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到外邊去做了一件事情。她實行了許久被阻止的一個計劃。懷著償了一種心願的輕快情緒回到屋裡的時候,她看見莫輪和杜全對坐著,露出非常親切的神氣向杜全講話。杜全仍舊是那樣一副麻木樣子,坐在床邊不動。

她不願意打擾他們,可是又遏抑不住自己;終於拿著回來的東西走過去。

「杜先生,我沒有什麼東西歡迎你,這是一罐紅金龍,請你要了罷!」說著把一罐香烟遞給他。

杜全稍微昂起頭看著白玫:「你真客氣,白姑娘,為什麼要為我用錢呢?」

「不成敬意的;不過希望你抽支烟解解悶氣罷了。」

杜全接過那罐香烟放在身邊,嘆息地道:「白姑娘,阿貞像你一半就好了。」

「你看,你總是不聽勸告,死也不肯拋開阿貞。」莫輪帶著怨意責備地說。

杜全重再用手按住額角,沉聲應道:「我實在拋不開她,沒有辦法。」

「世界上不止是一個女人呵,杜全。」莫輪的樣子有些不耐煩,搖一搖頭「嗯!」了一聲。

「杜先生,現在貞姑娘未必不愛你呢。」白玫安慰他說。

杜全搖頭:「不,我知道她不再愛我了。」

「不一定的,也許她因為不曾明白你這一次的事實,不免有些誤會;同時又在她母親監視下,不敢向你表示什麼。我想,只要你找個機會,背了她母親向她解釋一下,她的態度便不同了。你試一試看。」

杜全似乎從白玫的話裡聽出一點道理,顯出沉思的樣子。白玫趁勢說:「好,你們談話罷!」便走開來,轉到羅建那邊去。羅建好像老僧入定一樣,靜靜的坐在床邊想著什麼。白玫站在他的面前,向他說:

「羅先生,有一件事情我想請你大量的容許我做一做。」

羅建在驟然的惶惑中提一提眼鏡,望住白玫問道:「什麼事呀?」

白玫裝出很隨便的態度說:「沒有什麼。我剛才到外邊去籌到一點錢,我想送三十塊錢給你作回家的盤費。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

羅建驚訝地叫出「怎麼?」兩個字,白玫已經把捏在手裡的鈔票遞到他面前:「請你不要嫌少,收了罷!」

羅建的身子往後一偃,好像不提防碰到這麼突兀的事情,隨即說道:「你從哪裡去籌到錢呢,白姑娘。不行的,我哪裡能夠要你的錢呀!」

「你要了罷,羅先生,當作我對你的小小的幫助。」

「不,你還是給高懷付屋租罷!」羅建推拒著白玫的手。白玫還是一樣遞給他,同時說:

「我已經付了屋租了。」

「你付過屋租了?」羅建意外地問道。「那麼,你留著自己用好啦!」

「不要緊的,羅先生。你知道我自己不需要用錢。但你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你一定得回去看看你的太太呵!」

但是羅建仍舊不肯接受:「白姑娘,這哪裡好意思的!讓我領情算了罷。要了你的錢我的心會不安樂的。」

「可是你回不得你的家,我的心也是不安樂的呵,索性收了罷,大家的心都安樂了。」

羅建在躊躇著。高懷扭開門回來了。他把帽子向床上一拋就叫著白玫。她趁勢把鈔票向羅建手上一塞便跑開去。

羅建看著那一疊鈔票,他的手因為心裡的激動抖得很厲害。不自禁地低叫出來:「白姑娘,你真好了,你真好了。」

抬起頭的時候,他的眼給淚水遮住了。

白玫跟著高懷走出騎樓外面。高懷立刻問道:

「你給雌老虎付了一個月屋租,是嗎?」

「你怎麼知道?」

高懷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字條:「她在下面截住給我這張租單。我想一定是你做的事。你哪裡弄的錢來?」

「你借到了嗎?」白玫拿側面的話問他。

「沒有。」高懷搖搖頭。

「那麼,你不要怪我這樣做了。我早就猜你未必有結果的。」

高懷皺皺眉頭:「不要瞞我,你當了你的頸鍊是不是?」

白玫含笑望著高懷,點一點頭。

「為什麼你這樣做?你應該保存著來紀念你的媽媽。我曾經阻止過你了。」高懷有幾分不高興的樣子。

「我知道。但是你們為得我太多了,我為大家盡一次力量不是應該的嗎?大家的處境這麼困苦的時候,假如我還不拿它去換點錢來解救一下,我媽媽也不會原諒我的。」

「那個相盒呢,也一起當了?」

「不一起當了還留著它幹麼?」

高懷有點不舒服:覺得這是一個陷阱:連嵌著她母親照片的相盒也不能保留。白玫看出他的心理,淡然地微笑著說:

「把那個照片留起來不是夠了?而且──連相盒一起當可以多一點錢。」

「當了多少錢?」

「他出八十塊,我要九十塊。結果八十五塊成事。」

「為什麼要當這樣大的數目呢?當低一點將來贖回容易些。」

「我告訴你我是怎樣分配的罷:付一個月租五十塊,我送了三十塊給羅先生,好讓他能夠回家去;你不知道我看見他天天坐在那裡為著盤費發愁多麼難過?剩下五塊,買了一罐香烟送給杜先生,讓他高興一下。還有兩塊多錢,留給晚飯時加餸。」

看見白玫說得那麼爽快和有計劃,高懷想不出什麼話來反對她;只好沒奈何地苦笑著。

「那麼,你自己一個錢也不要嗎?」

「我有什麼需要用錢的呢?我又不是什麼小姐身份,你知道的。」

「既然是這樣做了,也算了罷。不過──」對於這無可挽回的既成事實,高懷只好提出一個要求:「當票你得交給我。」

「沒有當票的。」白玫有意作弄地笑著。

「不要開玩笑,快交給我。讓我遲一會子給你贖回來。」

「我自己保存不是一樣麼?」

「我不放心。你告訴我,你放在哪裡。」高懷斤斤的追問她。

白玫商量地問道:「你答應我,容許我自己保存的,好不好?」

「你說。」

白玫帶著幾分狡猾的笑意答道:「放在我床底衣箱裡的一隻糖菓盒子裡面。──滿意了罷?」

高懷笑著點一點頭。白玫好像怕他再纏下去,改轉了話題說:

「好了,高懷,現在你至少可以安心去做工作了,雌老虎不會來的。我想早些去買小菜燒飯,杜先生一定餓了呢!」說了,便急忙走進屋裡去。

晚飯吃得並沒有如白玫希望的那麼好。雖然她加了兩塊錢的餸,說是歡迎杜全和給羅建餞別的;但是空氣並不熱烈。大部分緣因是為了杜全的不開心。白天在樓下所受到的刺激,彷彿把他全部的神經都麻痺了。甚至連食慾都振奮不起來。他吃得並不起勁,而且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在這情形下,使得幾個人都彷彿默契地保持著沉默;誰也不敢挑起他的心事來說些什麼勸慰的話,更不敢問起他所說的「侮辱」是怎樣一回事;免得更喚起他的難受。因此在話題上,差不多全讓莫輪出了風頭。他說著今天去法庭聽王大牛案續審的經過;說著王大牛一次比一次出庭顯得更頹喪。一頓晚飯才給他打發得不致太枯寂。

但是無論如何,這個晚上大體總算得很安靜的。杜全洗了澡就沉默地躺到床上去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心裡想什麼。但是幾個人之間生活上曾經有過的缺口,總算恢復了完整。屋租也付過了。羅建苦惱了好些日子的盤費問題已經得到解決。莫輪的仇恨眼看著接近了申雪的時候。白玫也償到了許久以來要幫忙夥伴的一個心願。這一切都在不同的心境中,無形地鋪上一種舒泰的和諧意味。

高懷幾天來都睡得很晚,他要加緊整理他的書的原稿。而今夜,在照常工作中卻懷了一樁小小的心事──白玫的當票。

差不多午夜以後,他聽到每一個人都打鼾了。白玫在夢中發著模糊的囈語。他擱下了工作,提了他的火油燈,悄悄的走近白玫的床前站住。

聽清楚了白玫是安靜地睡著,高懷便把燈光捻得半暗,輕輕掀開了她的床幃閃進去。把燈放在床口的地面,便蹲下身子向床底去摸白玫那隻皮箱子。它沒有上鎖,小心地一扳鎖扣,很容易就開了。他伸手在皮箱裡面的衣堆中摸索著,果然在角落裡摸出一隻馬口鐵的扁盒子,湊近燈前一看,意外地發見盒蓋上面貼了一張小字條,寫了四個字:「當票在此。」高懷忍住了笑,把盒子拿上手,提了燈退出來,輕輕的回去他的書桌。捻亮了燈火才把那盒子打開,裡面只有一個小小的紙包,解開了一看,包著的竟是一撮紙灰,在那張包紙的反面,又發現了一行字,寫的是:「不必找尋了,當票已經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