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星期!在對時間發生了特別觀念的人,好像一段無盡長的日子。

自從杜全入獄以後,幾個夥伴都有著一種共同的心理:把三個星期的期間作為一個期待的目標。他們都希望杜全快些滿期出來。自從明瞭了他所以「認罪」的緣因之後,大家對於他平日為人的印象完全改變了。便是因為這個原故,那個期待更顯得是一份沉重的心事了。

在隔了一個星期的第一回「探監」日子,高懷,白玫,和莫輪三個人,都到監房去看過他一次,送去兩包香烟。在警員監視下,隔了鐵絲網和杜全相見了五分鐘。杜全給剪短了頭髮,人也消瘦了一些;見到夥伴之後的一點喜悅神色,卻掩不住他的精神上的疲勞樣子。這一切都叫他們感著難過;尤其是白玫,她的心是那麼軟弱,簡直不知道該怎樣說句安慰他的話,只讓淚水去說出她的情緒。

在日曆裡邊,白玫把杜全出獄日期的那一頁摺了起來,做一個記號。每次撕了一張日曆,她就用減數計算一次:還有幾多天,還有幾多天。……

但是杜全出獄以後又怎麼樣呢?大家對於這一點都很模糊,似乎也沒有誰去設想這方面的事。只有高懷和白玫的心裡,除了期待還擔負了一點東西。當杜全案件的新聞在報紙上登出的第二天,高懷趁過海找《大中日報》的老李借錢付屋租的時候,打算拜託他,設法向那家化粧品公司說明案情原委,要求保留著杜全的職位,才知道已沒有希望。因為化粧品公司的老闆在看到新聞之後,已用電話通知老李:他們不需要一個「名譽不好」的職員,決定把杜全解僱了。這件事已經沒法轉圜。還能夠為杜全做點工夫的只有一件事,那是關於阿貞方面的。這事除了白玫沒有人能勝任:只有白玫才方便去接觸阿貞,──向她清清楚楚的說明一切,使她認識杜全的人格和了解他愛她的一片癡情;目的希望挽住她的心。

但是白玫碰不到一個適當的時機。自從杜全的事件發生以後,阿貞的生活好像也變了;她不常坐香烟檔,多的是躲在屋裡。偶然碰見她在香烟檔出現,也是低頭做手工,態度冷然的,眼皮總是哭過似的浮腫著。最糟的是旺記婆一步也不離開女兒;當看見白玫的時候又總是露出敵意的面孔。白玫不但不方便停留,連打個招呼也沒有勇氣了。

「算了罷,讓杜全出來再說好了。反正在這裡住不長久,說不定將來根本換了一個環境時,杜全便自然會淡漠了的。如果可能的話,我們可以邀他一齊走的呢。」看見白玫因為不能和阿貞講話而顯得焦躁的時候,高懷便這樣說著來平靜她。

因為有了準備走的決心,高懷已不再為著長久的生活計劃打算,只是集中精神在他那本書的寫作上。在兩個星期左右的時間,他的書終於寫好了。他寫了十五萬字光景。只要花幾天時間把原稿從頭整理一遍,這件工作便全部完畢,他便可以去找一位出版家。至於能不能出版得成功,這問題還不放在心上;只要看見花了幾個月斷斷續續的精神去從事的工作,到底達到完成的目的,他感到放下了一個重擔,有一種非常輕鬆的心情。

不曾輕鬆的,應該是羅建了。他已經向學校提出了辭職,遺缺也不成問題;校長已經找到一個人接任。只為了他借長一個月的薪水,必須上足這一個月的課才許可他離開。幸而鄉下繼續有信來報告:他的妻已經給扛到祠堂裡躺著,還不曾死去;似乎還可以支持一些日子。

「不消說,她是等我了!」羅建這麼地說。因為有了這個想法,倒叫他在憂鬱中還有一種出於無奈何的安定心境。還有使他非安定不可的理由,便是:即使離得開學校,他也不能夠立刻回家去,因為盤費還沒有著落。

莫輪卻是興奮的。杜全的行為雖然使他感到難過,但是他既然那樣做了,除了接受也沒有其他辦法。他只有自己許願;等待杜全出獄以後才設法報答他那一份情意。杜全是值得報答的,不是嗎?如果那隻水烟筒案件牽涉到他,那麼,他的被告身份便可能影響他在王大牛案件中的合法地位;在審訊王大牛的最初幾堂,他便不能順利地到法庭去作證。而現在,由於杜全的道義上的幫助,在兩個星期內的幾次審訊中,他的供詞很快就被徵集完畢了。雖然有十個以上被傳訊的受害人,他們的供詞還得依次陳述;但是照各方面指控的有力,和進行的順利這些情況看來,王大牛難逃一死的結局,卻是可以推斷的事。天有眼哪!……

每次湧起「天有眼哪!」這個思想,莫輪便感著一種報仇雪恨的痛快,因而對於杜全的感謝心理,也連帶地變得濃厚起來。他私下裡想著:杜全出獄的時候,他應該最先為他做些什麼。但是想不出結果來。「等他出來了再說罷!」

而日期也快要滿了!

「哦,還有一天,杜先生便回來了!」

當白玫撕掉只隔一張便是摺頁的那張日曆時,她有了三星期以來不曾有過的興奮。就在這一天,她把杜全的被褥,和摔在床尾的襯衫和一件工人裝都洗滌乾淨,又把床鋪整頓一番;好像準備招待什麼遠來的嘉賓一般。她覺得她所為他做的,只是這一件事情。而這卻會使杜全歡喜的。

「白姑娘,你真周到,一看見你對我們這幾個朋友的熱心,我便有點捨不得走開;我怕將來會過不慣了呢!」

羅建看見白玫在杜全的床位忙著安排的樣子,帶了幾分感慨的語氣說出來。他在前一天起便開始閑在屋裡,他上課的期限已經滿了。整天把兩隻手攏在袖口裡,坐在床邊發呆。

「你說得這麼好,羅先生,這算得什麼熱心呢?一切工夫都是我應該做的。說到不慣,我想也不一定,你回到家裡,有太太,有女兒,大家團聚,不是比在這裡好得多麼?」

「老婆快死了,也許已經死了,還說得什麼團聚呵!」羅建說得簡直是感傷,「就算她不死,我也不會慣的:我捨不得這裡的生活。雖然窮得苦,可是我們有感情,有樂趣,尤其是你同我們在一起以後的日子。」

「也許是的。但是我想,我們的分離或者只是暫時的事罷了,誰能說得定將來大家不會再次聚在一起呢?莫先生說的好,山水有相逢;他的仇人也會碰頭,何況我們是朋友麼?」白玫故意說得輕鬆和平淡,為的使羅建好過些。實在她自己的情感和說話卻不調和;一觸到別離這個思想,她已經感著難受。

「怎樣?羅老哥,盤費解決了?」高懷伏在書桌上整理著原稿,突然插嘴問道。

「哪裡?解決了我還坐在這裡等什麼?」

「但是你說什麼捨得捨不得,好像馬上就走的樣子。」

「職已經辭掉,終歸要走的呀!」羅建說了,又換上嘆氣的語調:「唉,三十塊錢!──以前是杜全,現在問題卻輪到我了。」

「如果你能夠等的話,我可以幫你的忙;但是必須我這本書找到出版家才有辦法。」

「我可以等的,怕的是我老婆不能夠等了呢!」

白玫避開了臉,急忙走了開去。羅建的話使她驟然心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