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中,她是从虱子的世界里跳出来的。她的脑子稍微安静一点,一幕旧景,很鲜明地浮了起来。一袭黄色的旧棉袄,翻了开来,只见一行比芝麻还小的白点,缀在衣缝上;轻轻摘下了一颗,仔细看去,那白粒子黑里带红,轻轻一揿,“必”地一声,流出一星红血。那白点边上,时常爬动著一些小动物,也只有芝麻那么大,灰白色,蚂蚁似的,揿了一下,也是“必”地一响。她的母亲告诉她,这是虱子;她们从南京逃难到广州,又从广州飘流到香港,就多了这一份的财产。她第一回看见了,浑身发痒,惊叫了一回,过后也就天天捉虱子,捉得勤快,虱子生养得也迅速;一直就跟虱子结了小缘。她也学会了咬虱子,格格作响,好似在那儿咬瓜子。
原来,明中的父亲黄震华,胜利后调任南京中央银行会计长;解放前夕,国民政府南迁,奉命押卷赴穗工作。她们也就随后跟著南移,那知她们到广州的前两天,她的父亲恰好又奉命押款飞往成都;祸不单行,等到他从成都飞回海南岛,气候恶劣,飞机失事,他恰巧也在劫数之中。她们母女两人,哭哑了喉咙,流干了眼泪,在举目无亲的香港,又碰上了广州解放所造成的那一段紧张混乱的空气。她父亲的朋友们,惶惶如丧家之狗,自顾不暇,那还有心绪来照顾她们。她们也就很快地从一家公寓的地板上赶到大埔道的木屋中去了。
木屋区,在人心辞典上,似乎便是“贫穷”的别解;那个熙来攘往的人海,谁进入那一角落去,就像飘流到荒岛似的,和旧的社会关系,几乎可以说是割断了。人情看冷暖,这位黄太太走完了可以借贷的门口,从每一扇小方孔看完了种种不同的眼色;也从比身子高半截的押店柜台上送进她们手头所有值价的饰物衣服。她已经看明白,外边世界等待她们走怎样的路?
“明中,我们还是回南京去吧!”黄太太也曾这样下了决心。
“妈!我也这么想过;不过,听听人家传来的话,那才可怕呢!”
“怕甚么,你爸爸又不曾做甚么官,中央银行一个小职员,怕甚么?”
“就是‘中央’两个字不好呢!”
“再坏也要回南京去,这个吃人的地方,我们活不下去的!”
“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回到南京去,举目无亲,找不出活路的了!”
这么商量又商量,迟疑了又迟疑,黄太太正准备北归,病魔来叩她们的木栅,她发著高热,患著恶性伤寒了。
伤寒症,从潜伏期转到成熟期,高热度就一直跟著这位中年的黄太太,早晨热潮稍退,到了傍晚,又高了起来:饮食不进,神志也渐渐昏迷下去。她卧床第八天,入晚尽是说胡话,有时双手在空中舞动,好似抓找了甚么。她的双唇枯焦带著暗黑,双眼半开半闭,鼻孔气息频促,显得呼吸有些困难。她整天睡著,咿唔呻吟了几声;有时张开了眼皮,看看明中;要她给她喝茶,有气没力地喝了几口,又闭起眼睛来了。
明中,这位高中刚毕业,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她只知道自己的母亲病了?甚么病呢?该吃甚么药?到那儿找医生去?她一些儿也不知道。她落在人海的荒岛上,一些儿办法也没有。她只以为她的母亲睡得还安静,总不碍事的,她不懂得伤寒症是怎么一种症候。直到有一天,一位远房亲戚来看她们,替她们找了一位熟医生,才知道黄太太的症候很重,真性伤寒刚进入危险期;看起来安静,那是她的昏迷状态。医生告诉她:伤寒症有两个礼拜的潜伏期,到了发高热,已经是肠结核的成熟期,这一时期,有四五星期那么久,常是高热起伏,这一时期最危险,过了这一时期,热度低落,恢复原来的体温,危险状态便过去了。可是,病后最需要调养,却又最不容易调养;调养得有一段很长的时期,总得两三个月才会复原。“你妈妈身体不十分好,这一段时期要当心,病后更要当心。”
医生的话可真把明中吓住了。这一病,还得过把月,病后又得调养两三个月,医费、药费、调养费,样样都要钱,她而今连衣食都不周全,那有钱来安排这场意外的遭遇?她捧著了自己的头,喊道:“天呀!”热泪挂满了两腮!
那位费老医生看她焦急可怜!安慰她说:“俗语云:饿不死的伤寒,你莫急,我来替你打退热针,再配一份伤寒特效药,不会有太危险的。”她只是木然地点著头,说了几声“谢谢”。她的脑子里,一团乱稻草似的,也不知从那一头理起才是。
直到医生走了,那位亲戚也去了,她的母亲,打了退热针,好似安静得多了,鼻息也和缓舒畅些了。她才定下心来,把医生给她的那张药方仔细看了一遍,上面开著一份是通大便的外用油剂,一份是伤寒特效药,红色的,两颗一份,四小时服一次,甚么都落在她的肩上,她知道除了她自己挺起腰脊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没走过巇险崎岖的社会仄径,她也只能摸索著向前走去,她记起了一句话:“路是人走出来的!”
她把她母亲留给她戴在她手指上的最后财产,那是她母亲的结婚戒指褪了下来,小小心心包裹起来,送向那高柜台的押店中去,这才算买了药,请了医生再打一次针,把自己的母亲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了。
黄太太的高热度,只在四十一度上停留了一天,随即顺著三九,三八,这么滑了下来,又在三七度半上下停了几天;到了第四星期,便恢复了三十六度的常态。她的身体可真衰弱得很,脸色苍白,眼眶深陷,一层皮包著脸壳,脱了人形;浑身也只留了一层皮,两臀耸著两块大骨,鼎脚似地矗在床铺上。床上不知岁月,也就这么糊糊涂涂过去了。明中长日如年,一天一天煎熬著,也消瘦了半个身体;内内外外,大小事情一把抓;有早顿没夜顿,肚子饿了,挖一碗冷饭,淘上了开水,对付著混个饱就是了。难得梳头照镜子,凑合著穿件蓝布衫,进进出出,就是这么一副打扮。直到她的母亲热度退烧了,她才从抽屉里拿出了镜子照照看,连她自己几乎有些儿不认识了。
但是,她们的苦难正在开头;那时正当岁尾,她已经把比较值钱的饰物都变了钱,换来她母亲的生命,匀得出的衣服也都进了当铺;大小七只箱子,里面留著一些甚么,她记得清清楚楚,要来调养病后的母亲,真是心太有馀而力却太不足了!她知道箱子里还有一幅八大山人的画,一幅赵孟𫖯的字,一块汉玉,那是她父亲的家传三宝,古董这东西,识者是宝,不识者是草;太平时代是奇货,乱世便成为狗屎;她自己心乱如麻,那有功夫跟那些掮客掂斤斟两。但是,她的母亲,已经张开嘴里,把一个多月的亏空吞下去了。这情况,她的母亲倒是嗷嗷待哺的黄口,就等她去找些野食来。
窗外爆竹声,人家正在过著热闹的春节,她却皱著眉头在守岁,她一一打开抽屉,实在找不出一笔趸数的钱,把七只皮箱的衣料集汇拢来,只有三只那么多。倒是四只半新旧的皮箱,倒卖了一百多块钱,救了一时之急。她怕她母亲会问起她手上的戒指,一时情急生智,买了一只镀金戒指套在原来的手指上。冬天的香港,虽说跟江南春天那么和暖,寒天破纸迎风,吹到身边,也不住地打战发抖。她对著镜子自言自语:“明中,你已经到了天堂了,你快进了地狱吧!”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箱子里还有几本她父亲生前的笔记本子,带著幻想去翻找出来;那上面有著她父亲的日记账单,还有一些他生前朋友的住址。她试著检查一遍,有二十多个,是住在香港、九龙的。她耐著性,斟酌口气,写了二十多封信;觉到她父亲遇难以后,母女流落香港的情况,再诉述她母亲的重病以及目前进退为谷的近况,最后希望友戚顾念旧情,予以援助。这些信件,一大半是退了回来,邮局附注是“收件人已迁移,无法投递”;也来了几封回信,那些从大陆避难来港的旧友,也都生活困难,爱莫能助。
木屋区的世界是广大的;只要大埔道尾上那么一个小天地,有机会摊平来的话,就够填补上太平山半山区的人口。我们从大埔道那广场,拐一个弯,进入曲折蜿蜒夹道板房挤成的细长市场;电灯到市场口上就停了步,汽油灯,煤油灯和迎风摇曳绿荫荫的电石灯,代替另一世界的光明,穿过了柴米,油盐,杂货,肉摊,面店,小茶馆,小饭馆,故衣摊,旧家具,这些家常日用必需品的市廛,隔上十家二十家,就有条小巷,通往住宅区。由羊肠小径贯串起来的住宅区,说得具体一点,恰似蚂蚁窠穴的放大。往来行人,摩肩接踵,恰似蚂蚁那样一个叮住一个。有时,一连串去的行人,要侧转身来在巷侧避道,等那一连串来的行人过了,才可以向前行进。天一大雨,人行狭道,也就泛滥成为溪涧,让大家涉水而过,恰似荒山跋涉,那毗连鳞接的板屋,有如松颗杉丛,整个山头,就给叮满了黑点。
黑点中之一,黄明中母女住的这一“点”,好似四合房的小院子,香港人习惯称之为二厅四房;所谓两厅,就是两个比较敞大的前厢,四房,那是用板壁隔开的前后厢四小间;四围也是木板钉成的墙头,漆著柏油,避免虫蛀雨打。这院子,就住著六家人家,男女老少三十多人。黄家母女这一户,要算最少的一户。这样的小院落,谁跨出门口一步,几乎和六家都会有点牵连;因此,吵嘴闹架,也就变成了家常便饭,而每一家的事故,也就像蝙蝠一样满天价飞,成为里巷间的口头新闻。
这些住户之中,几乎有一不成文的统一性,那便是香港人心目中的上海人;这些上海人,多少都带著一份光荣的履历,在南京铨叙部有过记录。就拿黄家这一院落来说:左边住的是少将阶级的团长,挨在他们后面那一家,原是河南某行政区的督察专员,他从民国十八年起,就做了十多年的县长。住在右前厅那一家,先前也做了十多年的税务局长,著实有点油水;他们后面一家,是江西一家省立中学的校长,他的太太,也做了民众教育馆馆长,又一家是四川L县商会会长,县参议会会长,他的儿子留学法国,内政部参事,像黄家母女,只是一家国家银行小职员的妻女,自然渺不足道了。不过落到了木屋区,过去的一切光荣,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让自己的回忆,咬痛自己的灵魂,徒然多几分伤感而已。
那几万户,背负著不堪回首的乱离人,都觉得自己的创痕,最值得用眼泪来宣泄:像黄太太这么生了一场伤寒病,那当然最不值得关怀的了!而且每一家都有过这样的纪录的呢!
黄太太病后的身体,进步得非常迅速,胃口也真好,道地的狼吞虎咽;刚吃了上一顿,肚子立刻又饿了,吵著要吃下一顿,接连吃了八九顿,还是吵著喊“饿”。明中闷声不响,想尽法门来应付这喊“饿”的需要。她自己偷偷地在厨房里,开水淘饭,嚼一根萝卜干,杀杀淡嘴。噙著眼泪往肚子里吞,不让母亲看出她愁闷的情怀。但是,她毕竟山穷水尽了,她母亲的嘴张得那么大;米缸里的賸粒,只够两三顿稀饭的分量了。医生告诉她:牛奶是不能缺的,最好买点猪肝煮汤,比吃肝精丸子还上算得多的,她笑著点点头,医生一走了,她就呆著眼看天花板上的罅缝。她的脑子,有著割股疗父的故事;她的面前,实际上所要的是每天六两八两猪肝,不是那么薄薄一片腿肉;这个孝女,比二十四孝图的古人还不容易做到。
不过,小鸡的命运,终于给黄鼠狼嗅到了;有一天晚上,前厅那位做过税务局长的邻居,他家那精明能干的太太,背著十分同情来看照这孤立无助的少女。“黄小姐,你真是孝女!你妈落床那一天起,衣不解带,看你侍候料理了这么快两个月了,你妈真有福!养了你这样能干的女儿。”
“甚么能干?连妈妈都养不了!”
“三病四痛,总是有的;天有不测风云,落难人就生不得病,亏你张罗得周全!”
“不瞒张家姆妈说!到了今天,卖也卖光,当也当光;六亲同运,谁也帮不了谁!叫我怎么办!”她坐近张太太的边上:“先前只想救起了母亲,而今性命倒拾回来了,就差这么一阵风,吹送不到港口去呢!”她绝望中生出一个希望,或许这位张太太同情她,还帮她一个忙的。“我真不好意思说,我想张太太帮我一下,想法子借一笔钱来。”
“钱,钱倒有得借,不过要抵押品的呀!”
“拿甚么去抵押呢?叫我?”
“金条,地契,股票都行。”
“张家姆妈,这不绝了吗?地契,股票,还用甚么说;唉,我又是这么一个女孩子!”
“话倒不这么说的!事到如此,要是一个男人呀,没办法真正没办法!像你这样漂漂亮亮聪聪明明的女孩子,要有办法,还是有办法的!”她对她狡猾地一笑,那笑声包含那么一个不可测的谜子。
“我想尽想绝,大概是没有甚么法子了!”
“我说你是有办法的,只要你想有办法,就会有办法,你说是吗?”她又抛过一个狡猾的笑。
“我能有甚么办法呢?”她自己在问她自己。“有办法,也不到这一天才来想了。”
“小妹妹,你到底年纪轻,不懂事。像你这样年纪轻轻,聪聪明明,还会没有办法?”她的眼睛,一直就盯著她的脸上,身上,脚上,好似一个牛贩子在端详一匹出卖的牛。
“咦!你是说,叫我……”她一脸惊疑,张大了嘴,睁开著眼,连鼻孔是五个圆圈儿。
“你听懂了吗?你明白就好,小妹妹,并不是我要害你,你不要怕;不过要人家借钱给你,总得有点儿抵押的东西,是不是?”这时,这位张太太就摆出了一脸老虔婆的脸儿。“小妹妹,我告诉你,到了木屋区的女孩子,总免不了这条路的。谁不是千金小姐?事到如今,又有甚么办法?远处,我不知道,就拿四邻街坊上的事来说,潘家的媳妇,王家的姊妹,李家的三姨太,朱家的小姨,……就靠她们来养家过活,老实说,还是我们女人有点办法,男人呀,你看我们那位局长,连带带路做条蚂蝗都不会,你说气人不!”
她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明中又听了一半,丢了一半;双眼转向地下,看那些搬蟑螂的蚂蚁。她忽然咬一咬牙龈,决然道:“好吧!那末,你能借我多少钱呢?”
“小妹妹,我有钱出借就好了,还老著脸皮说废话;我们有一位远房亲戚,他们做一帮生意,叫我来插个嘴,拿点儿佣金,也是为了糊口,没有办法。”
“那末,他们能借我多少钱呢?”
“你愿意,我就去谈谈看,不愿意就不必说了!”
“你说说看!”
“话可要讲明白的,有一家进出口行的老板,要讨个彩,讲好见红一千元。这里头,你拿一半,他们分一半;我们是自家人,随你的意,多少不论,以后,他们先借你千五百元,四六拆账,他们会四成,你拿六成,分期本利拨还。还了本利,那就听你自便了!”这位张太太低低地在她耳边咬了舌头,“大家心里明白,谁也不会笑!不过见红不见红,你自己有数目,人家当作一件大事,讨个吉利的?”
明中默不作声。
“我也知道,人的心总是肉做的,你慢慢地想,好在一板之隔,想清楚了,回我一声话就是!”张太太拍拍她的背,便走了。
那天晚上,明中翻来覆去,一直不曾睡著,像她这样一个女学生,走到了非卖淫不可的末路;人生到此,还不如死了的好!人生就是这样矛盾的,明知道生不如死,但是偏偏要活下去,她的母亲,一只脚已经踏到棺材里,她可偏要把她拖回来。拖回来了,可又是没有办法,难道眼看著自己母亲活活饿死吗?
她一想到卖淫,就打了一个寒噤。一个少女,对于男女私情,多少也懂得一点;也只懂得那么一点儿,跟一个蓦蓦生生的男人住在一起这件事,可真使她害怕。那位张太太告诉她,木屋区的女孩子,免不了走这条路的,路是人走出来的,她想就跟著前面的人走去就是了。她又想起不知是谁说的话:我们这一代人,就是一副门板,放在旧的与新的沟坑上,让大家践踏过去,我们免不了要牺牲的。
但是,她很明白,千只手会在背后指她笑她,笑她是个卖淫的妓女,不知羞耻,出卖灵魂。尽管说得好听,为了母亲,牺牲自己,一个伟大的孝女。别人可不会这么想,甚么话都会说得出来。
越想,心绪越乱,结论半个也找不到;利是一半,害也是一半,天明时分才朦胧睡去,她母亲叫喊肚子饿的声音,又把她吵醒过来。米缸仅有那几把米,已经粒粒数得清;没有比“肚子饿”这件切实的事更烦心了;在现实面前,迫得她非决下心来不可。
她和张太太商量几件事:第一,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她母亲知道这件事;第二,左邻右舍,天天见面的,要替她隐瞒一点;第三,她愿意跟那位进出口行的老板见个面,彼此不要太勉强;第四,借钱欠债,分期拨还,身体要自由。这些事,倒进行得很顺利,那位张太太愿意替她照顾病榻上的母亲,让她可以安心定意地在外面住夜。她劝她早点搬开木屋区,找个公寓住下,场面越好,越容易捞钱。张太太替她向那做这帮生意的债户保证不逃亡不自杀,让她可以有点儿自由。
“小妹妹,我们这一代人真苦!自幼就听著打仗,打仗,打仗,就把我们的一点儿希望都打完了!小妹妹,你们还有点儿希望,说不定,你会碰到一个贵人,就此爬上去,这就看你的额角头了!”
“张家姆妈,我就恨我自己没有用,手无一技之长!这么一来,真把父母的脸都丢光了!”
“小妹妹;我们这一辈人,就是太爱面子,才倒霉到这步田地!”
到了香港这个“笑穷不笑娼”的世界,“面子”究竟值得几文钱?“光荣”又值得几文钱!踹在泥浆里的鞋子,尽管面子上擦得发亮,底里还是那么肮脏。许多事,大家心里明白,如此如此,谁也不必大惊小怪的。
这位张太太居然引动了黄家小妹妹的心意,做成一注买卖,四邻颇为啧啧不已。有的只恨自己的女儿年纪太小,样儿又不成;有的发半缸醋的议论,说勾引人家的黄花闺女,损阴德,来世要变猪变狗垫债的;也有的摇著头,叹气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要是我的女儿,宁可她死掉!”张太太倒直白得很,冷笑一声道:“少说废话,等你自己饿瘪肚皮再说:那时候,你会明白,是你饿死事大,还是你女儿失节事大?我宁可入拔舌地狱,黄家小妹妹了不起,牺牲自己来侍养母亲;说不定孝感动天,连带著我也飞升仙境呢!”
也亏得这位女随和的舌头,把黄明中的心意安顿在“卖身养母”这一大题目上,可是,她一跨出自己的门口,好似每一只手都在指点她。每一双眼睛都在打量她,每一句话都在议论她;她低低地垂著头,几乎不敢向谁看一眼了。
病榻上的黄太太,直到旧历年二月半,才勉强靠著床架倚著棉被坐了起来。她才看清楚自己的女儿,竟是这么憔悴了。“明中,我这一病,该有许多日子了!”她这才清清楚楚自己知道生了一场大病。
“妈妈,谢天谢地!这场伤寒病,病了两个多月了,没吃腊八粥,你就躺在床上,今天二月半呢!”
“孩子,妈累了你了,难怪你瘦得这样子,你可要自己当心,不要自己累倒了;孩子,你妈饿得慌!好像吃不饱似的!”
“妈,等你好一点,我要找事做了!”
“找了甚么事呢?”
“隔壁那位张家姆妈,她很好,替我在对海一家戏院衣帽间,找了一个小事,事情很轻巧,只是要等散场了,才可以回来;家里的事,张太太会照应的,说不定,我回来得很迟!”
“你瘦得这样子,怎么成?等我再好一点,自己会下床做事,再去好不好!”
“妈,不行,人家不会留著事等我的;再则,家里的情形,你也明白,一病两个多月呢!”
“孩子,我懂了,那么,你去吧!不过,你要自己留心,香港是个吃人的世界。”
“妈,我知道!”她转过头来,把溢出来的眼泪揩干!
一日傍晚,张太太带著明中,说是过海乘缆车上山顶茶馆看夜景去;初春天气,冷热无常,明中穿著线呢旗袍,披著一方绒巾,到了山顶,瑟缩颇有些儿寒冷。缆车中一位中年男子,跟张太太打招呼,明中心里明白,低著头不敢再看一眼。其人个子不很高,脸庞圆圆地,年纪四十上下,西装齐齐整整,是有几文钱财的样子。
到了山顶,她们找了茶座喝一杯咖啡;那人坐在不远的另一茶座,也在喝咖啡。张太太走过去和那人咬了一回耳朵,一回儿,那人独自下山去了;张太太对她看看,她羞得一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惘然地搅动杯子里的咖啡,看它尽是打著旋儿。黯黄的苦涩的咖啡,那便是她们这一群女孩子的写照。她抬头看去,灯彩璀璨,大地沉沉;这其间,上演了多少辛酸凄楚的人世大悲剧。其中有一幕,就等待著她去扮演著主角呢!
张太太喊了两杯葡萄酒,端了一杯在她手里,跟她碰了杯,祝福她:“葡萄美酒,甜蜜的爱;凡事看开一点,恭喜你,幸福从此开了头!小妹妹,万里姻缘一线牵,看他方方福福,有根基的样儿!”
明中打了一个寒噤,呆呆地想著。
“各人看各人的缘份;我们老一辈的,还不是蓦蓦生生凑在一堆了,凡事也说不定的,自由恋爱闹离婚,老法夫妇,白头偕老。我看他,倒是厚道的人!”
明中默不作声,慢慢地倒把那杯甜甜的葡萄酒喝完了。她素来不会喝酒,这杯容易上口的甜酒,倒给她来了几分醉意,两颊泛红,双眼骀荡,心头卜东卜东地跳动,有些迷迷糊糊的样儿。
“小妹妹,凡事往好的方面想,不要怕!”张太太在她的耳边低声问道:“你是答应了吧!”
她蒙著脸呜咽著。
“小妹妹,我的话都是多说的,但凡有一线生路,我们也不会做糊涂事。你也是明白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张太太把五张红票子塞在她的衣袋里。“我那亲戚,也知道你家境可怜,我的这一份,他们会给我的!”
她不自觉地点了头;张太太替她揩干了眼泪,匀了粉,敷了胭脂,扶她走出茶馆,重新乘上了下山的缆车。她在她的耳边,复轻声叮咛道:“小妹妹,你要依从他一点,不可率性发脾气,他请过大相命家拣过日子,今天是吉日良辰呢!”
明中一脑子乱丝,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一个中年男人──五张红底──一杯葡萄酒,串成这样一幕离奇的梦境。一位非亲非故的邻家妇人,在她耳边叽咕著。她稍微注意看她那一份笑容,又亲热,又冷淡;彼此之间,又好像隔著一重雾似的,摸不清楚来。但是,她恍若沉溺于狂涛之上,只要捞著这么一块门板,只能双手攀在板上。
“我怕!”明中终于迸出这么两个字来。
“小妹妹,那倒不要紧!”张太太微笑著。“这些地方男人比我们懂得多!一个中年男人,甚么事做不出来,他会替你安排得好好的!”
缆车到了山脚,一辆的士就把她们送到半山区一家华丽的酒店中去了。张太再三叮嘱她要听话,不要害怕;家里的一切,她会替她料理得停停当当的,一切放心就是了!
他们进了L酒店,张太太把她送进二楼一间大房间,她便掩著门回去了。她呆呆地站在门边,动也不动;那满脸笑容的中年男人,迎著她来挽她的臂。“好妹妹,来,来,来,大家再喝一杯!”她不声不响,木然地,傀儡似的,让他牵了去。
“来,来,来,喝一杯!”她坐到椅子上,他就腻在她的身边,一股糖似的黏著。“一回生,两回熟,大家都是好朋友!”
她呆呆地看著,面前四碗丰富的小菜,当中一碗北菇鸽蛋汤,热腾腾地。他替她端了酒,布了菜,她也就默默地拿了筷子吃了一点。杯中的酒,甜甜地,黄澄澄地,容易上口得很;他告诉她:“这种樱桃白兰地,补血健胃,好得很!”不知不觉,也就喝掉了那一杯。
她心中默默地想著:“管他呢,喝醉就喝醉了,壶里乾坤大,喝醉了,糊里糊涂,万事不了自了!”这么一想,嘴喝得溜了,第二杯又下肚了。他笑著斟著,就替她拣了菜。端了杯,让她喝下第三杯;只见她双眼低垂,眯著一线缝,两颊红得苹果似的,她那青春的光睴都显露出来了。
她昏昏涂涂地只觉得浑身发软,由他安排著扶上床去;那时,她已六分昏沉,四分清醒,只觉得他那热辣辣的嘴唇贴在她的唇上,闷得她气都透不过来。可是,她一些儿也没有力气,喊也喊不出声来。
这时,李老板关了房中的日光灯,把床头那盏小红灯亮著;整个房间顿然笼罩在一种神秘,迷离的气氛之中。床头那一线红光,恰好映在明中的脸上,那红润的光彩,从她的颈脖,一直泛到前额;细细的弯眉,长长的睫毛,圆圆的眼眸;细致的皮肤,格外显得那淡红的嘴唇那么娇嫩。这么一朵含苞含放的玫瑰花,落在他的掌心中了。他低了头去,在她的唇上吻了又吻,伸进舌尖,想舐开她的牙关;她尽自把头转来转去,他的舌尖,一下滑到左,一下滑到右,找不到他的伴侣。他狠狠地吸住了她的双唇,只见她眉头紧蹙,唔唔作声。
他轻轻扳开了她的右手,替她解开了揿扣,抽松了拉链,托起她的后肩,缓缓褪下她的旗袍的双袖;这才倒卷过来,从她的腰臀拉了下来。接著脱去了她的紧身毛衫,解开她的内衣,他的手就落在她那丰富的胸前。他就拉过了那床湖绿的棉被,把自己和明中掩盖在粉红色的春天里。他掌心覆盖著那满圆的乳房,轻轻摩抚著,那中心的芡实,慢慢地凸了出来。他把她搂得紧紧地,这时,他掌握著这位少女的青春。他不自禁地,低著头靠在她的胸口伸著舌尖舐那圆小的芡实;他几乎想把她整个儿吞到肚子里去,一只小狗似的,几乎舐遍了她的胸膛。
酒性缓缓发作,她是格外沉迷了。迷迷濛濛中,只觉得有只大胆的手,在解脱她的小衣。那件小衣,就在她的臀、腿、胫的屈曲处停留了一回,终于给他褪去了。于是,一床锦被盖满了伊甸园。
撒旦看见夏娃躺在树荫之下,便从她的腿边溜了上去。它要吃那鲜甜的果子;她皱著眉头,摇摇手。它笑著对她说:吃了这果子,你就会聪明起来的!人生就是这样,开头就有些儿苦涩,渐入佳境,那时候,你就懂得这无穷的味儿了!
“不,上帝会惩罚我们的!”她还是摇著头。
“你看,这个园子多单调,多寂寞!怕不闷死我们啦!不要怕!试试看,我带你到浮华的世界去,那边才好玩呢!”撒旦已经靠在她的身边去了。
于是,夏娃吃下了禁果,天地震动,一片红霞,落在一方洁的绸巾上。
撒旦替阿当开了路,他也吃了禁果,在上帝教训之外,懂得人世间的教训。
于是夏娃从伊甸园放逐出来,晨曦映照,她才看见自己裸著身体跟亚当贴在一起,她已来到了人间了。
明中,这时,给李老板搂得紧紧地,她的头枕在他的臂上。李老板翻了一个身,把手臂上的夏娃惊醒了;她茫然地记不清自己处在怎么一个境地,太阳光从绿色帏幕中淡淡映了进来,她只看见四围的种种,都是蓦生生地,跟她的记忆连系不起来;身边一个蓦生生地在打鼾的男人,连她自己是一对一丝不挂裸著全身的妖精。
接上来,她立即把记忆的线索拉了起来;她才明白她的少女时代,已经在这糊糊涂涂的昏夜中结束了。猛然,她推开了那只蓦生的手臂,躲向床角,蒙著被头,呜咽流泪,嘤嘤作声。跟著,那只陌生的手伸了过来,拦腰又抱了过去;恰巧两人的胸口贴对著。她挣脱著要脱逃出来,那双手却更牢更紧,不让她转一转身!
“黄小姐,这算甚么?清早,大家讨个吉利,怎么哭啦!”
“我不认得你!”她呜咽著说。
“本来嘛!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一夜夫妻百夜恩’,这句俗话,你总听过!”
“你预备把我怎么样?”
“好小姐!这是两厢情愿的!我本来不想对你怎么样!你愿意的话,大家不妨做个朋友;不愿意的话,你走你的东,我走我的西,萧郎陌路,又有怎么样!”
“嗄……”她热泪狂泻,且泣且诉!“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的!天哪……”她号啕出声,越哭越响了!
“黄小姐,话不是早说在先吗?我是有妻有子的,又叫我怎么样?”
“嗳,你们男人就拿我们开开玩笑算了!”
“黄小姐,这话我就无从说起了!你仔仔细细想想清楚吧!”
她煞住了哭声,抬起了头,看看身边这个和她讲话的人。“好吧!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啦!”
“咦!你不是跟我生气吗?”
“生气!我一辈子恨死你们这些臭男人!”
“恨,那就你错了!”
“我错?”
“讲理我本来没有错?讲情,你并不要我欢喜你!既不讲情,又不讲理,‘生米煮成了熟饭’,你叫我怎么说?”
“好,你让我回去好了!”
他双手把她抱得紧紧地,狠狠地盯著她看;刹时,松开了手,说:“好,你走吧!小妹妹!你想错了!”
他一松手,她突然从温暖中抛了开来,好似斑比(小鹿)落到了荒野,一阵冷风包围著她的身子。她不自禁地,又靠近他的身边,呜呜地哭了。她让他揽住了腰肢,重新抱在他的怀里。
“小妹妹!但凡我能帮得你的,我一定帮你的忙;不过……”
她等著他说下去。
“不过,你也想错了,我也想错了,这是没有办法的!”
“你也想错了?”她念著这句话,想嚼出这句话的意思来。
“小妹妹,这个世界,许多事都是可笑得很的!你说,我们两人,白面不相识,睡在一堆,你说,好笑不?但是,两人居然睡在一起了,亲密到这么亲密,蓦生又是这么蓦生,你说,好笑不?”
她听得有些发呆了,还是等著他说下去。
“我告诉你,我不是说梦话,酒也醒了,天也早亮了!不过,我有我的想头,你有你的想头,你懂吗?”
她摇摇头,呆呆地看著他。
“从旧年下半年起,我的生意一直不顺手,今年新正,算命看相,都说我还要破大财。他们说,只有元红禳解,才会转好运。要说是迷信,运气不好,叫我们怎能不信!你懂得了吗?老实说,我的运气不好,撑著一只破船,船沉下去了,自救都来不及,还有甚么办法?一天转了运了,小妹妹,我不会忘记你的!”
“你是不会再要我了!”
“小妹妹,我要走了!但凡我能帮得你的,一定帮你的忙!”
这时李老板坐了起来,穿好了衣服,从被底抽取那方映著红霞的绸巾,折起来塞在袋里,低著头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就准备走开了。
“天哪!”她蒙著被头又哭起来了。
他走进门边,又转到床边,揭开棉被,把一张红票子塞在她的掌上。“小妹妹,我会去看你的!”
她惘然地看他走出房门,看那门扭“卡得”一下扣住了。她和他,由红票子结合起来的关系,便这么了结了。他带走了她的青春,也就带走了她的温暖!
整个房间的寂寞,压在她的身上,一对蓦生的眼睛,一双蓦生的手,一个胖胖的身体,好似铁印地烙在她的记忆上。
明中揭开被单,那裸露著的身体从床那头的镜子里反照过来,投在她自己的眼睛里,不觉又呆了一下,她靠在枕头上,欣赏正在消逝中的少女时代。那芡实红中带暗,缀在那圆满的莲蓬上;这上面,恍恍惚惚留著一种不可言说的痕迹。她好似小孩子在浴盘里自我观照,觉得在她的青春征象上,处处留著神秘的气息,两腿有些发酸,两臂也有些沉重,这都是一场糊涂梦的残馀,认真去想时,那梦痕更远更淡,把握不住了。
她闭起眼来,要想把李老板的印象唤了起来;缆车上的一瞥,红灯前夜游神的遭遇,晨曦中的对话,远了淡了,朦胧中的睡眼,睡眼中的朦胧,总是斗不拢一个完整的轮廓。他,正如蒙古包中的喇嘛一般,只是收拾了她的青春,享受了初夜权,便溜之乎也,无影无踪地去了!
“啊!叫我恨也无从恨,爱呢,更无从爱起!”她连李老板的姓名都不知道,听口音是江苏人,也不知他一向做甚么,他眼前的买卖如何?她和他之间,只有六张红底和一幅红霞的关涉!其他,便是一张白纸,甚么也不明白。
她只听得他说起去年下半年生意不顺手,今年命里注定大破财;他希望从她的身上找到转运的机会;转了运,他再去找她。她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她可能是走了霉运的人,连带他真的破了大财,那时候,他不是会永远恨著她了吗?
又是,一阵胡思乱想,把她搅昏了;她记不起她和他有过甚么关系,只记得那胖胖的身体跟她靠在一起,迷梦中好似隐隐痛了一阵子;就是那一幅红霞也只是一瞥,看不清楚的了。上帝似乎并非全能的神,他把生命创造这么伟大的神迹付托这打架的妖精,真是不可解的。
她记起了他的那句话,世间事都是可笑的,人生就是在“悯怜”与“可笑”的秋千中荡来荡去的!她就是这么呆呆地躺了老半天;直到一阵心房的跳动迫出她的长叹息来!“明中!你就是这么地收了场,也就这么开了头了!”这话,好似和镜中的她在酬答著。
当她穿著停当,打扮得周全时,已经是午夜了。浑身酸软,迫得她重又躺了下去,她叫仆欧买了份当日的报纸,躺著一页一页看下去。直翻到第五版,星岛本埠版的头条大字新闻,却把她吓昏了。她仔细看去,那行大字,“石硖尾区今晨大火,无家可归者数千人。”
报纸上的大红字,黑小字,在她的眼前尽自跳动,几乎抓不住一行一句,让她压平来仔细看看。跳入她眼中的,是“一片火海”,“延烧数百家”,“灾难遍巷”,“中年病妇焚毙”……这些字句。她一看见中年病妇火堆中倒毙的字眼,急忙把报纸一丢,跳下床来,奔向房外去。穿衣镜反射到她的眼前,才看见那一叠红票子散在地板上,她回过头来,双脚用力踹那票子恨恨地说:“作孽的钱,钱作的孽!”嗒然地,她又坐在沙发上,弯著身子把那六张票子,一一捡了起来,收拾到自己的手袋里去!
她匆匆忙忙走出了酒店,拾石级而下,隔海望九龙,隐隐人喧车闹,人世还是那么样的人世。惘然走了一阵子,不辨东西南北,痴然在巴士站边立了一回,看见一辆的士从身边驶过,才招手唤车,送到了天星码头。轮渡中,她俯身默祷;老天不要遗弃她,不要太残酷地打击她,她是无辜的!
她一到九龙,赶忙雇车到大埔道自己的住所去;她的心神,比车轮还飞得快;石硖尾村在望,她的双眼已经模糊一片,几乎甚么都看不见了。车在村外停了下来,她惊颤惶惧,几乎不敢下车;但见村外那一片广场上,一堆堆都是灾后无家可归的住户,箱笼杂物堆上,坐著愁眉苦脸的男女老少。她一一看了过去,没见一个熟人,谁也不曾和她招呼。一种刺鼻的焦味,扑面而来;仰望天空,阳光黯淡,轻烟袅袅,她眼前一片焦黑的火烧场,辨别不出,何处是自己的住宅。
她恍惚还记得那个泥潭的晚上,那条曲径,通往她们那一住区,依方向看去,她们那一住区,已经化为灰烬了。她试著向村墟前行,满地泥浆,钉著了她的高跟鞋,寸步难行。村人告诉她:“山这一边的木屋,都在劫数之中,用不著去看了;那时一片火海,能逃者都逃出来了,逃不出来的,大概是完了!”
“嗄!我的妈呢?天呀!”她叫喊了几声,木然地站著,一阵眼花头晕,摇摇欲倒。她刚提起腿来,想向前再走一步;泥浆黏住了她的鞋子;双脚不自觉地踹到泥浆里去了。她还是漠然向前走著,她的脑子好似给甚么打碎的了。
张太太从人丛中窜了过来,扶住了她;她呆呆地看她,发著痴笑;一刻儿,她恍然有悟,攀在张太的肩上,大哭起来。
“小妹妹!这时候,不要急,急也没有用!”
“我的妈呢?”明中神志渐定,向前追问著。
“是呀!我告诉你!那时候,大家都慌了,乱成一片,不知你妈到那儿去了!大概……”张太迟疑一下说:“大概给救火的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