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中秋节的晚上,月光如水,流向钻石山的曲径小巷,弹三弦的卖唱,那女儿弯弯照九州的诗句,一字一字打入了一家木屋里愁眉相对的父子的心头。

“爹,我们的路,已经走到了天尽头了吧?”滕志杰,他靠在床沿上,扶起了正在喘哮的老父,发红光的煤油灯,火焰突突的摇动著。

“孩子,我们的路正在开头呐!”这位白发老人,拍著自己的胸口,缓缓地一字一字在说。“我知道,我明白,会有这么一天,要走这样的路的。可是,我不愿意,也想不到,终于走上这样的路了。孩子,你的爹已经六十二岁了,你妈,她倒幸运,死得早,没见到这天翻地覆的场面!”

“爹,今天晚上的月亮太好了!”月光刚从窗口投入他们的床边。

“几家欢喜几家愁!这月亮是人家的!”

“几个飘零在外头!不知大哥他们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孩子,不要去说了,提起了,心烦!”滕老头子,他浑身风湿痛,发节气,就那么躺在床上。“阿杰,今日下午鲁家伯伯来过,他们在弥敦道上开了一家理发铺,生意还不错。说起你的事,他也说:香港这地方,人情薄于纸,饿得死人,不找个混饭行当糊糊口是不行的。他说,你又不会做理发匠,而且,理发匠不是上海帮,便是广东帮,我们是四川人,不成。他又说是说笑话似的,只有一个行当,轻巧容易做;他们店里,倒要一个擦皮鞋的。他说,你个子不高,生得白净得人喜,人也聪明,要是愿意的话,不妨去试试看。”

“这有甚么不愿意?爹,我演过话剧的;茶房也做过,车子也拉过,人生就是一本戏,演甚么像甚么;擦皮鞋只要能混饭吃,又算甚么?”

“想不到我们滕家,也落魄到如此地步!”

“爹,你不是说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要走这样的路的吗?”

“但是,孩子,眼前是要我们真的走这样的路呢!”滕老头子又喘了几声。“一个大学毕业生,擦皮鞋,你说,谁在开我们的玩笑!”

“柏林大学教授也在维也纳车站替别人擦皮鞋呢!劳动神圣,替别人擦皮鞋,总比把皮鞋让别人擦,高明了一点!”

“好吧!那末,你就去试试看,鲁伯伯会照应你的!”

自尊夹著自卑,羞怯带点儿好奇,这样一份奇妙的心理,把滕志杰送到鲁老板面前。那位十足江湖气的鲁老板,唇上一簇小胡子,对他𥅴𥅴眼睛,笑笑;低声在他耳边说:“我是老板,你是伙计,懂不懂?”

“懂,你吩咐好啦!”

“那些理发师都是你的师兄,得听他们的话,乖一点儿!”

“知道!”

“知道就是,摆架子可不行!”

“老伯放心,一切心照不宣!”

“这儿只有老板,没有老伯。”

“老板,知道了!”

鲁老板把他仔细打量一下,说是二十三岁了,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来岁,白白胖胖的,薄薄的嘴唇,端端正正的鼻子,这孩子要得。他知道他写得一笔好字,念得一肚子洋文,就是不会拿剃刀,做不得师兄。

“志杰!有件事委屈你!这可真没办法的!这儿睡得很迟呢!”

“不要紧!不要紧!”

“不,我要说给你听的。这儿,白天是理发店,下午七点钟收场。七点钟以后,这场子租给清华舞厅,晚上是跳舞的池子。那时候,你们得出去蹓跶蹓跶,吃个茶,到酒店坐一回也好,到了夜半一点钟,你们才回来,搭铺睡觉。──还有一句话,当时租约上写明在前,你们师兄弟不许上这一舞厅跳舞,不许跟舞厅里的小姐胡调!年轻的人,心不要野出去,自爱一点。”

“我相信老板说的话,总是不错的!”

“那么好了,试试看,好玩儿地做做看!”

他走出了M理发店的侧门,抬头一看,那方竖著的招牌上,横著“清华舞厅”的霓虹灯招牌,这是搁仔这一层,恰好在M酒店的右边。理发店的底下便是M咖啡室,和酒店的大门并列著。从大门进去,走上楼梯,右边是M餐厅,左边便是理发店。再以上,二、三、四、五层,都是酒店的客房。许多故事,就从餐厅开了头,插入舞厅这一幕,到酒店去结局;这一类事,太平凡了,也就很少有人去谈论。当然,从舞厅开头,更是方便,经过餐厅的一幕,走上酒店去,那更不成其为故事了。

从那天起,这位漂漂亮亮年轻小伙子,流转地坐在矮凳上,挤在两张圆圆的大铁椅当中,吹著口哨替那些男女客人擦著皮鞋。他的行动,跟口哨中的曲调相配合。他加力用那条长绒布拉了几下,看看周围在闪著光了,他又轻轻抹了一转,跟著他口中的尾音收了梢。

“小伙子,你倒唱得一口洋歌呐!”二号理发师停住了剃刀看他。

“有那么几出儿!”

“这一套擦皮鞋本领,倒也不错,工夫到家!那儿学来的?”

“区区小弟,巴黎大学美术院擦皮鞋专科毕业,法国国家美学博士,嘻嘻!”

“这小子,车大炮!”

“那末,好啦,自修大学毕业,无师自通!”

“做了几年徒弟!”

“跟师兄你们那一行,不同啦,速成科。”

“你这小子,要得,口齿伶俐。”

“二师兄,你怎么会知道咱家是四川人?”志杰喉咙里打了一个胡哨。“咱家苏北淮阴人,生长在成都。”

“咱们还是同乡呐!”

“多承关照啦!”

这样,他就很快跟那些理发匠混得很好了,连那几位搅手巾打杂的姑娘们也多看他几眼。她们私下在说:“这位哥儿,不像我们苏北人,倒像是苏州人,吹弹得破的脸庞。公子落难擦皮鞋,他还唱得那么好听的洋歌呐!”

他那套白色工装上,绣著“十四”号的红字;时常有人打趣他:“十四号,走桃花运啦,她们都想跟你在后花园私订终身呢!”

他还是吹著口哨,擦著皮鞋,想他自己的心思;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你这小子,说甚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知道,我手边这一部格外难念些呢!”

这时候,他眼前景物慢慢地从浓雾中消去;映在他眼前,那是嘉陵江畔木船上的一幕。寒冬深夜,他跟著老人,一人一个包裹,从江津上了船;船上装满了一舱白萝卜,他们就挤在萝卜的堆里。

一九四九年夏初,国共谈判破裂,夏秋间胡宗南部队从西北向剑阁移动那一个月,成都人心惶惶,一片兵荒马乱景象。滕老先生铭三,他接了他的大儿子志承从江津急电催请,就带著小儿子志杰顺流东下。当时,志承悬想国军向川西集中,政府也向川康边境移动,可能发生一场混战。老父吃不起惊慌,又怕志杰年纪小,闹出是非来。他自己在江津做中学校长,地方人缘好;间接他又知道了一些共党的城市政策,相信可以渡过这一场大风涛的。等到滕老先生到了江津,其后不久,重庆便吃紧了。到了江津解放,那个小城市很快地便从混乱场面中安定下来;志承渐渐嗅到了时代的气息,他自己的威望和人缘,就在学生,朋友们在面前消失了;清算,斗争的口号,刺痛了他的心神,除了他自己那个小天地,他已经十分孤独了,踽踽独行,黯然神伤。其后不久,成都的川军起义了,滕老先生一心一意想回老家去,他体会到志承的寂寞心境,乱世处在各地,不如归故园的好。可是,他的次儿志定,跟著四野文化工作队从汉口到了重庆,到江津团聚了三天三晚。志定看明白温情主义的时代已经过去,婉言劝老父莫回家乡,也暗示志承在江津不一定站得住脚,早日抽身为上。四海茫茫,滕老托足无地,就在再三考虑之下,先由志杰陪伴著到了汉口,那是他二十年前旧游之地。那个经过了大动乱的武汉,江水滔滔,人物全非,这一位不足轻重的老人跟一位不识天高地远的小伙子,也就安不下心来;又听了一位走单帮的乡友的鼓励,粤汉铁路通车的第二个礼拜,便趁车南下到了香港了。

在香港的三亲四友,原也很有几块大冰山,却也经不起阳光照射,就融化掉了;他们父子两人,也就挤到钻石山一所木屋中去了。到第二年的春天,家乡传来的消息,一天一天坏起来,滕家的房屋田地,都已分配掉了。志定随军向西藏进发,经月没有音息。志承就在他们东下的第三天,便交卸了校长职位;一家人留在江津,过著最清苦的生活。他们天天盼望著家信,到来的家信,却字字刺痛了他老先生的心坎;满头白发,一脸愁纹,他的背驼得更利害,精神更是不济了。贫病交侵,他的眼前,只是一片暗影。有时,连连喘著气,对志杰轻声地说:“孩子,你的爸误了你的前途了。”

“爹,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孩子,你不知道,你前面的路很长,很长,我们不应该过著白华的生活的!”

在父子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志杰时时记起他老父在萝卜船里的那一番旧话;冬天的萝卜,又嫩又甜又脆,滕老慢慢地咬著嚼著,低沉的声音里咀嚼著辛酸的回忆。

“志杰,我们滕家的一片瓦,一寸土,都是血汗眼泪换来的!那年头,也是大乱之后,曾祖父兄弟五人给乱兵杀死了,房子也烧光了,曾祖母就在那所破房子里,带著你们的祖父,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孤苦零丁过著摘野菜拾稗粒的日子。东山边上,那一亩六分田,正是我们祖先仅有的产业,一半种青菜,一半种萝卜,夹些杂粮,勉强过活著。冬天晚上,曾祖母跟祖母,祖母刚到我们滕家来,年纪轻得很,婆媳两人替人家纺纱过日子;晚上纺纱纺到三更天,一人咬一条萝卜,甜甜嘴,饱饱肚子。一寸一寸的棉纱,一尺一尺的土布,一锄一锄的泥土,一颗一颗的稻谷,这样才把我们这一家人养活来,才有我们滕家这么一点场面。你们的祖父,太和善了,时常给土豪地痞欺负著,全靠曾祖母吞著眼泪,忍著气,低心下意恳求著。志杰,这些话,我今天应该重新讲给你们听;我们滕家没有拿过一分不干净的钱,放过一块钱的债。你们祖父,吃两碗稀饭,配上一条萝卜干;身上那套衣服补了又补,差不多就像一件八卦衣了,还是背在自己的身上。志杰,我的一生,也就教书过活,没拿过不干净的钱;我教了一辈子的书,也就造了那么一所房子,那几亩自己种的田地。我要对得住你的曾祖父跟祖父,祖母,这些地方,我都自己检点得很清楚,不会使你们有甚么遗恨的。曾祖母,倒是我们滕家的最好榜样,你们一言一动,不可忘记了她!”

“爹,现在还提它做甚么?”

“志杰,一家要自己检点;一个人也要自己检点。前天,我看你大哥皇皇不自安,好像大祸临头似的;我们滕家的人,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大哥做了这么多年的中学校长,生活清苦得很,君子坦荡荡,为甚么要心神不定?清算就清算,坦白就坦白,一个人只怕自己脚跟不稳,稳了脚跟,那怕千人笑万人骂,又有甚么胆战心寒!我要告诉你:我们滕家的祖先,就是光明磊落,见得人面的,你要记住这句话!”

他从老父脸色上,看到了那严正的气氛,豁达的胸襟,和那不可干犯的神情。接著,他又听到他老父的叹息:“不过,人总是趋炎附势的,是非黑白,一下子倒过来,也说不定的,你们该记住我的话:我们滕家是清清白白的!”

“我们滕家是清清白白的”这一句话,萦回于志杰的心胸,好似一道符,把许多邪恶的对头挡住了。理发店,整个空间,塞满了香水,脂粉,生发油,混杂著“发”,“肉”,皮屑和水蒸气所调剂而成的粉红色气氛;有时对他是一种诱惑,好似那撒旦长蛇就爬在他的颈边,有时又使他作呕,好似这气息就闷死了他。

“十四号!你在那儿想甚么心思?”一只漆著的蔻丹的脚趾点在他的鼻子上,壳落一声,那只朱红的高跟鞋掉在地上了。

“十八岁汉子想娇娘哪!”隔座那个正在替女客电发的七号理发师唱起他的山歌来。另外一位理发师,跟上了一句:“十八岁娇娘想汉子哪!”这时候,就听得许多人在那儿笑著说著。

志杰呢,默不作声,顺手替她拾起了皮鞋套上脚去,依旧做他去污加油的工作。

“十四号,你怎么变成哑巴子啦?”她收进右脚低著头看他。“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黄明中,我知道得。”七号理发师抢先说了,还拖了长长的尾音。“十四号,黄小姐看中了你啦,懂不懂?”

“不懂,不懂!”

“那末,你是一个木头人!”

黄明中,这位二十来岁的交际女生,清华舞厅下海,一下窜红了的。先前,穿了一双半新黑皮鞋,配上了麻纱袜半高跟的掌子。不久,鞋跟越来越高了,尼龙袜天天是新的,浅黄,浅紫,深黑,橙黄,绣花,镶珠,一天一个花样,朱红,墨绿,白色,蛇纹,皮鞋的颜色也跟著她的手袋,天天在变换著。三天洗一次头,一星期理一次发,板定要十四号替她擦鞋子,志杰一面擦鞋,她就一面欣赏,一面逗著他说著笑。

“我看你聪聪明明,怎么哑葫芦似的三声勿应,四声勿响?”

“你叫我说甚么呢?”

“我看你郁郁不乐?有甚么心事似的!”

“黄小姐,你也不见得快快乐乐,高兴得很吧!”

“我总觉得你不像一个擦皮鞋的!”她抬著头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影子。“你每一回总是这么想心思!”

“照你的说法,你倒是生来做舞小姐的!也不见得吧!”他微微笑著。“各人的心事,也只有自己的枕头知道吧!”

“你年纪轻轻,怎么懂得这么多?”

“就像你这么年纪轻,懂得这么多呢!”他停了一停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哟!”

“你还会做诗哪!”

“一句唐朝人的旧诗!”

“我知道,旧诗。”她把头一抬,笑吟吟地说:“我知道,一个姓白的大诗人,浔阳江上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也念过,我也念过,嗳!他们说你一肚子书理,中文洋文,都来得,怎么不吃皇家饭去?”

“啊呀呀!黄家好姑娘呀!我们这位十四号呀,十八般武艺样样来得,四书五经千字文百家姓,阿衣乌爱东洋文,爱皮西地洋泾浜,洋文歌,凡哑令,剔脚,擦鞋,捶背,七勿搭八跳弹性,就请你赏口黄家饭吃吃!”二号理发匠上气不接下气地瞎诨了一大串。

她就顺手一巴掌打过去:“你这贫嘴的,要死!听也不听听清楚,皇──家──饭!”

“我知道,黄──家──饭!”他一闪了她的手掌,说得更大声了。

“人家正正经经地说,你尽是胡调!”她装作发气样儿,眼角尽自向志杰娇笑著:“我们不要理他!那些瞎嚼舌的!”

志杰擦完了皮鞋,替她扣好了鞋带。她轻轻地甩了一下,那鞋子又掉在地下了!“不!你替我把脚趾上的蔻丹榻起来!”

“不是好好的,榻甚么!”

“不,我要换个颜色。”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小瓶桃红的蔻丹放在他的手上。

他轻轻叹了一声,又在矮凳上坐了下去。

“你叹甚么气!”

“我叹我自己的气!”

“要你榻蔻丹就叹气!我几时少过你的钱?”

“钱,钱,钱,不知道天之高地之厚!”

“你这小子,真是!今朝有酒有朝醉,有钱不花,更待可时!你才不知天之高地之厚!一脑子的封建思想!”

他托住了她的脚跟,抬头呆呆看她,她的眼珠,就有井那么深,碧沉沉包含著一个不可测的秘密,她捏著他的头发,顺手摸著他的额角,“你这孩子,你太懂了,你又太不懂了!”

他先把她的脚指甲,逐一敷上了一层油,把那紫红的一层蔻丹揩掉了,再一一敷上了新油,一层鲜艳的桃红色的光彩,跟她那细致白净的脚胫辉映著。不自禁地在体味她这两句轻声的话:“你太懂了,你又太不懂了!”

这是秋天里的春天:穷途末路,靠著这末等手艺餬最可怜的当口;偏生有这么一位娇娘对他发生好感。要说这位黄姑娘呀,品貌著实过得去,谈吐丰度,也还惹人欢喜,二十岁刚出头的女孩子,一朵开得恰巧的芍药花,我见犹怜;可奈她又是靠著末等行当过活的可怜虫,她的本钱,就是卖笑。他这一个年富力壮的青年,在撒旦面前,怎能不低头,自不免时涉遐想;可是,鲁老板吩咐他过:“年轻的人,自爱一点,心不要野。”他的老父喘哮的声,他的长兄,沉郁的叹息,声声响在他的耳边。他时常晃动自己的脑袋,把许多春天的烦恼晃开它;那“烦恼”就像水上的萍儿给吹开了一阵,不一时,又团团地围集拢来了。

他承认撒旦是一条蛇,给蛇咬了,会中毒的,可能断送自己的生命;但是,那树枝上的禁果,红得那么可爱,那么清香,那么鲜甜可口;我们宁可被逐出了伊甸园,宁愿把生命献给撒旦。他的胸中,跳跃著一句话:“黄姑娘,好吧,你要怎么就怎么样!”他愿意黏在她的身边,就像鞋边的尘土。

于是,他自己一层一层地来譬解;舞女是下贱的,一个有志气的青年,怎么可以吃舞女的拖鞋饭?但是,她轻盈地对他一笑,就把一切念头都勾销了。为了爱情,自该奉献一切的;她也何尝愿意这么下贱?她的生活是下贱的,她的灵魂是高贵的;那么多的男子在追逐她,她单是垂青于他,这不是纯洁的爱吗?

于是,他又作另外的譬解:舞女这生活圈子是腐烂的,吃的住的穿的行的,种种享受都是属于资产阶级的;可是她们自己却是陷在泥团里面,爬也爬不出来。她们要一个心爱的男人,就像小孩子要一个玩具;玩一阵,高高兴兴就够了!跟舞女谈爱情,那才是头等大傻瓜!但是,他看过小仲马的《茶花女》,他自己颇像那个痴情的阿芒,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黄姑娘也会改邪归正,像“茶花女”那么真挚的!

于是,他又摇晃著他自己的脑袋,把这些麻乱的心情驱逐掉;这样,钟摆式的思潮,渐渐在他的枕边冲来冲去,以至他的失眠的时间,一天一天地多起来。他睡得那么迟,天一亮,街车一响,他就醒了。翻来覆去,便睡不著了。

有一天,他回家去看他的老父,滕老老是盯著看他的脸面。“孩子,你瘦了呢!”

“爹,是,我近来睡得不太好!”

“孩子!年轻人的心思,我也懂得的。你做的又不是甚么有前途的行当;香港又是这么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你们那家理发铺子,听说是在一家旅馆的楼上,是不是?那种地方,多少会刺激年轻人的心,增加一点烦恼的。孩子,我不会怪你的,不过,自己要清醒一点!”

滕老把志杰拖在身边,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膊,说:“孩子,我看到了你,我就想起了你的妈来。你的眼睛、嘴唇、头发,还有你的样儿,一模一样,就是你妈妈的,只是鼻子比你妈高一点。”这老年人的眼角,湿漉漉地红起来了。

“爹,妈死那年,我只有十二岁,他们说,妈顶疼爱我。”

“是,你妈妈就说:你是她的化身,你姊妹是我的化身。”她咽气那一刻,还断断续续地说。“把志杰留给你,安慰你的老年!”“孩子,把你带在身边,我怕误了你,实在又舍不得你;有时候,我也这么想,我们这一代人,免不了温情主义;我真想让你回大陆去,年轻的人,自该锻炼锻炼,再苦也得去试练一番的!”

“爹,孩子并不怕吃苦,照说起来,眼前的生活,也就在锻炼著我自己了。我们兄弟三人,大哥献身教育,二哥献身国家,‘既有行者,必有居者’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吧!”

“孩子,我就怕对不起你的妈,你的样儿太好了一点,那个脂粉圈子里,不太相宜。”滕老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少女的照片,静静地看著。那少女披著一袭轻纱,亭亭地站在垂杨的荫下,娇笑地看著前面的池子。“这是你妈妈二十岁那年,在少城公园照的,你看,像不像你!”

志杰脑子里忽然闪出了一个影子,这影子是这么熟悉,好似就在眼前。接著恍然有所悟,“噢!这是黄明中的影子!”他懂了,难怪黄小姐时常看看他的脸,就对著镜子看看她自己的影子了。

“孩子,我没有一刻儿忘了你的妈的!”

“爹,我就应该替妈妈留在你的身边的了。”他向老父怀中一靠。

“我年轻时候,也有那么多的幻想,幻想出怎么样的一个伴侣;后来碰到了你的妈,她比我的理想还完美得多;假使有上帝的话,上帝对我实在太好了!你妈又把你留给我!我要对得起你的妈;我要对得起你的妈!”

“爹,假如我碰到了像妈那样好的女孩子呢!”

“孩子,上帝那就对我们太好了!你妈那样好的品貌是有的,那样的性格,那样的才干,就很少了!”

“爹,爱情上,你倒是一神教,只崇拜我们的妈妈的!”

滕老微微笑著,说:“我要对得起上帝才是,你们祖父那一辈,道德气味很重;男女之间,表面上总是主张禁欲的;我可不那么道学气。不过香港人,又走向另一极端了,好似男女之间,只有情欲这件事,放纵得很!许多地方都给荷里活的方式教坏了,就怕你们年轻的把握不定!”

那天晚上,志杰把老父的启示,自己母亲少女期的影子,和年少青春期忐忑不安的情绪,带回到这混沌一片的酒店中来。他的伙伴,M酒店茶房,老张便在打趣他了。“嗳,小滕,看你近来,总是这么魂不把舍地!”

“你们,尽是瞎嚼!我又有甚么?你说!”

“你呀,没有甚么,有一个小娇娘惦记你,弄得你三魂少二,七魄欠四,哈!哈!瞒不了我们啦!”

“谁说的!”

“急甚么?谁不知道?”老张拍拍他的肩膊,笑道:“人家是桃花运,你是桃花命。小陆说的,连那衣帽间的小姐都三不两谈起你!嗳,你说,是不是有一位黄明中,黄小姐看中了你?”

“老张,你们不要瞎说好不好?”

“喜讯已动,鸿运当头,那是没有办法的!”

“我连自己的口都餬不了,老年的父亲都养不活,再糊涂也不会胡闹到那步田地啦!”

“这就成了,就有人愿意养活你们啦!”

“你说,我可是这样的人?人家已经是可怜虫,要可怜虫养活我们,这成甚么话!这成甚么话!”

“这些女孩子,也真是,自己刚混得好一点了,就胡来了;人家成大把的钱给她们,她们就成大把的钱养达令,一人一个小白脸,像你这么白白嫩嫩的,难怪她们看中啦!”

“这叫做不知死活!”

“说来也没有甚么奇怪,她们那些人,平常时候,低声下气,笑脸迎人,为的是甚么?她们憋著一肚子的气,把青春廉价出售;自然啦,也要开开心,收买人家的青春啦!”

“一旦‘青春’溜走了呢?”

“她们就不会想得那么远啦!”

“我们可不能不想得远一点啦!”

“不过,你不要强嘴!”老张捏了他的鼻子,摇了一摇,“他们都说你,给那黄小姐搅得浑淘淘了!碰到了男女的关头,一半清醒,一半糊涂,不会想得太远的!”

“㗒!……”志杰长叹了一声。

“我说得不错吧!”

“那才怪事,这位黄小姐,她的样儿跟我妈妈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我的样儿,就是我妈妈年轻的影子,你说怪不怪?”

“那末,你和她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啦!”

“无奈,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环境,又在这样的时候,碰在一起,叫我怎么说才是?”

毕竟志杰和黄明中,都是最平凡的平凡人,他们走上了极平常的途径。秋去冬来,在她和他之间,依然还是明媚的春天。明中,几乎风雨无阻,一星期中,总有两天的大半个下午,消磨在M理发店的圆椅上。他也恍惚有所得,恍惚有所失似的,到了那一时候就期待那扶梯上的鞋跟声。那鞋跟的节拍,轻重缓急,在他的耳边,有著特殊的音色。

她一进了大门,就猎犬似的搜寻她的兔子。她轻盈地一笑,把手袋放在他的手上;身子向圆椅上弓坐,翘起脚来搁在他的膝上。他,也几乎非这么奉承她不可。一室的笑声和打趣的话头,倒缩短了她和他之间的距离。那些贪婪的眼睛和半瓶醋的声调,曾经使他忸怩不安的,到后来也就行若无事了。

他,让她当作一件艺术品在欣赏,她总是向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影子,再端详他的脸庞,有时也就看得出神。他,从她的丰度轮廓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风格,越看越觉得她就是那一个风韵宜人的少女。

有一天,二号理发师正在理发,偶尔看向镜子去,忽而有所发见似的,说:“你们看,黄明中跟十四号,就像亲姊妹似的,一式无二!”

“对啦!她们是前世姻缘!有缘千里来相会啦!”那位正在烫发的中年太太,这么凑趣地说著。

“前世姻缘”,这四个字,字字有力地打入她和他的心头。她和他,不自禁地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那一天,她那一份打扮的工作,好似一套接上一套,不会完似的;直到阳光直投跟著衣镜垂直了,她还是坐在那只圆椅上。

这时,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只纸的方胜,放在他的凳上;才穿起了鞋子,付了卖单向他打了招呼,走出大门去了。那脚跟的声音,渐远渐轻,可是在他的耳边,那阁阁的脚步,依旧那么地响著。

他拆开了“方胜”,只见上面写著简简单单几句话;她约他星期日上午,到红叶咖啡室饮早茶,她有许多话要和他说。他一面看著,一面想著,一面一条一条把那方纸撕掉了。他本来愿意去看她,和她去谈谈;可是,他心中惶惶不安,好似一场祸患在敲门,踌躇著不想去应约。

他低著头坐在酒店的休息廊上,翻来覆去,就是搓著手上那些碎纸条;直到每一张纸条搓得像头发那么碎了,才一撮一撮地投向地板去,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已经走进红叶咖啡室跟她面对面地坐在卡座上,才算决定了他的主意。

一个人的心,就像水晶球那么透明,也像水晶球那么朦胧;从那儿看到了将来的命运,可只是那么茫茫的一团。而今志杰从她的轮廓上找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那知,他所把握著母亲的印象是模糊的,正如他面对著黄小姐,也同样是模糊的。

他的母亲,丁希音,安娴默静,一个内向的女性,过著朴素的生活;她爱好自然,时常入林寻涧,跣足踏著青沙,任流泉奔石,白云入潭,默默地渡过了整个黄昏。明中却是外向的女孩子,爱热闹,好交际,流转于牌局、舞池、酒肆、歌榭之间,只有强烈的刺激,才使她感到痛快。他想不到两种形式的灵魂,寄寓在同样的轮廓之中,这就让他开始了“误会”。

“小弟弟,我知道你不会失约的!”她拉他坐在一边,紧紧地靠著她。

“……”他只是笑嘻嘻地,有些儿怕羞。

“怎么老是不答话?”

“你要我说甚么?”

“我要你说心底里要说的话!”

“你老是把我当作小弟弟,那还叫我说甚么!”

“一碰就脸红,脸皮这么嫩,还不是小弟弟?”

“世界变了,一个女孩子,脸皮这么老!”他替她斟了一杯酒,“嗳,你说,你几岁?”

“小弟弟,跟你说不要紧,我今年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说不定还是我的妹妹!”

“你也二十三岁,几月生的?”

“四月。”

“啊呀!倒真是我的好哥哥哪!”她一团和气!“怪不得他们说你是大学毕业的,我不信,我看你,只有十八九来岁!我是七月生日,比你还小几个月!难怪你这么不老实了!”

“这么不老实,我怎么不老实?”他看她那装傻的样子。

“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老是眼睛盯著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盯著你?”

“啊呀呀!你这坏东西!你说明白来,为甚么老是盯著我?”

“你的样儿好看!”

“鬼话,你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心里没有甚么话。”

“有,有,有,我知道你有!”

“你知道我有,我自己却不知道!”

“我要你说!”

“对啦!你就像我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儿!”

“噢!我明白了,难怪他们都说你像我的小弟弟啦,好哥哥哟!”

几杯下了肚子,明中格外放浪形骸,无所拘束的了;双颊,苹果似地红润,眼珠,流星般射来射去。她眼睛里的男人,好似摆在X光镜面前,赤裸裸地,透过了华贵的外套,直入他们的心坎,每一个男人,都是緃欲燃烧著的野兽。她就像喂巴儿狗那样喂著他们,一片牛肉在他们的鼻尖上甩了几下,吊起了他们的胃口,等到他们伸出了舌尖来;她又把那片肉提得高高的,尽嚷巴儿狗跳呀,嘣呀,口水直流呀!直到她戏弄得很够了,才投那片肉在他们的嘴里,痛快咀嚼了一番。

此刻,志杰的胸口,也给酒精燃烧起来,小鹿似的在撞著;可是,他并不曾伸出舌尖来。他要保持这一段距离,替自己的生活和老父的礼法作了最低限度的保障。她把火热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把他的手掌掩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血红的嘴唇带著酒气在那儿轻轻磨擦他的右腮!“好哥哥哟!你真是木头人!”香港这社会,教会了这位小姐,甚么粗野的话,都说得出嘴来!他憎恨(一种带著有些憎恨的情绪)这只不肯伸舌尖的巴儿狗!

霍地,她站了起来,大声说:“走,走,走,送我回去!送我回去!”志杰也就无可奈何地扶她出门,叫了的士,送她回寓所去了。一回到了寓所,这位冲破了理法藩篱酒兴正浓的小姐,她,更是百无禁忌了!她要志杰替她放起了浴缸里的热水,一丝不挂地躺在浴缸去。她要志杰扶她入浴,替她擦背,扶她出浴,要他不离左右地侍候她!

她披了一袭浴衣,躺在长沙发上,吩咐他坐在沙发那一头,她的双脚就拦在他的膝上。“好哥哥,派你一件好的差使,替我捏脚!”她双眼闭著,双手摊著伸著,浴衣半掩著。这时的志杰,好似著了魔法的木偶,只能听候她的调遣,他已经失去了自由意志,陷入了昏沉沉的深渊。

随著他的手指的动作,那痛快的,又酸又痒的皱眉情趣,就从她的脚趾缝里直透到了她的脑门,她尽自闭著双眼,享受这片刻的快乐,偶尔半开了只眼,看看她心中的木头人,只见他满脸飞红,双眼若开若合,陷著毛巾捏著她的趾缝。

“嗳!”她终于叹气了!

“㗒!”他也叹了一声。

志杰迷迷茫茫地,闷热紧紧包围著他;那捏脚的手指也就停了下来。许多杂乱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打旋,他已经没法从困惑中突围出来。他用手托著自己下巴,低著头,追逐一个无边的幻想。

忽然,他看见了一只蠕蠕爬动著的虱子,从床的边沿爬向她的睡衣上去了。这房间,给低垂的窗帷遮住了阳光,隐隐约约看见那黑点在那儿移动。他凝神地看著看著,只听得明中已经在那儿打鼾了。那黑点爬动得那么缓慢,好久好久,才从睡衣的角上,爬到了她的腿边。这时,志杰的神志,渐次朦胧起来;恍恍惚惚,好似进入了梦境,却又明明白白地并非是梦境,说是现实世界,却又并不是现实的世界。他的意识,似沉非沉,似浮非浮地,走向了那奇妙的心魂深渊中去了。他恍惚有所悟,忽然惊醒过来,他的心魂已经进入了虱子的躯体中去了。他就是虱子,虱子就是他,一个惊疑不定的滕志杰,已经是一只道道地地的小虱子了!

在他的面前,是一处深远的崖谷,那赭红色的悬崖;两翼环抱著一条曲折的溪涧,清泉潺浚地流著。他沿著溪岸向前走著,依稀是他自己家乡的景物。崖谷深处是一片丛林,长杉翠柏,菁葱照眼。好似长夏时分,他走得好远好远,穿过了丛林。在那悬崖尖顶上休息了好一回,又绕了林谷的后面,爬上了一望无垠的高山;那高山是一片平坦的高原;高原当中,一处干枯了的大凹池,黝黑的沙石,散落在池中。

他尽情游散,就在一片浅草的大广场上蹓跶著,向那广漠的前程走了。他嗅到一阵从原野中吹送过来的春天气息;这气息中,夹著淡淡的花香,使他十分地兴奋。再往前走,他的面前,又是一座高山,那高山是一处山岗,像大的钟乳石般倒垂下来,成为大半个的椭圆形,从视线所不能到达那高高的顶上,到他的眼前,是一片玉色的洁白;那白色就像冻结了的脂膏,恰如映在雪里的月光一般,微微地浮著一层青影。他想起了苏东坡的《石钟山记》,这是一座纯大理石的高岗弓形的曲线,在远远的天边钩绘著。高岗的顶上,是一处暗红的石块砌成的山寨;他爬了好久好久,才登上寨顶,瞻望这起伏广阔的大地,惊讶这大自然的伟大!他又躺在那山寨上,休息了一回长途跋涉的疲劳,使他恍恍惚惚进入了另一梦境。

等到志杰从梦中醒了过来,又愕然自惊,原来他是他,虱子是虱子,明中正睡得甜蜜,那鼾声更响得利害了!他轻轻地掩起了她的睡衣,替她盖上了一床薄被,轻声地溜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