门,我都锁了,我就要你死在这里!两个人死在一堆,”她说话的声音更低,脸色更苍白了。“明天早晨,本埠新闻头条大字标题:‘黄明中殉情,滕志杰同命!’我的遗嘱,已经送到报馆里去了!你要写遗嘱吗?还来得及,抽屉里有纸有笔,你自己拿吧!”她勉强站了起来,立即跌跌倒倒地歪下去了。
他用力蹬著地板,怒目看著明中“嗄嗄噢噢”乱叫了一阵子。
“亲爱的!你要打,打好了,你要杀,杀好了;最后这一段的生命,我是整个儿属于你的!你爱怎么著,就怎么著!”她就一句接著一句,抛向他的耳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