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来到人间,我发现人们皆居于一种老成深算上,凡人皆以为久已知道,何者于人为好为坏的了”。

──尼采:苏鲁支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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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第七期,有一张漫画,题名《舞场百态图》,一个长长的瘦子搂著肥婆在打旋,一个穿长衫的红帽结的老夫子,他臂上的舞娘正敞著胸膛;人间伊甸园,一群谪落凡尘的亚当与夏娃,就是这么配搭得幽默,显出全能上帝之“无能”,有了这幅画,我们都可以搁笔了。连注解都是多馀的。

我年轻时期,生活在“不见可欲,使心不乱”的圈子里,以至于捡到了一方手帕,就害起相思病来,直到今天,还留著这么一份浓重的头巾气,而今忽尔闯到了“常见可欲”的新圈子,此心究竟乱与不乱?那只让我自个儿明白;我可声明在前,我并非圣人,发乎情则有之,红灯挡路,是否停车?伏惟心照不宣。

首先,我还是买了一本书,这是我的老规矩,大概是“入门”“捷径”之类;那上面,有关姿势、步法、情调、舞式种种,说得详详细细,有图为证,不过看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却是胡里胡涂。实事求是,这样就上舞场观摩去;临渊羡鱼,就在GT舞池边上呆坐了十八天。其时,书本上静的图式,跟舞场上动的姿态,还是结合不起来,只体味到这么一种情趣:音乐、彩色、香气、动作,和男女间欢笑结合在一起,进入了半陶醉的境界。

我的记忆中,《翠堤春晓》影片中,那快华尔滋舞的轻快情调,的确引动人;后来,其他影片里的跳舞场面,也都是跳华尔滋的多。看人挑担不吃力,轮到我自己,就一直没把快华尔滋跳好。舞院的教师,首先教我跳快狐步,接上便教慢华尔滋,又接上去,教慢狐步;这样就算完了第一阶段;我自己再学了探戈冧巴和快华尔滋,我的能力尽此而已。从前,有人去邯郸去学舞,舞步没学成,倒把自己走路的步法忘掉了,后来没办法,只得爬著回来。我呢,总算没落到爬著回来的田地。

人类学家把一万年前的舞女图摆在我们面前,她们就跟眼前荷里活影星那么“摩登”:今日跳舞的风格,也正回向一万年前的样式去呢。艺术,就是这样顶“古老”也顶“摩登”的玩意儿。在西方,中古以来,出现于贵族的客厅的舞姿,那么雍容迂缓,那么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在走;交际舞中,那很简单的快狐步慢狐步,便是当年绅士们的遗愿。十八世纪以来,才让快华尔滋冲破了绅士的防线,以繁弦急管奏出轻快的情调。到了现代,文明人又从野蛮民族吸收了艺术新气息;节拍更短,动作更快,呼吸更迫促,这就来了冧巴,森巴,茄拉加,这一串新的舞式。先前的舞式,男女是偎傍著在跳动的;新的舞式,男女拆散了,只是求动作、节拍、呼吸上的一致,又回到一万年前初民模拟生活的姿态去了。舞式是进步了,也可说返于自然了;我可年纪大了,骨头硬了,只好眼看著年轻人们式歌且舞,过他们的轻快生活了。

去年春;接连几天在舞池上静默观察,沙但尽自在我的耳边咕噜著:“叫个‘女’坐坐台,跳不跳不在乎,谈谈心,解解闷!上海女,好靓。”坐台之意不在跳,在山水之间,大概我的呆坐,已经够他们头痛了;一个陆贾般口才的大班,居然以三寸不烂之舌,劝了我吃下禁果了。他叫我随意拣,拣中意的就叫来,这好似到卵筐里拣鸡蛋,总是那么椭圆的,也说不出中意不中意;我就指点一位坐在角上结绒线的小姐,请是请她来吧!我凭著直觉拣了她,为甚么?照我的说法,大概是这位小姐看起来不像舞女。

照大班的说法,不妨谈谈心,这位小姐话并不多,谈起来也很有道理。这一谈可糟了,她的丈夫是我们的熟人,她的父亲也是熟人,她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手上在打著的绒衫,却是为著快要出来的孩子准备著。她以低沉滞重的语气,说她雪夜奔向深圳的情形,岁寒日暮,她的丈夫解到苏北劳动改造去了,家里已经没有一颗米;她身边唯一的财富,就是怀了两个月的孕,整天在作呕。这么一来,谈心则有之,解闷则未也。依照进舞场一星期就准备写一本书的例子,我是可以模仿太史公的笔法写一篇“舞女列传”了。这是贤妻良母型的舞女,“人生衣食真难事”,身在香港跳舞,孩子在广州外婆家寄食,这样的境遇是很多的。有时三更向尽,客人还邀著她们去宵夜,强为欢笑,耳边响著自己孩子的啼叫之声,此情此景,当于笑与泪的夹缝中体会得之!

三四千舞女之中,总有三分之一以上,带著传奇性的人世悲酸的经历才闯到这个圈子来的。不过真正的传奇,只有一种:命运的悲剧加上性格的悲剧。生在这个世代,嫁得金龟婿的少女,忽然给旋风卷到这永远是春天的天堂孤岛上来,说起来,还不是为了生存,走上这条阻力最小的大道。一位舞女,她用最简单的两句话启发了我:“你们男人,到了这里,说没有办法,就没有办法,我们女人呢,要有办法,总还有点办法,这当然受几个条件的限制,‘年青美貌,原始本钱,’再加上市场要景气”。不过,舞女总是舞女,她们都是享用惯了的,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玩喝赌,及时行乐耳;有如一双新鞋,两天走泥路,开头或许小心谨慎,一步一步看著走,到后来,也就不顾一切,乱踢乱蹋地了!

我常是听到了一些故事,再去接近那些故事的人物的。其间,好似有一种风气,就像她们的衣饰打扮一般,跟著“时髦”在转动。一个走红的舞女,总是狂赌、酗酒、养拖车、怀了孕就打胎,打了胎又怀孕,放纵的离奇;说穿来,却也并不惊奇,只是变态的性狂,一种不十分掩饰的行动。说是有一位少女,她的家境很好,一位太平绅士的女儿,她就为了要生活得痛快,才甘心愿意做舞女的;她给家庭驱逐出来了,还是自得其乐。这期间,有著反传统道德观念的意味,所谓世纪末情调,也就是这样叛徒型的情调。

我们在舞场太一本正经了,那当然是十足的傻瓜;可是太不一本正经呢,著迷了也同样是头等大傻瓜!记取“君子可欺以其方”的老话,舞女们都有她们那一手的!

我们这个社会,原本是一个甚么都是商品的社会。适合著“色情”需求而来的舞场,舞女本来就是一种商品。自从大陆旧政权崩溃,游资百川汇海,造成了香港的畸形繁荣;这其间,玩意儿很多,“舞”业也是独秀的一枝。依存在这一消费间架中,大小鳄鱼,浮游潜匿,得所其哉,这一群人,原本是五湖四海的英雄,而今英雄不怕出身“高”,少将阶级的军官有四人,荐字头的局长有五人,杨志落难,宝刀只能当作白铁卖,非大丈夫能屈能伸,胸襟自有不同。有一位大板,一表堂堂,好不昂藏,当年演过李秀成之死,富有艺术天才;他说起陶金刘琼都是我辈中人,绝非吹牛。到如今,向脂粉队里装笑脸,陪小心,打躬作揖,低声下气。当然,他们也有一肚子牢骚;看老板脸色,向红星低头,听客人闲话,三面受气,所为何来!“要不过看在钱的面上,咱老子怕不干掉这杂种的!”时势不同,诚所谓“一钱瘪死英雄汉也”!

变态心理学上,有所谓精神上的补偿作用的;这种“补偿”,透过了他们的下意识,显得非常微妙。他们当然忘不了那“份”高的出身,事实上却迫著他们在低头。这份闷著的闷气,有时要出在舞女身上;越是走霉的舞女,越碰上了她们的晦气,坐茅房,吃汤圆,看你黑得找死。有时也出在客人身上,连哄带骗,怕不挖空你的钱袋,开幕剪彩,出尽了花样;看瘟生倾家荡产,让哂家拍手称快,就是这么一种心理。大班、舞女、客人,这三角形的任何两边之和,都大于其他一边,所以舞场上的斗争场面,也跟政治上的“苦迭打”一样精彩。有时,奇峰突起,两个舞女,你咬我的鼻子,我抓你的头发,一场全武打,到了叫“999”收场;这又是一种等边三角形。语云:没有斗争,就没有喜剧,也就没有悲剧。上一月,有五个舞女,争一们舞客的大场面,那才逞斗争之奇观;我们应该想舞场不景气,谋生之途太狭了呢!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曾在一家小舞院认识了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她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她的脸上不曾背著辛酸愁苦的经历,也没那些精灵古怪的念头。她有意伴著我们跳舞,对跳舞有真实兴趣,她的谈话,也许说得很幼稚,却也不那么“庸俗”“粗鄙”得吓人──停在这句上,一定有人以为我是看中了她了,不,你还是听我讲下去吧;她的悲愁,就比那些“天涯沦落人”还要沉重。这一类女孩子,四五岁时候,就卖给“职业”贩子作养女,她,此刻只是皱妓似的,给变相的老鸨作摇钱树。她们也有自己的父母,事实上却正是日出里的小东西;香港市场上,三四千舞女中,这样的可怜虫,据说有六七百之多。舞业的“金八”,“黑三”,“王福升”串演著这一幕新的“日出”,我们碰到的,不是“小东西”便是“陈白露”,我们这一群人,只是一些不懂事的“方达生”而已。

前些日子,我曾搜集了一些舞场的资料,开始写这本“酒店”,友人陈兰荪兄一开头就说:“你已经写得太迟了,‘难官落魄,娇妻伴舞’,‘孝子争风,舞娘服毒’,这些题材,司空见惯,已经变成老调了。”他又说我写得太早了,把这一份材料,留到二三十年后去写,那时候,经过了回忆的经解,会有另外的一种情趣。他的话是不错的,然而,这些场面之中,也让我了解了这个社会,以及解答这个社会问题的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