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夏季,我著手寫這部小說,同時一面寫一面在一個報紙副刊上發表。一個月後,因為報館改組,人事上有了變動,而我的小說又不能在新編者所希望的短時間內全部刊完,我只好自動把它停止。

我是不能把寫作當作職業,而事實上又被迫著形成了職業的人;一部二十萬字的作品要一口氣的寫成,在我的生活狀態下是沒有可能的事。有許多為著生活而必須應付的事情,不斷地分去我的精力和時間;因此這部小說的寫作進行便時作時輟,甚至往往在長時間擱置之中,我在精神上所負擔的重量,簡直比負一筆債還要痛苦!但是,正如我從不肯在任何打擊之下氣餒一樣,我驕傲著我不曾放下要把它完成的決心,縱然它是失敗的。

現在,我終於寫到最後一個字了。

當這部小說接近完成的時候,恰直文淵書店創辦,需要出版一些新的作品。這部二十萬字的小說,便慶幸有印出來的機會。

在這部小說之前,我從未寫過長篇,我知道自己還缺乏這方面的才氣和魄力。而這部只是一個嘗試。因此我對這部作品不敢寄予怎樣大的希望;自然也沒有什麼大的目的。我只是本著平日的創作態度,去表現一些卑微的小人物的悲喜。也許題材和風格和我以往的作品有了不同的地方,這也只是一個忠於自己的作者自然發展的現象,原不值得怎樣驚異的罷?

時代在進展之中,許多事情都成為陳述了。然而我相信,在地面的某種角落裡,像這裡所記錄著的社會現象,是依然存在的。因此,我毫不遲疑地讓這部作品面世了。

一九五二年一月.作者於香港。

說說《窮巷》 (摘自《向水屋筆語》)

一位去年夏季才相識的來自南美洲一個遙遠國度的朋友,在回去僑居地以後給我寫信,要求我替他找一本《窮巷》寄給他(因為他在書店裡買不到)。我沒有如他所願。但是我沒有因此感到歉意。理由是這本書是不值得他再讀的。

我說不值得他再讀,是因為這本書寫得並不好,至少我自己就覺得有許多不滿意的地方。我所寫的是大戰結束後的香港。幾個身份不同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他們一面對生活作鬥爭,一面又從各自不同的命運中發生種種不同的遭遇。故事是複雜的,主題也還算是健康的。唯一的缺陷是我寫得不夠深刻,我的筆沒有達到我預期達到的地步。

不過在另一方面的意義說,《窮巷》的寫作留給我的卻是非常深刻的回憶。因為在我執筆的過程中,正是我生活上最困難的歲月。因此從寫作至出版,都經歷著重重波折。

《窮巷》最初是在夏衍先生主編的《華商報》副刊上連載,隨寫隨發表。那是全國解放前夕。大約刊至三萬六千字左右,夏衍先生離開報館;人事上有了變動。副刊的新編輯上場時有他新的編務方針,而我的小說又不能在他所希望的短典內全部刊完,我只好自動把它停止。

但是在小說連載期間,新民主出版社已經有意在《窮巷》全部登完時出單行本,便趁報館排版的便利,逐日將印好報紙的《窮巷》排版借去,預先打了紙型。事後才託人通知我,並徵求我對於出書的同意。對於這樣一番盛情,我是沒有異議的。只是這樣一來,我卻不能不把這部小說繼續寫下去了。

我是一個不能把寫作當作職業,事實上卻又被迫著形成了職業的人,可是一部二十萬字的作品要能夠順利地寫成,在我當日的生活狀態下是沒有可能做到的事。許多為著生活而經常得應付的事情,不斷地佔有了我的精神和時間;《窮巷》的寫作進行因此時續時輟,沒法如願迅速完成。不久之後,新民主出版社為著配合時局的需要,出版方針有所改變。初步書店的胡鐵鳴先生徵求了我的同意,把《窮巷》的出版權轉移到他的手。我只有一個要求:容許我把已發表的部份從頭再寫,這便得把預先打好的紙型全部犧牲。胡先生慨然答應,事情便這樣決定下來了。

出版權轉移以後,一拖竟然三年時間。在生活緊張、人事紛繁的情形下,我一直不能安定下來把小說寫好交出付印。我在精神上所擔負的重量,實在比負一筆債所感覺的還要痛苦。在這期間,胡先生以了解一個像我這樣的作者處境的寬宏度量,隨時給我的困苦生活以熱誠的援助,目的是鼓勵我把作品寫成。這真是難得碰到的一個好出版家!

我最感遺憾的是,當我的小說接近完成的時候,胡先生不能夠再等候了。隨了時局的發展,他要把書店搬往國外去。於是《窮巷》的版權又由初步書店轉讓給文苑書店。一九五三年,書才印了出來。

《窮巷》出版以後,我在報刊的評論上看到了好些珍貴的意見。這些意見的共通之點,是認為我不應該把那樣的故事渲染上悲劇的色彩;苦難人們的遭遇應該有個好收場;對於落在絕境的人更應該給他們指出正確的道路和方向。……

對於別人的可感謝的意見,我一直沒有作過什麼反應表示。這並非由於我的創作態度一向不主張拿文藝作品當作說教工具,而是由於我有著不能不那樣寫的理由。這不會是只憑直覺去看作品的人所能了解的。

五十年代是個政治敏感性強烈的年代,也是文藝工作者不容易自由運用筆桿的年代。一個文化商人如果希望自己的出版物能夠順利地賣出去,便不能不注意作品的內容是否有值得顧慮的東西。聽說,因為我在《華商報》發表過小說,我在台灣銷售的一些單行本就被禁止了。《窮巷》將要寫完的時候,書店負責人就找我討論小說「結尾」的問題,為的是恐怕我會添上一條「可怕」的尾巴。此外,書名有個「窮」字,也容易喚起患「敏感」症的人的某種聯想,為了擔心書發行到海外某些地區時不許進口,《窮巷》便用了兩個書名,另一個書名是《都市曲》。兩個書名按不同地區分別應用。這事說來有些可笑,但是誰願意冒險做虧本生意呢?

《窮巷》卷首本來有一篇「序曲」,可是也因為有著上述的顧慮,在出書之前,給出版人抽去了。

這些都是沒有人知道的事情。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