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买猪回来的第三天,卖买完了,回到自己房中,石秀洗了手,独自个呆坐着。

寻思着前天夜里所看见和听见的种种情形,又深悔着自己那天没有决心把账目交代清楚,动身回家乡去了。那天买猪回来的时候,店门关闭,虽然潘公说是为了家里要唪经,怕得没人照管,但又安知不是这个不纯良的妇人因为对于自己有了反感而故意这样表示的呢?石秀自以为是很能够懂得一个妇人的心理的,当她爱好你的时候,她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给你的,但反之,当她怀恨你的时候,她是什么都吝啬的了。推想起来,潘巧云必然也有着这样的心,只为了那天终于没有替她实现了绮艳的白日梦,不免取恨于他,所以自己在杨雄家里,有了不能安身之势了。

但如果仅仅为了这样的缘故,而不能再久住在杨雄家里,这在石秀,倒也是很情愿的。因为如果再住下去,说不定自己会真的做出什么对不住杨雄的下流事情来,那时候倒连得懊悔也太迟了。

然而,使石秀的心奋激着,而终于按捺不下去者,是自己所深自引恨着以为不该看见的前天夜里的情形。其实,自己想想,如果早知要看见这种惊心怵目的情形,倒是应该趁未看见之前洁身远去的。而现在,是既已清清楚楚目击着了,怀疑着何以无巧不巧地偏要给自己看见这种情形呢?这算是报仇么?还是一种严重的诱引呢?于是,石秀的心奋激着,即使要想走,也不甘心走了。

同时,对于杨雄,却有些悲哀或怜悯了。幻想着那美妇人对于那个报恩寺里的和尚海黎裴如海的殷勤的情状,更幻想着杨雄的英雄的气概,石秀不觉得慨叹着女人的心理的不可索解了。冒着生命之险,违负了英雄的丈夫,而去对一个粗蠢的秃驴结好,这是什么理由呢?哎!虽然美丽,但杨雄哥哥却要给这个美丽误尽了一世英名了。

这样想着的石秀,在下意识中却依旧保留着一重自己的喜悦。无论如何,杨雄之不为这个美妇人潘巧云所欢迎,是无可否认的了。但自己呢,如果不为了杨雄的关系,而简直就与她有了苟且,那么,像裴如海这种秃驴,恐怕不会得再被潘巧云所赏识罢。这样说来,潘巧云之要有外遇,既已是不可避免之事,则与其使她和裴如海发生关系,恐怕倒还是和自己发生关系为比较的可恕罢。

石秀从板凳上站了起来,结束了一下腰带,诧异着竟有这样诙谐的思想钻入他的头脑里,真是不可思议的。石秀失笑了。再一想,如果此刻去到潘巧云那儿,依着自然的步骤,去完成那天的喜剧,则潘巧云对于自己又将取何等态度呢?……但是,一想到今天潘公因为要陪伴女儿到报恩寺去还愿,故而早晨把当日的店务交托给石秀,则此时是不消说得,潘巧云早已在报恩寺里了。虽然无从揣知他们在报恩寺里的情况,但照大局看来,最后的决胜,似乎已经让那个和尚占上风了。

嫉妒戴着正义的面具在石秀的失望了的热情的心中起着作用,这使石秀感到了异常的纷乱,因此有了懊悔不早些脱离此地的愤激的思想了。而同时,潘巧云的美艳的、淫亵的姿态,却在他眼前呈显得愈加清楚。石秀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眷恋着她的,而现在是等于失恋了一样地悲哀着。但愿她前天夜里对于那个海黎的行径是一种故意做给自己看见的诱引啊,石秀私心中怀着这样谬误的期望。

对于杨雄的怜悯和歉意,对于自己的思想的虚伪的诃责,下意识的嫉妒、炽热着的爱欲,纷纷地蹂躏着石秀的无主见的心。这样地到了日色西偏的下午,石秀独自个走向前院,见楼门、耳房门,统统都下着锁,寂静没一个人,知道他们都尚在寺里,没有回来,不觉得通身感到了寂寞。这寂寞,是一个飘泊的孤独的青年人所特有的寂寞。

石秀把大门反锁了,信步走上街去。打大街小巷里胡乱逛了一阵,不觉有些乏起来,但兀自不想回去,因为料想起来,潘公他们准还没有回家,自己就使回家去,连夜饭也不见得能吃着,左右也是在昏暮的小屋里枯坐,岂不无聊。因此石秀虽则脚力有些乏了,却仍是望着闹市口闲步过去。

不一会,走到一处,大门外挂满了金字帐额,大红彩绣,一串儿八盏大宫灯,照耀得甚为明亮。石秀仔细看时,原来是本处出名的一家大勾栏。里面鼓吹弹唱之声,很是热闹。石秀心想,这等地方,俺从来没有闯进去过。

今日闲闷,何不就去睃一睃呢。当下石秀就慢步踱了进去,揭起大红呢幕,只见里面已是挤满了人山人海。正中戏台上,有一个粉头正在说唱着什么话本,满座客人不停地喝着彩。石秀便去前面几排上觑个空位儿坐了。

接连的看了几回戏舞,听了几场话本之后,管弦响处,戏台上慢步轻盈地走出一个姑娘来,未开言先就引惹得四座客人们喝了一声满堂大彩。石秀借着戏台口高挂着的四盏玻璃灯光,定睛看时,这个姑娘好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只是偏记不清楚。石秀两眼跟定着她的嘴唇翕动,昏昏沉沉竟也不知道她在唱些甚么。

石秀终于被这个姑娘的美丽,妖娇,和声音所迷恋了。在搬到杨雄家去居住以前,石秀是从来也没有发现过女人的爱娇过;而在看见了潘巧云之后,他却随处觉得每一个女人都有着她的动人的地方。不过都不能如潘巧云那样的为众美所荟萃而已。这戏台上的姑娘,在石秀记忆中,既好像是从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而她的美丽和妖娇,又被石秀认为是很与潘巧云有相似之处。于是,童贞的石秀的爱欲,遂深深地被激动了。

二更天气,石秀已昏昏沉沉地在这个粉头的妆阁里了。刚才所经过的种种事:这粉头怎样托着盘子向自己讨赏,自己又怎样的掏出五七两散碎的纹银丢了出去,她又怎样的微笑着道谢,自己又怎样的招呼勾栏里的龟奴指定今夜要这个娼妇歇宿,弹唱散棚之后,她又怎样的送客留髡,这其间的一切,石秀全都在迷惘中过去了。如今是非但这些事情好像做梦一般,便是现在身在这娼妇房间里这样实实在在的事,也好像如在梦中一般,真的自己也有些不相信了。

石秀坐在靠纱窗下的春凳上,玻璃灯下,细审着那正在床前桌子上焚着一盒寿字香的娼女,忽然忆起她好像便是从前在挑着柴担打一条小巷里走过的时候所吃惊过的美丽的小家女子。可真的就是她吗?一向就是个猖女呢,还是新近做了这种行业的呢?她的特殊的姿态,使石秀迄未忘记了的美丽的脚踝,又忽然像初次看见似地浮现在石秀眼前。而同时,仿佛之间,石秀又忆起了第一晚住在杨雄家里的那夜的梦幻。潘巧云的脚,小巷里的少女的脚,这个娼女的脚,现在是都现实地陈列给石秀了。当她着了银盒中的香末,用了很轻巧的姿态,旋转脚跟走过来的时候,呆望着出神的石秀真的几乎要发狂似地迎上前去,抱着她的小腿,俯吻她的圆致美好的脚踝了。

这个没有到二十岁的娼女,像一个老资格的卖淫女似的,做着放肆的仪容,终于挨近了石秀。石秀心中震颤着,耳朵里好似有一匹蜜蜂在鸣响个不住,而他的感觉却并不是一个初次走进勾栏里来的少年男子的胆怯和腼腆,而是骤然间激动着的一种意义极为神秘的报复的快感。

那有着西域胡人的迷魂药末的魅力的,从这个美艳的娼女身上传导过来的热气和香味,使石秀朦胧地有了超于官感以上震荡。而这种震荡是因为对于潘巧云的报复心,太满意过度了,而方才如此的。不错,石秀在这时候,是最希望潘巧云会得突然闯入到这房间里,并且一眼就看见了这个美艳的娼女正被拥抱在他的怀里。这样,她一定会得交并着忿怒,失望,和羞耻,而深感到被遗弃的悲哀,掩着面遁逃出去放声大哭的吧?如果真的做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她前天对于那个报恩寺里的和尚调情的态度是真的,抑或是一种作用,这一场看在眼里的气愤总可以泄尽了吧?

稍微抬起头来,石秀看那抱在手臂里的娼女,正在从旁边茶几上漆盘子里拣起一颗梨子,又从盘里拿起了预备着的小刀削着梨子皮。虽然是一个有经验的卖淫女,但眉宇之间,却还剩留着一种天真的姿态。看了她安心削梨皮的样子,好像坐在石秀怀里是已经感觉到了十分的安慰和闲适,正如一个温柔的妻子在一个信任的丈夫怀中一样,石秀的对于女性的纯净的爱恋心,不觉初次地大大的感动了。

石秀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娼女回过脸来用着亲热的眼色问:“爷怎么不乐哪?”

石秀痴呆了似的对她定着眼看了好半天。突然地一重强烈的欲望升了上来,双手一紧,把她更密接地横抱了转来。但是,在这瞬息之间,使石秀惊吓得放手不迭的,是她忽然哀痛地锐声高叫起来,并且立刻洒脱了石秀,手中的刀和半削的梨都砉的坠下在地板上了。她急忘地跑向床前桌上的灯檠旁去俯着头不知做什么去了。石秀便跟踪上去,看她究竟做些什么,才知道是因为他手臂一紧,不留神害她将手里的小刀割破了一个指头。在那白皙,细腻,而又光洁的皮肤上,这样娇艳而美丽地流出了一缕朱红的血。创口是在左手的食指上,这嫣红的血缕沿着食指徐徐地淌下来,流成了一条半寸余长的红线,然后越过了指甲,如像一粒透明的红宝石,又像疾飞而逝的夏夜之流星,在不很明亮的灯光中闪过,直沉下去,滴到给桌面的影子所荫蔽着的地板上去了。

诧异着这样的女人的血之奇丽,又目击着她皱着眉头的痛苦相,石秀觉得对于女性的爱欲,尤其在胸中高潮着了。这是从来所没有看见过的艳迹啊!

在任何男子身上,怕决不会有这样美丽的血,及其所构成的使人怜爱和满足的表象罢。石秀——这热情过度地沸腾着的青年武士,猛然的将她的正在拂拭着创口的右手指挪开了,让一缕血的红丝继续地从这小小的创口里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