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懷來不及了。他還未撲到欄杆,便聽到一種堅實而又沉重的物體落在地面的聲音;隨即有人大聲叫喊:

「跳樓呀!有人跳樓呀!」

一陣警笛聲夾著喧嘈的音浪,在街上洶湧了起來。

高懷不須向下面看了。他慌忙轉回屋裡,和呆在那裡的白玫說了一句話:「慘極了,杜全!」便奔向門口。白玫拉住他的手,她要跟他去。高懷阻止她:

「你留在屋裡好了,白玫,反正你去看也不濟事。你會受不住的。」說了,高懷撇下白玫便向樓梯跑下去。

街上在騷動著,擠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們,向著一個中心圍成了圈子。到處是議論紛紜的人聲。高懷穿過了人堆鑽進那個中心點去,沉默地看著地面。

杜全仰身躺在那裡,動也不動;兩腿直伸著;一隻手腕擱在胸前,另一隻反常地扭轉:因為肘骨折斷了。他是倒頭撞到地上的,因此腦殼已經破裂;腦漿和血水在破口中湧出來又濺開去,在附近的地面塗上斑斑的血痕。他的眼睛凝定地睜開著,好像還在搜尋什麼東西。嘴也是張開的,血水在嘴角湧出來,和腦殼的血水匯流在一起,在貼身的地方染紅了一大塊。他躺在上面,就彷彿是一個倒在戰地的武士一般。──不過他的仗是打敗了!

一陣淒傷湧上高懷的心頭。他彎下身去移開杜全的手,探手摸摸他的胸口,覺得還有一點餘溫,但是已經斷氣了。

人堆裡鑽進了莫輪和羅建,慌慌張張的走攏了來。

「遠遠看見這個情景,心就突突地跳,知道不會是好事情,果然對了!」羅建搖頭嘆息著說。

莫輪把他的麻袋丟在一邊,面上現出了挽救無及的痛苦神情;一面抓頸項一面頓足叫道:「杜全,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兩個人都蹲了下去,向杜全的面孔注視了一會。羅建感慨地搖搖頭:

「唉,這樣就完結了!」

高懷掏出他的白手帕,蓋上杜全那副難看的面孔。

幾個警員趕到現場,向死者的情況作一番手續上的調查之後,杜全的屍體便給裝進一隻「黑箱」裡搬走。隨後,高懷他們又陪了警員們到樓上,又是一番照例的調查和錄取口供的手續。他們都一致證實杜全是自殺的!

警員們離開以後,屋裡就給一種新的愁慘氣氛充塞住了。沒有誰說一句話,彷彿大家的喉嚨都給什麼東西梗塞了似的。誰都怕說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沒有一種東西能夠表達他們這一刻的複雜感情。

只有一陣低微的抽咽聲音,點綴著屋裡的靜默:白玫一直是伏在她的床上傷心地哭著。

杜全的床位仍舊是他離開之前的模樣:被條摔作一團堆在床頭;工人裝寂寞地掛在壁上。還有一個用一根繩子縛住了掛在那裡的報紙包裹:那是給拆開了機件卻始終不能修好的座鐘。

高懷在杜全的床前站立了一會,發見枕頭底下露出了一張寫了字的斷片。他抽出來一看,禁不住叫出來:「杜全寫下了字條。」

羅建和莫輪急忙走過去,白玫也揩著眼睛走出來,傍住高懷的肩膊站住,一齊看那張紙片。在那上面,寫了這幾個歪歪斜斜的鉛筆字:

「朋友們:我們是有前途的!但是我活不下去了。原諒我罷!」

白玫惋惜地搖搖頭:「唉,如果早知他寫的是什麼就好了;我是曾經察覺他寫字的。」

「早知也不一定有用處,」羅建加進了說,「他要那樣做,終歸還是那樣做的!」

「對了,」高懷點一點頭說,「對於杜全的死,我們當然很痛心;不過這也是意料中的事。我有這樣的看法:生活是戰鬥,人生也是一種戰鬥,一個人首先不能夠戰勝自己,便說不上戰勝生活!杜全拋不開本身的苦惱,還給苦惱壓倒;他在對自己的戰鬥中已經敗退下來,自然也消失了生活的勇氣。他走上這樣的一條路,可以說是必然的結局。」

大家又重新靜下來,對於杜全的事好像再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突然間,一聲「嗚!──」的長嘯劃破了沉寂:那是船廠下班的汽笛聲。它給了幾個人的神經一個強烈的震動。大家都記起往日這個時候,杜全便要忙著穿上工人裝去演他的喜劇;現在,他卻拿悲劇來結果了他自己!

莫輪卻觸起另一件事情。他蹲下身子,解開剛才揹回來的麻袋,從那些收買了的什物裡摸出一件東西來:那是一個座鐘。它和旺記婆的那個鐘的模樣差不多,但卻是會走動的好鐘。

莫輪雙手捧住那個鐘,滿懷心事的樣子向它看,一面搖頭嘆息。

座鐘的機器「的的」地響著,白玫突然有了感觸,「哇」的一聲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