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全的回來所帶給幾個夥伴的,並不是那種在長久期待後所應有的興奮和喜悅;卻是一種非常不和諧的情緒。一看見他,幾個人都因為他的神態而立刻感染著一種淒愁味道。原始在情感裡潛伏著的一股熱流無形地消散了。沒有人能夠想像到他為什麼沮喪得那個樣子。這和他的自願入獄似乎是不調和的。

他機械地和幾個人握一握手,便像夢遊病人一般走到他的床邊坐下去,兩隻把肘子擱在膝蓋的手掩住額角,手指插進那短短的頭髮裡面,一聲不響的坐在那裡,凝住一對茫然的眼光。

大家面面相覷的,不知道該怎樣做的好。彷彿有些什麼東西在壓迫他們保持沉默。空氣是凝結的、沉重的。

白玫耐不住了。她要打開這一股惡劣的空氣,於是走近了杜全。

「杜先生,你要吃一點什麼嗎?我給你去買好不好?」這樣問著他。

「我不需要,白姑娘。」杜全沉聲回答。

「你很疲倦是嗎?躺著休息一下不比坐著好麼?──杜先生,你床上所有的東西我都給你洗乾淨了呢。」白玫故意用天真的語氣說,希望逗起他的興緻。

杜全下意識地向床鋪瞥一眼,沉聲答道:「謝謝你,白姑娘。洗得太乾淨了。」停了一會,又搖搖頭,自語地說:「但是,我沒有辦法洗乾淨我的身!」

白玫聽出他這句話的意思,一時不知道怎樣給他回答。她看看高懷,希望他能夠幫幫忙。高懷在杜全床邊站住。他落得有個同他說話的關鍵,便用了溫和的語氣說道:

「杜全,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要難過。你這一次做了一件十分英勇的事情,你為著朋友來委屈自己──或者說,犧牲自己;這種光榮的行為,在做人意義上是非常有價值的。不但你自己值得為這件事驕傲,就是我們這幾個人,也因為有你這樣一個朋友而感到光榮。」

「真的,杜先生,」白玫從旁加進了說:「你這樣做使我們非常感動,尤其是莫先生,他還沒有看到那張字條之前,就跑去拘留所想見見你。這三個禮拜以來,我們是天天想著你的。因為你做得太好了!你使我們覺得光榮。」

「光榮!」杜全沉吟著,微微地搖頭,「旁人不會這樣想的,也不會這樣看的。」

「可是你為什麼理會旁人呢?」高懷的語氣嚴肅起來:「一個人做事只要合道理,只要對得住良心,旁人怎樣看法怎樣想法都不必管。即使我們的行為永遠不被人認識和了解,但是只要做得對,那麼,它本身的意義和價值卻永遠是存在的。我們所安慰的就在這一點。其實我們在這社會做人,首先就得打好一個底子,準備受環境打擊,準備受世俗人的誤會。否則簡直活不下去,更說不上奮鬥下去!你說對不對?羅老哥?」高懷愈講愈昂奮,為了要打動杜全的心,他掉頭向羅建那邊找個助力。

羅建攏住兩隻手坐在他的床邊,頻頻點頭,應道:「對極了,對極了。──實在,現在也沒有旁人說什麼話呀!」

「如果沒有,我就不會這麼難受了。」杜全白白地說出來。

高懷追問道:「誰?」

「旺記婆,雌老虎,──阿貞。我見到她們。我受不住她們的侮辱。」

高懷和羅建互相看一眼;他摸著杜全沮喪的原由,立刻說:「這值得重視嗎?杜全?這些庸俗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放在眼內。那樣的三姑六婆之流曉得什麼!而且……」

「曉得追欠租囉!曉得什麼!」──一個插進來的聲音打斷了高懷的話。大家都驚愕地向門口一望:雌老虎站在那裡,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

白玫向高懷看一眼,低聲自語道:「真糟,門沒有關攏。」高懷有點狼狽,卻極力裝出冷靜的態度來應付局面。

「不錯,我是三姑六婆,你們又是什麼東西呢,高懷?不過我現在不和你商量這些問題。我要問的是今天是什麼日子?」

「是你要我們付屋租的日子,我記得的。」高懷索性直截了當的回答,他知道在這境界下不會有商量餘地了。

「記得便好了,」雌老虎點點頭,「那麼,準備了沒有?」

「老實說,三姑,如果你一下子要我付清三個月的欠租,至少三幾天後才辦得到。你看,我的書還未弄好,弄好了才賣得到錢的。」高懷指一指書桌上面的一堆原稿。除了這個證物,便沒有取信的東西。

雌老虎望一眼,說道:「我不懂!但是我老早對你說過今天是期限的呀!」

「不錯,這只是你給我的期限,可不是我答應你的期限呵!」

雌老虎給高懷難倒了一下,卻立刻轉了念頭:「我不同你說誰給誰的期限。既然付全數今天辦不到,那麼,分次交付也行。」攤出一隻手掌:「拿來罷,先付著兩個月的,如何?」

這一下是高懷為難了:「三姑,有辦法時全數可以付,沒有辦法時少數也是付不出的。」

羅建也插嘴說:「三幾天算得什麼呢?三姑,到時一筆付清不是更好麼?」

雌老虎全不動心的樣子,豎起兩隻指頭:「兩個月!」

「我剛才不是說過嗎?……」

雌老虎擺手擋住高懷的話:「至少也須付一個月。這是最通融的了。今晚之前不解決,限期明天搬走!不必多說。」說著掉頭便走。

高懷趕到門口,大聲叫著「三姑!三姑!」,雌老虎頭也不回,只聽到她決絕的語氣應道:

「沒有人情好說了!你們準備和警察說罷!」

高懷沒奈何的轉回來,心裡很不痛快。白玫迎在那裡說道:

「你看我說的對不對,高懷,這種人見錢開眼。三個月的欠租收不到手,兩個月的租錢也要了。看那樣子,恐怕不想方法應付便不行了呢!」

高懷不說什麼,低頭踱到圓桌邊站住,忽然捏了拳頭連續地打著桌面;激動地大叫:「錢!錢!錢!錢!錢!錢!」

羅建給嚇得一跳,眼巴巴的呆住了。只見高懷轉身跑去床前抓了帽子,隨即瘋了似的拉開門就跑出去。

感到那幾下拳頭彷彿打在自己心上的白玫,惶惑得不知怎樣的好。她急忙追出去,但是趕不上了。她在一個轉念之下折回來。她決心去做一件事。

「唉,苦了老高!我想他又是找老李去了。」羅建在搖頭嘆著氣。

「他未必有結果的。十日前才去找過他一趟,那點錢還不曾還他。」

白玫搭訕著羅建的話,便走進她的床幃裡邊。兩分鐘後又走出來。手上捏了一隻手帕的小包裹,匆匆忙忙的走出門去。

落到了最後一段樓梯拐彎處的時候,白玫聽到旺記婆一陣喧嘈的聲音。她頓住了步子。只聽得旺記婆嚷道:

「你想一想,你們搬走了我從哪裡去追討呀?我肯這樣白受損失嗎?你對他說:無論如何,如果他不能照原樣還給我,就得賠償我一隻新鐘!」

「得了,五姑,如果他不能賠償你,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由我替他賠償便是。滿意了罷?」

答話的是莫輪。白玫明白這是什麼回事;她便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