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姑呀!五姑呀!」
雌老虎氣急地大叫,手上挽了一隻菜籃,急腳向旺記香烟檔走來。旺記婆伴著阿貞,坐在門口揩擦著麻雀牌,聽到叫聲便抬起頭問什麼事。
「那傢伙出監了!杜全那壞蛋呀!」雌老虎站住了報告著,一副惶急的神色。
「怎麼?這麼快就三個禮拜了嗎?」旺記婆停下工作,半思索半懷疑的神情。
「我剛剛由街市出來,遠遠地便望見他走近來了。剃了頭,不知像個什麼鬼樣,可是我認得他的。」
聽到雌老虎這個報告,旺記婆就連忙向阿貞叮囑道:「阿貞,你記住,不要瞅睬他呀!不要瞅睬他呀!」隨說隨鞠起半身,把她的小櫈子移在一邊,剩出一個通行的缺口。
「你別讓那傢伙胡亂踏進門口呀!五姑,讓我去大興店拿兩塊元寶來!」雌老虎說著,把她的菜籃遞給了旺記婆,便急腳跑開去。
旺記婆把菜籃放在身邊,裝模作樣的又把麻雀牌揩擦起來,嘴裡咕嚕地咒罵著:「這麼快就放他出來真便宜了他;如果我是法官,判他坐三年監更好。阿貞,你一眼也不要看他!那樣的人,碰一下都臭的!」
阿貞的神志有些茫茫然。一聽到杜全回來的報告,她就想躲進屋裡,她怕見到他。可是她覺得那是不夠大方,至少這舉動會顯出她在心理上還和杜全發生關係。她不應該那樣做。結果她還是鎮定著自己,仍舊坐在香烟檔裡不動;裝成做手工的樣子。
杜全沿了騎樓底走近來了。他的身上穿了滿是縐紋的黃斜襯衫和栗色絨長褲,是他被拘捕的那一晚穿著的。面色有些憔悴,頭髮短得不成樣子。他的儀表和三個星期之前是截然兩個模樣。也許因為這個緣故,走近香烟檔的時候,他便顯示了在自卑中而又勉強的尷尬神情。站住了稍微大聲的打個招呼:
「五姑!阿貞!你們都好嗎?」
旺記婆和阿貞頭也不抬,照樣地各做各事。杜全有點困窘。這情景似乎是意中事,又似乎太意外了。他突然感覺到一陣淒楚湧上心頭,便迅速舉起步子向門口走。
「站住!」旺記婆突然迸出一聲叫喊,隨即掉頭向著杜全擺出一副嚴厲的面色,說道:「你不要踏進門口,等三姑拿元寶來燒過了,你才踏得進去!」
杜全還未弄清這是什麼把戲,雌老虎已經跑前來,手上拿了幾塊元寶。旺記婆急手急腳的幫忙著,向香烟檔上抓一盒火柴,劃了一根,替雌老虎燃著了元寶;雌老虎把它放在門口的石階上面。兩個人命令地同聲叫道:
「跨過去呀!跨過去呀!」
杜全好像給什麼壓迫著,機械地舉起腳來從那元寶的火堆上跨了過去。兩個執行儀式的女人便急口唸著:「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看見杜全上了樓梯,雌老虎便向旺記婆做個鬼臉,說道:「你看像鬼不像!」
「何止像呀!簡直就是鬼啦!」旺記婆在奉承的心理下裝個刻毒的表情應道;隨即挽了菜籃遞回雌老虎,繼續說:「三姑呀,不怕你說我愛管閑事:你還是快些趕走那一班鬼好了。善心著雷劈,你還姑息他們幹嗎?我真看不慣你這一套!」
「唉!五姑你不明白啦!」雌老虎欲行又止的站住說,「你以為我真是這麼好心腸姑息他們嗎?來來去去還不是為著那三個月屋租!我一趕走他們,那筆欠租便白白斷送了。反過來,……」
「但是讓他們住著不是一樣斷送嗎?」旺記婆搶白著說:「三姑,你想想看,那班窮鬼哪裡去弄一筆大錢付給你呢?我勸你寧可不要那筆欠租也得趕走他們。早些租給一伙新住客對你還有好處。要不是,任他們一個月一個月的敷衍著,結果你只有給他們拖死的呀!」旺記婆說得手指腳劃,好像比雌老虎還著急些。「再說……」
雌老虎揚一揚手要爭回一個講話機會:「我有主意的,五姑,你聽我說完了罷!我並非不願趕走他們,只是在屋子沒有租出之前,讓他們住著,至少目前的每個月租錢還可以拿到,免得由自己白頂屋租罷了。我前時對你說過的那個外省人,就是昌隆米店介紹的那個呀,他已經答應租這間屋子;聽說他的太太在這最近期內會到了,太太一到他們就可以進伙的。所以租出已經不成問題。我已經通知高懷,限一個禮拜內付清那筆欠租,今天恰滿期限。等一會我便上去追討。如果沒有結果,明天便滾他們的蛋!」雌老虎把手一揮結束了她的話,便挽了菜籃踏進門口。
旺記婆的「再說──」已經沒有機會,只好在雌老虎後頭隨便接上一句:
「對了,三姑,滾他們的蛋罷!阿彌陀佛,愈快愈好囉!」
雌老虎才上樓梯,香烟檔裡立刻迸出一聲遏制不住的淒洇。阿貞伏在那裡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