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埔道石硖尾村那场大火,究竟怎么开了头的?一直是件弄不清的疑案。那一地区;火水炉,柴炭炉,家家户户,总有两三只;板的门壁,茅泥的屋顶,引起火来,助威的份儿也够劲了。一家失了火,立刻蔓延开去,有措手不及之势。黄太太一觉醒来,只听得户外人声如潮,叫喊,哭泣,夹杂在急促的脚步声中,好似狂风暴雨,包围著整个村落。

“明中,赶快起来,看看外头出了甚么事啦!”黄太伸了右脚踢踢床那头的女儿;那知被那头是空空的,明中并没睡在那儿。“明中!明中!你起来啦?”她摸索著床头的自来火,把那盏洋灯点了起来。她挣扎著把衣衫披了起来,缓缓地移身下床。只见窗缝中透进了红光,听得千万个声音的叫喊。“不得了!不得了!失了火了!”那火光好像很近,就在她们的屋外似的。

她急忙开了门,战战巍巍地握著灯向户外叫喊几声:“明中,明中!”只见满院子的人,都在那儿提箱携笼,仓惶紧张,谁也不理会她;叫喊的声音,也被户外那海啸似的人声吞没下去了。那火焰,好似大地的长舌在空中卷来卷去,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是那么赤红的。小巷仄径,挤不开窜奔著的行人,那些箱笼就把这一串行人变成了一根长索子似的,一步一步在向前挨挤著。

她病了两个多月,一直没下过床;这时,浑身发抖,双脚生铁铸成似的,寸步难移。这时,她眼前的每一个人,只看见两样东西,空中的火焰和他们自己的生命,以及相依为命的箱笼。她伏在门板上停了一下,心神稍微安了一点。这才,移步回到床边,俯下身子,想把床下的箱子拖了出来。那知,刚一用力,头目晕眩,眼前一颗颗火花。这一病,她双手软弱,连只箱子也拖不动了。她索性在地上铺了一层旧报纸,丢个枕头在纸上,席地而坐;缓缓地移著箱子,好久好久,才算拖到床外。歇了好久,才打开了箱盖;翻来翻去,就是那些半新旧的衣服。她揭了一件,丢了一件,丢了一件,又揭了一件,也不知拿些甚么才是。最后,她手也酸了,腰也痛了,眼也花了;满床上都是散乱的衣服,想不出如何去著手。

最后,情急智生,她还是拣起了那一方汉玉,撕去那幅八大山人画轴和赵孟𫖯字卷的轴心,折成了小小的一方,放在那小小的包裹里。她恍惚记得这三件家宝是值钱的,也就匆匆料理起来。这时,户外的火焰越烧越大,也就越逼近了。

直到黄太挤到人阵中去;火头已经逼近她的眼前。救火车停在村外好远的地方,接上了水管的救火皮管,长蛇似的,一条一条伸到村中来,水头到处,火焰一时低了下去,一刻儿,又透了上来。有时风卷浓烟,直扑到她们脸上,呛得她们透不过气来。不知怎么一来,一簇火星。飞落在她右边的板屋上,突然冒起火焰,挡住了这一阵人的去路。大家情急逃命,四处乱窜。她站不住脚,给大家一推一搡,倒在地下了。她本能地滚向屋檐下,躲开大家的践踏,心乱神迷,不能自支,就昏过去了。

大混乱的场面,在她的四围持续了半小时,她依然昏无所知,直到她的头发给火薰焦了,才给救护队抬到医院中去。昏昏迷迷那么一整天,她的脉搏一直不曾停止;医生相信她还可以有救的。偶而她也转动一下,四肢伸缩一下,显得“生命”还留在她的身边。等到她能够张开眼来看看那可怕的天地,明中已经坐在她的床前了。

“明中!你,你妈,几乎不能跟你再见一面了!”

“妈!”明中呜呜地哭了起来了。

“明中,大火,你,在那儿?”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一个字很吃力地吐出来。

“妈!”她又呜呜地哭了。“妈,大火!我……”她说不下去了。

“明中,你过来!”她摸来摸去,摸床头的东西,“火大得很,妈找你不到,房间里的东西,不知道拿甚么好!”她喘了气接著说:“后来,我把皮箱里打开,只拿出三件东西,包了一个小包裹。”她又摸来摸去,摸那小包裹。“啊呀!不得了,小包裹也丢了!”

明中连忙把小几上的小包交给她手里。

“还好。小包裹没丢!这里面是我们黄家的三宝,你爹爹……”又喘起气来了。

这时,看护妇走过来,说探病的时候过了,叫明中走开去。

她痴痴呆呆地立起身来,正想退出房外;猛想起自己手袋里的一笔钱;打开袋来,抽出一张红票,交给看护,托她随时替她母亲备办一点药物食品之类。

她走出了医院,孑然一身,茫茫然不知所之。大埔道的家,只留下一片灰烬;除了那只手袋,一套身上衣衫,荡然俱尽,一无所有。她遗弃了整个世界,整个世界遗弃了她;人生如逆旅,这时候,倒只有酒店是她的安身之所。她沿著弥敦道回南行进,M酒店的霓虹招牌在那儿招手。她从酒店门口走过,又踅回头来,进门踏上电梯,到四楼找了一间单身房,安顿这个无所归宿的形影。

她把皮鞋一甩,便连著外衣倒向床上去了。这时,才看见那尴尬的泥浆的双脚,在那儿对自己扮鬼脸;扭动一下,泥片便一块一块地落了下来。姜黄的丝袜,下半截弄成了乌黑,黏在脚背上,好似包著一块脚布。她只能挣扎著起身下床,到浴室去收拾这一残局。首先脱下丝袜,洗涤干净,再把那皮鞋扒泥剔秽,整理了好久;才脱去外衣内衫,浸到浴缸中去。

浴缸中寒热两股水流,在她的胸中打旋;水流渐漾渐高,这才把她脑子里比几个世纪还悠久的世变都唤了起来。从渡海上缆车到山顶那段迷迷茫茫的旅程,好似三幕剧的第一幕;从微醉、迷离、到红灯映照,好似第二幕;酒醒,天明到火烧场,归结到大悲剧的第三幕;这时,她心头有这么一个神妙的结论:人与人之间,友谊,爱情都是幻影,只有红票子是最真实的真实。

她对著荡漾的水波,凝视那模糊的凌乱的面孔,笑了又笑:“好吧!留得青山在,怕甚么!反正神圣的是这么一回事,肮脏的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心头荡漾著一个念头:“黄家三宝;我有一宝,青春;留得青春在,不怕没柴烧。哼!看我活下去!”她一面对著镜子擦背抹胸,整理胡乱的头发,一面对著自己的影子哼著歌句。

以前种种,就跟著一缸浊水流去,以后种种,便和水管里的清泉俱来;她出了浴室,身心焕然一新。横竖横,反正甚么都不管,反正甚么都不管,反正也管不了!过去,世界在戏弄她,一夜之间,魔鬼舞掌弄爪啃她的骨头。此刻,她横下心来,要来戏弄世界,像浮士德那般,跟魔鬼打过交道,就把身体灵魂出卖给它吧!

那一晚,她倒呼呼入睡,睡得很甜,连梦中也发出了笑声。

第二天早晨,明中醒得很早;窗外透进了走廊上的灯光,好似东方已经发白。她打开房门一看,只见仆欧靠在椅上打瞌睡,壁钟指在五点四十分上,天还没亮。对门那间房,房门半掩著,隐隐约约,看似坐著四五个年轻的女人。她停在门口听一听,只听得有人哭泣,一个老太婆在骂人:“哭,哭,哭死了甚么用?一天到晚,哭丧著脸,难怪客人看见了就惹气!你是我祖宗,吃好的,穿好的,供养你!”

接著,一个男人的声音:“没这么容易!你怪不得我们!再一星期,你自己不想办法!只能押给老庞去啦!看看人家有没有我们这么好商量!”

“上海来的时候,你们是说叫我来做厂的呀!到了香港,坑了我,上不巴天,下不著地!落在火坑里,由你们摆布!”

“你还强嘴!”

“杀了我,我也要说的!生意不好,我有甚么办法!”

“绷紧的面孔,一副死相!那个客人欢喜你,还想做舞女哪!”

“你们总不能叫我上街拉客人去!”

“哼!我就要你拉客人,到老庞那边去试试看;拉不到客人,吃皮鞭,看你强嘴去。”

“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哼!王法!有钱就有王法,没钱就没王法!好,你把那一千块钱还给我们,看你的王法去!”

“你们不能欺人太利害,少说,你们也拿了我七百块钱!”

“七八百块钱!几个月啦?你妈那边,每月百块,不是钱!一天的房钱十六块八角,衣裳鞋袜,那样不要钱!天大的风险,落在我们身上,那只手不向我们来要钱!小姐,要享福就不要出来跑码头!香港饭,不是这么容易吃的!”

“今天,你们迫死我,有甚么用。天快亮了!连个铺位都没有,叫我们怎么睡?”

“睡,呸,要死,没这么容易!房间里坐得厌气了,看你站马路去了!”

男的女的,夹杂著诅咒斥责之声;那女孩子又在嘤嘤啜泣了。明中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

原来青山道上的流莺,经过了几次扫荡,安不住身,只好飞回酒店屋檐下,躲藏一些日子。差不多大小酒店,总有那么几窠莺莺燕燕。可奈市场不景气,“供求”铁律下,她们只能廉价出售,来迁就客人的需要。M酒店四楼这一窠,七位“小姐”,这一晚,只推销了三位;老鸨就不大高兴,找是寻非,把那位顶软弱的雏儿,毒骂了一阵出气。天快亮了,小房间里那么一张床,挤了三个人,已经转不过身来。地板上挺了这双鸨龟,就推著雏儿到房门外,叫她困走廊去。

明中开了灯,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喝著,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眼前这榜样,使她心寒。她那副顶值钱的本钱已经换掉了,留下来的青春,跟对房那些姊妹,只有一床之隔,差不了多少。昨晚,从浴缸里洗出来的决心,这时,又徬徨惶惑起来了。她向镜子里的明中,默默地看著。好似镜子里的她在向她耳语:“年纪还很轻,样儿也不错吧!”她稍微抬起头来,想回答她一些甚么话,又想不出甚么话可以说。她尽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好似从地板上找寻一个失掉了的东西。

这时,她又隐隐听得门外有人嘤嘤哭泣的声音,重又打开房门看看,只见对面那房门已经关上了,门外立著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材不高,穿著一袭蓝花印度绸的旗袍,挟著一方毯子低著头在啜泣!

“来!”明中向她招招手。

那女孩子怔了一下,抬头看见向她招呼的也是一位女人,她估计她不是“小姐”,定是谁家的“少奶”。

“来,不要怕!”明中又向她在招手。她不自禁地拖著那方毯子走了过去,一走近明中的面前,又停步了。

“他们都睡了?”

“……”这女孩子点点头。

“你就在我这儿睡吧!”明中把她拉进了房间。

这女孩子又呜呜地哭起来了!

“天快亮了呢?你没睡过觉吧!”

“我不想睡!”她哽咽出这么一句话。

“不要小孩子气,睡了再说!小妹妹!”

听得明中这么亲热地招呼她,她哭得更厉害了。

明中抚摸著她的双手,拿出手帕,替她揩干了眼泪。“小妹妹,凡间,凡间,到世界上来,总是这么烦恼的,我们女人一世苦!”

那女孩子噙著了眼泪,呆呆地打量面前这位爱抚她的人。“我──们──女──人──一──世──苦?”她叹了一口气,“你这位姊姊,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真是地狱!落到了地狱,真不愿意活,他们偏不许你死!”肿得胡桃似的双眼又溢出了眼水来了。

这女孩子姓许,无锡人,他们顺口叫她“林弟”;前一年春天,她的父亲死了,弟弟年纪小,她母亲帮人家做做衣衫,打结绒线,养不活她们。有一位同乡,说是到香港可以淘金,说得天花乱坠,把她母亲的心哄活了;就让他把林弟带走了。那同乡开头说是带她去做厂,一过了深圳,口气变了;把舞女的生活,说得比公主还舒服些。一到了天堂,她就被送到地狱去了。六个月来,没接过家里一点音讯,老鸨说是每月替她汇了百块钱到上海去的,也没见她的母亲的一个字。在老鹰看顾下的雏莺,她就没人可以告诉,也没机会可以流泪。她把明中看作亲人似的,把胸口头的话倾泻了出来,她靠在明中的肩旁,右臂就环在她的腰际。

明中静静地听著,默默地想著,她自己也就快走上同样的道路;但是,这位,这位可怜的女孩子眼中正把她看作仙女那么幸福,那么快乐。她笑著对她说:“我们女人的命运,总是差不多的!”

“姊姊,你说得好!你是前世修来的,神仙的福命:那像我这样到世上来活受罪;我像一个‘影子’,看起来是一个人,实在并不是一个人!”

“一个影子,小妹妹,你的话说得多有意思。”

“姊姊!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只有一件事;除了那件事,我们女人就是一堆骨肉的活东西。你和他们谈得正经一点,他们就皱著眉头,嫌我们噜苏了。老板可就嫌我们嘴笨,不会伺候,不会灌米汤!”

“灌米汤?”

“是的!那些男人,就爱这调儿,哄他骗他,给炭篓子他们带!他们麻烦得你要死,你还得扮著笑脸,装出恩恩爱爱的样子!”林弟说得头头是道。“我就是这么一个脾气,你们要灌米汤,我偏不灌!”

这位天真的女孩子,口没遮拦,要说甚么,就这么说了出来;她有一肚子冤屈,有一套硬脾气:在生活鞭子底下低了头,她可是心有未甘,还是那么倔强。

“小妹妹,你还是睡一回吧!”明中看她一整晚没合过眼。

“好姊姊,你不厌烦的话,让我把憋著的闷气也透一透。”林弟从袋中摸出一包“好彩”,给明中一枝,明中摇摇头。她就收回来点著火。“抽枝烟,解解厌气;先前我也不抽烟的,整晚整晚价煞,看人家的样儿,也抽起来;一个人闷得慌!”她抽了一口,把灰白的圈儿抛向空中去。“看这些圆圈儿,我们的生命,烟圈儿似的向空中飞去,无影无迹,完了!”

“小妹妹!你这人呀,看样子比你的年纪轻,可是呀,说起话来,又比你的年纪大!你这女孩子,照他们说起来了,是甚么?噢,是‘早熟’。”

“早熟?”她偏著头看她。

“你比我懂得多。”

“那些客人都说我这个人古怪!”

“古怪?”

“他们都说我想得太多,想法太远,动不动说到‘死’!我想一个人总要死的,人们就不爱听我说到‘死’字!”

“你这个人是有些古怪!”

“姊姊,你也说我古怪!”

她们谈谈讲讲,倒也很投机;林弟好似碰到了亲姊妹,有说有笑,胸口也舒畅得多,不觉伸一伸腰,打起呵欠来了。明中就让她睡在自己的床上,替她盖了毯子,这时天也亮了,她自己稍微收拾一下,掩门下楼到医院去了。

三月天气,早晨有些冷飕飕地;街上女郎,轻绡短袖,已作夏天的打扮。明中看看自己身上的旗袍,显得有些儿寒蠢。满眼是春天,春天离开她,却是那么地遥远。她听听林弟的哀诉,同情她,可怜她;她自己明白,大火之后,连洗换的衣衫都没有著落,低著头走著想著,等到她惊悟过来,已经跨过窝打老道这几条横街了。

那天上午,黄太的神志更清醒得多了;明中跟她闲谈,许多旧事,都说得很清楚,说话也不十分吃力了。只是利害的贫血病,赶紧要调养;她挤在统房间里,看护得不会很周全,医生说是最好调到二等病房里去,排日打些肝精补血针,还是要吃牛奶鸡蛋。黄太心里明白,嘴里不想说出来。明中心里也明白,说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明中,你,你试试看,把我们黄家的三宝拿去押押看!”黄太把那小包裹放在手上。“你去试试看!多少且不管,等有钱就赎出来。”

“妈,隔邻张太太她会替我去找门路的。不过……”她把语气转过来。“海那边那家戏院衣帽间的事,我还想做下去,多少总有个总入,补贴补贴家用。”

“那好极了!”黄太拖著她的手臂。“你也瘦得这么样儿。你妈累了你了!”

“妈!”明中抽出一张红票放在黄太的手上。“昨天,我在戏院里预支了工钱!”

“明中,这是一百块的票子!好,我们也好久没见过这样的票子啦!”她仔仔细细把红票子看了又看,从正面看到反面,从反面看到正面。

明中装著笑脸,逗著黄太的欢喜。“妈,我想白天找个家庭教师位置,教教书,晚上管管衣帽;反正驼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这么混下去再说。”

“你爸死得惨,你妈又没能力;香港人地生疏,你有个事做,已经不容易了!”黄太叹了一口气道:“你们黄家,世代良善,对人好!我想,天有眼睛,不会让我们母女俩太吃苦的!”

生活迫人呢,她打定了主意,拼著一双新鞋,踹向泥潭里去了。这一场大火,把那四邻三舍打得各自分飞了。她辗辗转转才找到了那位张太太,重提旧话,她不想借那笔款子,只愿四六分帐,多留点自己的自由。她寄身M酒店,依然是旅客模样,靠著那位张太太暗中拉线,进出隔海那几家大酒店之中;她身段本来不错,一打扮起来,大家闺秀丰度,谈吐文雅,逗人喜爱,生意路子,倒也一帆风顺。

她每天到医院去一次,一走到自己母亲面前,心中总是无限惭愧;父母留给她的清白之身,就这么平白地糟蹋掉,丢尽了黄家的脸面。她的母亲,一直就不曾明白底细;看她打扮得时髦了,肌肉也丰腴起来了,倒觉得十分宽怀。“明中,但望日子能够过得好一点,世界太平了,我们还是回南京老家去!”她细细看著明中的脸,忽而呆住了,半晌才说:“明中,过来,我看看!”明中吃了一惊,踟蹰地走了过去,她母亲嗅了又嗅,说:“一股气味,你,你洒了香水;胭脂,口红擦这么红;钱来得不容易,不要乱花!”

她定了定神,笑著说:“妈,香港这地方,只敬衣衫不敬人,不打扮是不行的!她们还说我装扮得太老实了!”她说出了许多道理,直到黄太点了头,才安安心心地走了出来。

有几晚,她就在M酒店过夜,那位跟她亲热的林弟,抽空来跟她闲谈,几乎无话不谈。林弟谈起了男女私情,明中只是微笑著听著。“姊姊,你没经过这件事,你不会懂的;开头我真慌,要一个男人来跟我们困在一起。”她一边笑著,一边形容著。那些男人,有的年轻小伙子,有的中年人,生意人顶多,吃醉了酒,胡闹一阵子,忽而她格格地笑著说:“人,跟畜生差不多少,我们看见鸡打雄,狗打架好笑,它们看见一男一女赤著膊,气急败坏地,那才笑死人!”

林弟看她只是微微地笑著,煞住了自己的话头,转问道:“姊姊,你装傻,你懂不懂?”

“……”明中摇摇头。

“这件事,不懂也不行,懂了也不行!”林弟又转了她的语气。“姊姊,那些男人,饿虎似的,见了女人,就要吃下去;那知,不中用的多,打起鼾来,像死猪!”她又格格地笑了。

“小妹妹,你倒懂得太多了!”

“嗳,姊姊,说句老实话,有人看中你呢!要不要妹妹替你做红娘?”

原来M酒店,这一个花花世界,鱼龙混杂。进进出出的女人,数以百计。其中正正当当的旅客,十停不过一二停;有些是旷男怨女,到此了却一段姻缘;有的双双从清华舞厅过来,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有的年华老大,只能向国际路线去发展,带著泥醉的水兵到此一游;至于本地风光,流莺乱飞,更是家常便饭,朝朝暮暮,就是这么一笔胡涂账。黄明中身处其境,朴素稳重,格外引人注意;有好几位客人,叫仆欧打听她的身份,要想跟她亲近,一直问不出底细来。林弟的一位客人,他姓陈,偶而听得林弟谈起这位黄小姐的事,许了大愿,哄著林弟替他拉条长线,见见面,吃个茶,谈谈心。其馀的事,当然不与红娘相干。自来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们心目中,把明中看作大家闺秀,一顾一盼,显得高人一等。求之愈不易得,要亲近她的心念便愈切。

那晚,林弟那番又天真又直率的话,明中听了暗暗失笑。她轻轻打著她的头,笑道:“好,小鬼头儿,你也是这么坏!”

“姊姊,这几天,老板,老板娘对我好得多啦,他们知道了我跟你认识,客人们又那么喜欢你!有的客人,就是为了你才找我去问长问短的!这个姓陈的,那才痴心,倒像戏文里的张生,千托万托,要我做个红娘!”他看明中仍是微微笑著,“你到底懂不懂,姊姊!”

“啐!”明中又打她一下。

“那姓陈的,对著我说你,你说,气死人不?”

“不要气啦,留著你自己做个恩客吧!”

“心变,不中留;我看他,就是为了你才来找我的。”

“那末,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样儿倒也不错,年约四十上下,那双眼睛特别有神;身材不很高,跟你差不多。听他说,到外国读过书,做过一任教育厅长。此刻到了香港做做古董经纪人,手头宽裕得很。他自己说,在九龙开过一家咖啡馆,蚀掉不少钱,他说:舞女大班,他认识得不少,他问我要不要做舞女,他有办法。”说到这一句,林弟停止了,看向明中脸上说:“姊姊,你说做舞女总比我们这一行当强一点,是不是?”

“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和他说,给你一个机会呢?”明中笑著说。

“姊姊,这么说来,你是愿意啦!”林弟跳了起来说。

“刚才你说,那位姓陈的,是个古董经纪人,想必对古董内行得很;我身边倒有几件古董,想请他看一看!嗳,好妹妹,到了香港,我也开通了,男女见见面谈谈,本来无所谓的!”明中点著头说。

“那末,好极了!”林弟笑著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吃你们的喜酒!”

“小鬼头,给你榧子吃!”

“呸,过了河就拆桥,现在还没过河呢!”林弟指著明中的鼻尖说,“你这人呀!看起来老实,肚子里,哼,一肚子的鬼!不老实!不老实!”

自来男女私情,总是这样半真半假走上路去的。那姓陈的听说这位黄小姐,约期见面,喜出望外。他盘算这位黄小姐家里收藏古董,一定是书香世家,内才一定很好;自己格外要显得庄重有礼貌,莫给这位小姐暗中笑了去。他向林弟问长问短。林弟的一句话,就够他半天揣摹研究,一回儿觉得这位小姐寡合,孤僻成性;一回儿又觉得这位小姐,温柔和顺,默默深情。他考虑了许多会面的地点,有的地方太冷僻,有的地方太喧嚣,有的地方又太狭小,似乎都不适合这么一场隆重的见面环境,他最后才决定了山顶茶室。

又是一个灯光璀璨的黄昏,明中挟著那个小小的包裹,趁了缆车上山顶去了。这一晚,好似灯光格外明亮,缆车里那横摆著的长椅,一张一张投入她的眼中来。这些椅子,好似很生疏,又好似很熟识;她的命运,就让缆车拖来拖去,必须从山顶开了头似的。

钟响了几声,缆车停在山顶那一站了;稀少乘客,散散落落在上车下车,她四周看了一下,也就下车了。她刚踏下石级,林弟跟一位中年男子就迎上来扶著她。那男人连忙接了她手中的包裹,伴著她们到茶室去。

那男人自己称名道姓,说他叫陈天声;家世湖北黄陂人氏,素来爱好金石书画,在北京琉璃厂有点儿小名声,他对黄小姐说了许多仰慕的话。明中似答非答地跟林弟话家常,只给他以微笑来承受。

话题一转到黄家的古董上去,明中便大大方方,解开包裹,要请这位陈先生替她鉴别一下。这时,她自自然然地抬著头看他,这位陈先生,自是文文雅雅的读书人。

天声贪馋地看著明中,觉得她一颦一笑一语一默,都是那么熨贴;蒙上了一层少女的羞怯气氛,显得浑璞未凿天真得格外可爱。他笼罩在灵光之中,痴痴呆呆地只是傻笑著,浑忘身边还有林弟其人!

“呔!”林弟把手帕在他的眼前甩了一下。他才恍然自悟,对她笑了一笑。

他从明中手中接过那三件东西,开头展开那张画轴,便“嗄”了一声,一种又惊又喜的神色!明中对他看看,又对著那幅八大山人的松风图看看,猜不透甚么意思。“陈先生,画得好不好!”

“画是?”他沉吟著。“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她追问一句。

他还是沉吟不语,接著就看另外那一幅画,是赵孟𫖯写的苏东坡赤壁赋,曾藏内府,有翁松禅的题跋。他双眼就落在那纸卷上,一句话也不说,再拆开那方方的纸包,一看是块汉玉,上刻“五世其昌”字样,雕著一只活生生的狮子,照在日光灯下,透透明明地。他看来看去,又是沉吟不语。

“你说,这几件东西怎么样?可也值得多少钱?”明中又看看他的眼色。

“说呀;怎么迷迷糊糊,发了昏啦!”林弟提著他的耳朵。“呔,你这个人,著了魔啦!”

天声把汉玉包了起来,把那两幅字画卷了起来。再把布包袱包了起来,交给明中手上,这才喝了几口咖啡,坐下来说:“黄小姐,但凡你的事,没有话讲,没有话讲!”他看著明中的脸上,越看越觉得这女孩子经得细瞧。──女人的丰姿,自有几等,有一等,第一瞧的印象很好,越看越不中看,有一等,初看也很平平,越看越耐得看;正如美玉,文彩内蕴的,才是佳品。他反反复复就那么两句话:“黄小姐的事,我一定帮忙!”

“嗳,你说清楚来,怎么样帮忙?”林弟摇摇他的肩膊。

“不要急,我告诉你们,日光灯底下,也看不清楚,明天,我们找个地方仔细谈谈,研究研究,要是真的话,我有一位姓邹的朋友,出得起钱!”

这么一来,天声和明中接近的机会多起来了。不时,说是张家或是李家要看这几件东西,他就伴著她东奔西走,忙了一阵子。本来古董市场,也和男女恋爱差不多,是磨性子的买卖,慢慢地磨;你要急,他要慢;看看很接近了,却又差那么一大截,一时还不容易成交。这么跑了许多人家,她渐渐明白,这三件东西都是值价的真古董;不过市面不好,有钱的人心境也不好,再值钱的宝贝,也就对折杀价带摇头。有几家,听得天声漫天讨价,吓了一大跳,还个百分之一的零儿价钱,泄泄气;倒是明中到处吃香,有人贪图她坐一回谈一回,也还一个过意得去的价钱。天声把这几件宝物拧来拧去,兴致很好,却也不曾成交了一件。

他知道明中经济情况不十分好,隔不上十天八天,总送个三百五百现钱给她,说是不要紧,等这几件东西脱手了再总算。这样过了两个多月,这几件东西还是在许多华贵的客厅上流来流去,不曾有个确定的主顾。他借给她的钱,却一笔一笔累积起来,快要三千元了。有一晚,她和他在一家小酒家吃晚饭,喝了一点酒,彼此都兴奋得很!她双眼斜睨,娇声地说:“陈先生,欠了这么大的一笔债,叫我怎么还得起?我看,就把这几件东西押给你吧!我信得你过,你作主卖掉好了!”

“我早说过,你黄小姐的事,总一定帮你的忙!”他吞下了半句话,眯著细眼看她。

“要佃金多少,你说好了!”

“不,我要你……”他端起一杯葡萄酒放在她的手上,自己也端了一杯,和她的杯碰了一下。“你明白我的心意就是!黄小姐!”这时,出乎他的意外,她倒泰然地和他碰了杯,把那杯酒喝了下去了。那一晚,他喜出望外,飘飘欲仙。丘比得的箭头,刺入了男女的心坎,麻麻地,痒痒地,有些儿昏昏涂涂不知所云。他虽说是古董鉴别的专家,临到男女私情上,却也给胜利冲昏了脑子,甚么都不计较了。他骄傲地自以为抓住了一个少女天真的心,搜索枯肠,把那些天长地久的话都背了出来。

第二天,他表示他的效忠竭诚,就打出了一张王牌,伴著她把这几件东西送到半山邹公馆去。这位邹先生,从大陆南奔香港,腰缠顶肥,黄沉沉的条子,花花的美钞,把他的名声捧上了太平山。这些财富,究竟怎么来的?就够一部暴发外史来记录,好在香港容得下更多的财富,财富也就让他爱好起风雅来了。

大陆解放以后,大批珍玩古物,百川汇海,流到香港市场来;第一流珍品,都曾到过邹家的客厅,陈天声也就是那客厅上的熟客。他心中算计,这是最有把握的主顾;这几件东西,最后总得走到这一终局来的。可是,他一直不愿意走到这个终局来,尽是在外面兜著圈子,因为他期待著一个终局。直到他称心如意了,才带著她走进邹家的客堂来。

似乎“无巧便不能成书”,明中这时坐在华贵的客厅上,正在野猫似的东瞧西看,那从楼梯上踱下来的邹家主人,一眼看见她就呆住了。“李小姐,是你?”

他也怔怔地发了呆,这位邹先生,她的确见过,不只是见过,而且……想到此间,一脸通红,不自禁地低下头来了。她只知道这位矮矮的瘦瘦的湖南人,他姓朱,一家公司的董事长。她想回答一句甚么,那声音尽自在喉嘴打旋,吐不出一个字来。

“怕甚么?李小姐,我们是老朋友啦!”他走近她的身边,握著她的手,显得非常亲热似的。

天声张大了嘴,呆在一旁看著,他不明白明中为何忽然姓了李,而且姓邹的跟她那么熟络,闷葫芦里究竟藏著甚么药?他除了惊讶,一时还猜不出来。

“我有点头昏!”她回过头来对天声说,“我们走罢!下回再来吧!”她就车转身来向门口走去,她的手缓缓地从姓邹的掌中抽了出来。她的指尖,快要抽出他的掌边,他又拉了回去。“李小姐,这是甚么意思?”

她一言不发,拿了手帕揩著眼泪,再把自己的左手抽出,向门外走去了!天声也就和主人点了头,提著小包跟在她的后面走去了。她走出了大门,急步下坡前行,天声也就急急地跟著,远远听得姓邹的在那儿叫喊“李小姐!”

走到好一阵,她扬手招呼了一辆的士,把他俩载到了中环,一家咖啡馆坐下来了,她才定定神,扪著胸口说:“慌得紧,慌得紧!”

“你是姓黄还是姓李?”

“是姓黄。”

“他叫你李小姐?”

“是叫我李小姐!”

“那怎么又是李小姐呢?”

本来黄小姐就是李小姐,李小姐就是黄小姐,这其间没有大不了的秘密,却也有著很微妙的心理变化。一位走进这一圈子里的年轻女孩子,开头带著好奇心理来接受两性关系,连带多少激起了厌恶的情绪;那些男人们表演的怪样子,总觉得有些滑稽可笑。但是,那么紧张的一度表演中,多少总带来了一种形容不出的快感,快感到达了顶点,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孔孔都给烫得十分舒适了。这就从厌恶转进了期待的阶段,偶而一个感触,浑身也激起了极大的颤动。

黄昏就给李小姐以半陶醉的情调。当她看到彩色霓虹灯,心头自然而然地有著些微的跳动。她羞怯地接受著一个一个蓦生的男人,也渐渐发生了新奇的兴趣。她知道有些男人把情绪控制得很好,让她获得高度满足;多少让她有些儿留恋。一杯葡萄酒就够引她入于迷醉状态,渐渐地她也懂得控制情绪的技术,让男人们快意以去。一个偶然的机会,男子的舌尖掠过了她的芡实;刹时间浑然颤动所激起的快感,把她带上了飘飘乎的境界。她才懂得两性的官能,处处可以使人沉醉下去的。原来上帝所创造的丑恶之中,有著这么美趣的境界,这便是陈天声从她身边所获得的陶醉之境,也是她对于那些男人们所乐于享受的快感。

但是,清晨醒过来的黄小姐,她立刻恢复了少女自尊心,她觉得那个淫荡的李小姐是可耻的,她要立刻忘了她;让自己在别人眼前,依然是端庄稳重的少女,一个大家闺秀。因此,陈天声就奉之为天神,一夜温柔,在他已是刘阮天台,恍入仙境。他想来想去,不明白眼前的仙女,何以会带著这一份不可解的秘密。

明中闭著眼儿靠一下,那位姓邹的炯炯双眼,活在她的眼前;那双眼睛,好似直透她的衣衫,看到了那个一丝不挂的李小姐;他那热辣辣的掌心,把李小姐的颤动,从她的下意识中勾了起来。她只觉得那如刺的眼火,烫痛了她的纯洁的灵魂,如处荆棘,恨不能一刻飞下去。她此刻已经从那富丽的客厅逃了出来,但是,那烫人的眼火,还是追随著她的左右!

“邹先生跟你是很熟的朋友吧!”

“……”她摇著头,可是,她的双眼,还是那么惶惑。

天声的心眼中,觉得明中跟那姓邹的,总有超乎友谊的关系,至少那姓邹的对于明中,显得亲昵出乎寻常。明中的仓惶躲避,也是不可解的;他要追问下去,明中总是含糊其词;她越含糊其词,他越是情急地在追问。

突然地,明中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对他说:“陈先生,你帮我很大的忙!一趟一趟替我奔来奔去,我是领情的!你平白要来帮助我这样一个漠不相识的女孩子,说得再好听也不过那么一回事;你心里想要我的,我不是如了你的意吗?凭甚么你要来管我的行动?”她的话,说得一字一字非常清晰,“我,我要你的心!”他期期艾艾哀恳著。

“朋友,也不是一天做起来的,好聚好散,那是勉强不来的;”

“你是不是自己找那姓邹的?”

“你管不著,也许去找他,也许不去找他;”她冷笑了一声。“陈先生,天涯飘泊,何苦自寻烦恼!”

“那末,再见了!”他伸出手来给她。“谢谢你,再见!”她也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

这时,天声头也不回,走出了咖啡馆的大门,他期待明中会叫他回去,这期待也是落空的。他低著头沿街走去,只见浓云蔽空,黯淡的低气压压在他的头上。

他一层一层追想下去,为甚么发这样的傻劲呢?他凭甚么权利去干涉明中的行动?她跟那姓邹的相识,跟他又有甚么关系?沦落在香港的女人,何止千千万万?怎么只对明中有这么大的同情?他试著抛开她,不去想她,譬如世界上并无其人。但是,明中的影子,就像纸鸢一般,放得很远很远,那条线还是系在他的记忆上。他在街上乱走了一阵,自己明白,她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了她,就像失去了生命。

他咬了牙龈,试著走开了再说;他料想明中不会飞得很远的。但是,他一想起那姓邹的,就冷了一大截,明中一定去找他,他就高价收买了她那三件古董,连著她那颗脆弱的心灵;这么一来,他就一切都完了。于是他又惶惑起来了。

那位给李小姐飘来忽去,弄得莫名其妙的邹先生;他抓住了一个疑团,从一根线上慢慢地抽。那替他拉线的张太,很顺当地,把李小姐找到他的怀里来了。她依旧那么温柔,那么甜美,那么腻得动人心魄。从她的唇边,他肆意满足以后,他投过了一个问号“你究竟怎么一种人?”

“你呢?朱先生,还是邹先生?”

“朱先生就是邹先生,邹先生就是朱先生。”

“那末,好了,又有甚么两样呢?”

“昨天上午,那是怎么一回事?”

“想不到碰到的是你!”她又在他的嘴边亲了一下。他就趁手抱了她坐在自己的膝上。“你这媚人的眼儿呀,那时候一派正气,好像不可侵犯似的!此刻呀!”

“此刻怎么样?”她的声音那么甜。

“此刻儿勾人,有些儿荡!”

“嗳!我告诉你,我姓黄,叫黄明中;你呢,你是姓邹,住在半山,好大的公馆!”

“我叫邹志道,小名叫阿平,你就叫我阿平好了。明中,我看你是正派的女人!”

“邹先生,说起来真丢人!先父,原是中央银行老行员,去年冬天,不幸在海南岛机场遇难,我们母女两人沦落到香港,在木屋里挨苦日子。新近家母患重伤寒,一病三个多月,一场大火,把木屋又烧掉了!那位张太,神通广大,带我走上了这条路!”她的眼圈又红起来了。

“好妹妹,不要伤心,这个年头,谁家没碰到几场晦气的事!恭喜你,一场大火,从此转好运!”他显得十分爱惜她。“嗳,昨日上午,你去得那么匆匆,好似生气似的。”

“不,邹先生,不是生气!我不愿意你知道黄明中就是这样一个李小姐!”

“我就喜欢这样一个李小姐!”他把她搂得紧紧的。

“邹先生,我问你:一个人会有几个灵魂?我自己也不明白,一到傍晚,我的心就变了!自从第一晚喝了第一杯酒,我就换过一个人了!到了第二天早晨,我的灵魂也跟黎明一同醒过来,我就讨厌这样一个李小姐。晚上我要你们亲近我,我也爱亲近你们;一到早晨,我就有点讨厌你们了!近来又在变了,好似早晨那个我,慢慢地少下去了,晚上这个我,慢慢地多起来了!这是甚么道理?”

“明中,你还年轻,不懂得人生,此中奥妙甚多,奥──妙──甚──多──。”他特地叫了一瓶陈年竹叶青,几碟精致的小菜,就在W大厦的套间里对酌起来了。这是一种上品绍兴酒,色淡味醇,清香扑鼻,容易上口,她喝下了两杯,就顺溜地一杯一杯喝下去。红霞从她的颈脖上泛,慢慢地遮满了她的头脸。她眯著双眼,娇喘地靠向他的臂上,浑身没一丝劲儿。

这是初夏之夜,她浑身燠热,脱去了衣衫,沐浴于薰风骤雨之中,始也,阴云四合,热气包裹著她的躯体,喘息也十分困难,一阵狂风过去,浑身起了震颤。接上来,急雨一阵一阵打著,她拼著命在狂涛中挣扎,刚要想伸出头来,立即沉没下去。这时,五脏六腑都给倒出来似的,要想叫喊,却给咽住了。

刹那间,云散雨收,明月横空,阿平把她带上轻烟白雾之中,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他们从现实世界进入梦境,一觉醒来,一条透过玻璃窗的阳光,幻作长虹,弯在她的床头了。她张开倦眼在搜索枕边的阿平,只见他披了浴衣从浴室中出来;一种带著潮湿的热气,靠近她的身边来。她又迷迷茫茫进入了梦境。

阿平启发了她的喝酒兴趣,她才体味了伏得卡的辛辣,白兰地的浓馥,高粱大曲的冲头,绍兴老酒的浓厚;她才从竹叶青的醇和中,尝到乐陶陶的长性子的味儿,他就让她从现实中去体味人生的奥妙!他轻轻在她耳边问她:“你懂得了吗?”

“懂了!”她微笑著点点头,把头钻到他的胸前去。从此以后,黄小姐便是李小姐,李小姐便是黄小姐,豁然开朗,她悟得了灵与肉一致的人生意义。

在明中与阿平之间的其他问题,很容易解决的;他买了她的三件古董,付了一万五千元的代价。他替她在英皇道上租了一层公寓,安顿她和她的病后的母亲。他就成为她那公寓中的定期性的朋友,很关切地做了她的人生顾问。

阿平不时带她上那几处豪华的俱乐部,金号,波楼,属于香港另一面的世界。她从如此如此的人生中,恍然觉得自己以往的愚蠢。

明中飞向邹家的消息,和他垫借给她的那一笔钱,一同来到了天声的面前,他就真真实实失去了这一个天边的月亮了。

在邹志道的心眼里,男女之间,只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可是陈天声心头,不免怏怏然,觉得从他手中溜走的,不只是这么一个年青的女孩子,而是他自己心头慢慢成长的一个美丽的梦想;有如小孩子吹肥皂泡,空中飘荡得正得意,刹时间破了,散失了!他的心头,就有著无边的空虚!他几乎想到邹家去把明中抓出来,痛打一顿!才泄自己心头的愤恨!他又想把那一叠红票子,当面撕给她看,表示他对于薄情的女人的贱视。

最后,他下了这样的结论:女人,贱货,不识好歹,有的是女人,有钱,那怕没有女人。他一心一意把许林弟扶了起来,替她还了债,恢复自由的身体,介绍到清华舞厅做舞女去。他把她打扮得格外入时,要林弟强过那一窠姊妹,显得他手边也有这么一只可爱的金丝雀。他让她窜红,清华舞厅的朱大班跟他是多年的老友,托了他一力帮她拉抬子;他的一个学生,M报外勤记者,他也再三送稿,托他从旁吹嘘。他要把这只肥皂泡吹得更大,翻得更高,让明中知道他是怎么一个深情的人。

林弟进场那一天,换了林新燕的芳名,他亲自到花店定制了彩牌,约了许多朋友去捧场。她那套湖色轻纱的晚服,配上了银色的高跟鞋,绾在他的臂上,双双步入舞厅,恰似新俪进入礼堂,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他那一脸得意的神情,好似中古的骑士穿了甲胄提著宝剑走向凯旋门。

“这位陈局长,人老心不老。”东角卡座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一班,都是不长进的东西!”

“嘘!他们走过来了,轻声一点!”

“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

“你知道吗?他做做古董经纪,走外国路线,著实得发呢!”

“嗳!你知道林新燕是谁?这位局长收的都是陈年烂古董!”说著便哈哈大笑起来了!

鹅一句,鸭一句,这些,隐隐约约从隔座传到天声的耳边来,这时,新燕忙著转台子,他捧著头枯寂地坐著,勾起了无限的感慨!

“不长进”,“烂古董”,这几个字,字字打痛了他的尊严。他回想二十岁那一年,跟了一位走洋船的本家,穿了那么一套破破烂烂的衣衫,到了法国马赛;咬紧牙龈,勤工俭学,在巴黎一家中国饭店里打杂,居然读完了巴黎大学,得了法国国家哲学博士学位,就像中了洋状元,荣耀回国。那知“哲学”这东西,高贵而不切实用;回国以后,一直就在大学里当教授,直到胜利的第二年,他的老朋友做了汉口市长,才挨上了教育局长的地位。好景不常,解放军来了,就因为做了教育局长,有些儿心虚,溜之乎也,到香港来贩卖古董过日子。

“经纪人”这一行,就像媒婆差不多;要会吹,吹得要有分寸;要会骗,骗得水鬼肯上岸;要会变,魔法一般一套又一套;笑脸就是本钱,为了一场买卖成交,低声下气,笑脸迎人。尤其是古董这一行,没有边的买卖,三年勿开张,开张吃三年;大鱼来了,耐著性子慢慢地钓。吃吃茶,喝喝酒,陪著主顾上舞场玩玩,寻寻女孩子的开心,家常茶饭,毫不足奇。

他自幼家境困苦,父亲又管得很严,一直不敢放野;到了巴黎那么一个美丽的花都,春天却不是属于他的。回国这十多年,在教育界过的也是严肃的日子;背底里总有不可告人的私隐,表面上,只能规行矩步地过著。那知道一年多的香港生活,却把他的下意识中的根苗烘出头来,舞场中的声、色、女人,渲染而成的气氛,使他陶醉了;他才懂得人间自有仙境,温柔乡中另有洞天。不过眼前这些女孩子,也很少使他满意的。他要在欢场之中,找寻并不属于欢场的女孩子;正当大陆风云变色之际,多少名门闺秀,大家姬妾,堕落风尘;他相信此中必有红粉知己,实现他的理想。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毕竟和黄明中相识了。

佛说:贪,嗔,痴,三念不可动,动了念头,就要陷入转折轮回,甚至万劫不复。开头天声只是一种痴念,觉得明中这样带乡气的女孩子,有如待琢的璞玉,事事在半懂不懂之间,最是惹人怜惜。几个月的厮磨,一颗嵌在蚌壳里的砂子,已经生根,长成了一颗珠子了。他张开眼睛,就想到了她;闭著了眼睛就看到了她;深更半夜了,还舍不得和她分手。其实,他明明白白可以抓到她,可是他并不懂得如何去把握她的施舍,他几乎永远在她的影子里站著,黏不近她的身子呢!

而今,邹志道就把他手掌上的一颗水银,装到瓶子里去了;他便由痴转嗔,下意识中燃烧著的那个报复的念头,推动他去培养林新燕这颗野玫瑰,做这场别人看作是不长进的勾当,那一晚新燕只在他身边坐了几分钟,便飞到别人怀里去了。他看著她靠著别人的臂上,在舞池里转来转去,眼前这个喧闹的场面,就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好似前面只是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一回儿,舞池的灯光黑掉了,情吻的舞曲送来唧唧的kiss声音。他知道那一脸酒糟米的家伙,一定把脸贴在新燕的脸上,可能嘻皮笑脸地把嘴唇就贴了上去;眼前黑洞洞一片,正是魔鬼放出来的妖雾,遮掩著那些丑态。他捻了拳头,尽自轻轻敲著台子。

“嘻”的一声,他的身边有人在发笑了。这时,灯光乍明,原来他约来捧场的一位姓周的老朋友早就坐在他的对面了。

“天声,你这人,怎么这样傻!”

“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他连忙自己辩解。“我也不过偶而为之,偶而为之!”

“欢场这个无底洞,你我拿甚么去填?我劝你还是清醒一点!”姓周的笑著说,“想不到你也做起‘孝子’来了,哈,哈!哈!”

“连成,连你也在笑我哪!”

“不,我看你这份痴相,呆呆地坐在这边等她!你自己想想,傻不傻!”连成一边抽烟,一边说笑。“傻瓜做不得,中意她的话,花几个钱养她就是啦!”

他就谈到邹志道的精明也不过花那么一点钱,养著黄明中在外室,又何必抛头露面,给别人当笑话看呢!

他又和天声,说起明中的事,说今天晚上,明中已约他来捧林弟的场,说不定会有一批客人同来的。

本来,明中的记忆中,几乎已经消失了那位替她跑过腿的陈天声了;就因林弟不忘旧友,常时到她的寓所来谈谈,间接知道天声的生活过得很不错。天声负气似地不肯去看她,她也就毫不关怀了。那天,她听说林弟挂了林新燕的牌到清华舞厅去上场,显得自己照顾姊妹的情谊,特地邀了一些朋友去捧场,还约了邹志道备私家车伴著她一同去。

正当陈天声给周连成说得心头有些忸怩不安之际,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抬头看去,明中靠在志道的身边,和一群朋友走过来了。志道走到他的面前和他紧紧握著手。明中格外走近一步,双手捧著他的拳头,显得那么亲热。眼前的她,已是一朵开放得十足的芍药,非复先前那样含苞初绽的月季花了,三日不见,刮目相见,他心头好似中了一箭,隐隐有些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