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桃乐,人类第一个女性。火神邱比特奉薛乌斯大神之命,用泥土塑造而成,仪态万方,诸神大加赞赏,竞以本身神通法力相赠。后来把她配给火神手下的小神爱比曼德为妻。她出嫁时,大神赠与一个精致的盒子,大神吩咐她不许随便打开的。有一天,她听得盒子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一时好奇,打开盒子一看,一群大大小小的东西从盒子里飞出来了;世界上便充满了她无心放出来的痛苦、忧惧、奸诈、忌嫉、残忍这一类坏东西。那时,她急忙关著盒子,只听得盒子里还继续发出声音;她低头静听,那声音在说:“不要怕!我是‘希望’;我还在这里,我一天留在这里,人类便一天不会感到绝望的!”

──希腊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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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酒店,九龙弥敦道上,一家历史很久的旅馆。

他们在那儿谈论的这件故事,跟这家酒店有点儿关系。也可说没有甚么了不得的关系;不过,这故事恰巧从这酒店开了头,又恰巧到这儿来结局,也算是一段小小的因缘。

“老吕!你说,有没有鬼的?”老张,他指著三一三号房间跟他的伙伴说。

“鬼?你说,那位姓陈的,就吊死在这房间里?”老吕,M理发店,一位擦皮鞋的小伙子。“从前,我说,宁可信其无;现在呢,宁可信其有,倒像古老话说的,这是一场‘冤孽’!”

“冤孽?你说,这里面有没有桃色的味儿?”

“照他的遗书看来,满纸悲天悯人的口吻;他自己思想矛盾;没有出路,早日结束生命,早脱苦海!不过,他跟黄小姐黄明中有过一段历史,据说,她惹了许多是非,拖得他有口分不清,这才四大皆空,走上绝路的!”

“黄明中,那有名的交际花,圆圆脸儿,大大眼睛,长长眉毛,两个小酒涡,是不是?”

“不错,就是她!”老吕替她擦过皮鞋,那长长的腿,细细的皮肉,髹得紫红的脚指甲,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他的记忆上。“不错,就是她,她那两个小酒涡,不知迷倒了多少男人!听说她初到香港,开头那一段,生活也颇困难,后来得发啦!她把心一横,甚么事都做得出;一个恶魔派的女人,把男人放在手掌心里耍!姓陈的也就给耍够了的!”

“天下事,行云流水,不可太认真;这位姓陈的,枉是读书人,聪明得太老实,给一个女人累得去上吊,那才不值得!”

“当然,不是单单为了黄明中的事;三合四凑,看不破,想不穿,这才走了这条尽头路的!”

“那末,为的是甚么呢?”

“前天晚上,朱大板,谈起这件事,他跟这位姓陈的是老朋友,知道得清清楚楚;照他说,最主要的是因为他是一位读书人!”

“咦!那才怪呐,难道你我不是读书人?”

“不,不是这么说的!我这个大学生,早塞到字纸簏里去啦!你也不见得恋恋不舍那顶方帽子了吧?人生就像做戏,扮甚么角色,做甚么戏;我末,擦皮鞋的,你末,做茶房的,大家都忘记了自己。姓陈那家伙,忘不了自己做个大学教授,忘不了柏林大学哲学博士的头衔,忘不了汉口那一任教育局长的威风,忘不了黄小姐的热力,忘不了这,忘不了那,好像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读书种子似的!”老吕鼻子里打个呼噜,“要说先前阔,朱大板才真抖过一阵子!他还不是做他的舞女大班!舞女大班,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堂子里的捞毛乌龟,跟我这个擦皮鞋的差不了多少!当然啰,他独自的时候,也黯黯伤神,一上了场就认真做大班了;时势如此,读书人的松香架子也就搭不牢了!”

“你这人倒是挺有趣的,玩世不恭;其实,你我也何尝忘得了过去的事?”老张叹了一口气,念念有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今日怎么样?当初怎么样?”

“说来也真怪事;当年,日以继夜,二次方程式,三次方程式,牛顿定律,莎士比亚诗句,跟亚当司密原富死命地吞,那一样饱得了肚子?‘因为一著错,全盘棋皆输’,从前有一位诗人说:‘人生忧患识字始’,这句话,却说对了!不识字的话,何至于倒霉到这个田地!”

“我干这一行当,我倒不以为丢脸;就是太没出息,一条蛆虫似的,尽在粪缸里生活,可怜我们这一辈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离开了粪坑,还是活不了。那姓陈的家伙,他自己顾不了自己,纵井救人,那位黄小姐惹了是非,他却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恶活!’活得下去的时候,总是要活的。不过,那姓陈的,上吊以前,事事安排得有条有理,遗书也写得那么详详尽尽,分明安心去死一般,这就奇了!我说有鬼!”

“你又说有鬼!你见过?”

“不,这间房子,先前吊死过一个人,冤魂不散;这回又吊死了一个人,走进房子,总是阴沉沉的,电灯绿阴阴的!”

“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他死了以后,后来的客人,还不是住得好好的。”

“不,这房间的客人住不上两天,就要嚷著要搬;他们说,晚上尽是恶梦,好似有人叹气!”

“我看,还是你们的暗示作用!”

“你有胆子的话,就住它一晚怎样?”

“今天轮到你的晚班,好,反正舞厅总得一点钟收场,我就在这儿陪著你看鬼谈鬼,清谈到天明吧!”

“翻开报纸来,天天都是冤鬼的新闻,这个年头,自杀的人怎么这样多?”

“想呀!想呀!我倒有些儿想通了。”

“擦呀!擦呀!擦出了一种哲学来了是不是?”

“你知道托尔斯泰老年时候,也是一个皮鞋匠呀!我倒从皮鞋上看出许多社会道理来了,你说,甚么叫做有闲阶级;皮鞋要别人擦,这就是有闲阶级,可是,有闲社会也替社会结成了一重网,不让我们跌下来;一下子跌死,靠著擦皮鞋,也能活下去;我们就是寄生在他们边上的蛆虫呐!”

“我也好久不用脑子了,这个世界,看呀,看呀,看得有些麻木了;你这么一说,倒想起许多道理来!社会种种关系,都是一重重的网。人在动物里面,生下地来,就是顶软弱的,一开头就有家庭这一重网托住他,不让他跌死!旧的社会关系,旧的一重重的网,把我们好好扶养起来,如鱼得水,活得很好!如今可不同了,那宗法的网割掉了,家庭拆散了,社会关系改变了;从十七层楼上一交摔下来,活生生跌在硬石板上,那就一命呜呼了!”

“对,对,对!像我这样,共产党割掉我们所有的社会关系,从南京一脚踢掉我,一个斤斗翻过来!”

“恰好翻到有闲阶级的网里面,擦皮鞋活下去!”

“事实就是如此!”

“我懂了,那些自杀的可怜虫,就是社会关系变动得太利害了,没有一重网承住他们,跌死了!”

“可奈,我们落在蜘蛛网上面,经不起一阵狂风吹动,又会落下去呢!”

“那位姓陈的,就是给蜘蛛拿去当点心吃掉的!”

“有闲阶级好似毒蜘蛛,你这一比,比得好。”

“当心你的脑袋,给那些雌蜘蛛吃了去,年轻的人,就怕进了盘丝洞;你们那姓滕的小伙子,不是给几个女的迷住了吗!”

“我的世界跟你的大地,差不了多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先前,那女人的大腿,那不是袜子的袜子,那红的绿的短裤子,那大腿跟上一层黄茸茸的嫩毛;总而言之,香港这地方,也不好,长年是个春天。那些姑娘真坏透了,一个媚眼儿勾过来,把脚指点了我们的鼻尖!如今呀,常见可欲,使心不乱,女人的腿,就是这么一些贱东西!日行千里,足不出户,还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

“我们这个世界,酒精加上女人加上床板,就是这么一幅图画。酒店,酒店,我从前不懂甚么道理?那些女人,只要一瓶酒就够了;那些男人,吃得醉醺醺地,胡天胡地,甚么戏都可以上场了。”

“倒留下我们两个冷眼看戏人!”

“不,我们是跑跑龙套,凑凑热闹的!”

“那末,你说,有鬼没有鬼?”

“有鬼也可以说,我们都给旧的幽灵迷住了的;没有鬼,也可以说,讨替的鬼,总算不曾把索子套上我们的头上来!”

“我倒要这么说了,我们看见的都是鬼,憧憧往来,都是幽灵!精打精在那儿打架的妖精!”

“来一杯浓茶,趁这漫漫长夜,且把这部捉鬼新传从头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