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建去了上課以後,像平日一樣,剩下高懷和白玫看守著寂寞的屋子。但是這一天卻不像平日那樣的安靜。杜全的事情把他們的心弄得很不舒服,像有一塊沉重的石頭壓住胸口一般。高懷勉強拿寫作來遏抑他的情緒。白玫沉默的做著她日常的瑣事,可是總是意不屬的樣子。她的情感是那麼脆弱,除了感著漠然的不安,還添了一層由同情生出來的憐憫;一想到從這一天起,杜全就得在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過日子;那裡的生活是那麼苦:吃拌水的粗飯,還得做工。一陣心酸,眼淚便忍不住湧出來。

中午時分,她悄悄的坐在高懷身邊。

「高懷,坐監是做些什麼工夫的?有人說,是扛石頭的;是不是?」

高懷覺得她問的天真,便一面寫著一面搭訕地答她:「別這麼傻,監房裡哪裡來的許多石頭呢?」

「那麼,監房的工作當然也是很辛苦的了。」

高懷明瞭白玫的女性心理,總愛從壞的一面去想像事情,便安慰她說:「你用不著擔心,杜全是不怕辛苦的;你知道他是當兵出身的哩!」

白玫沉默了一會,她聯想起好些事情。轉過話題說道:「你早上說的真不錯;一切悲劇都歸結在我們窮。唉,如果有五十塊錢,杜全就不須挨這一段辛苦的日子了呢!」

「哪裡需要五十塊?只要有五塊錢修好那個鐘,根本就不致發生這些事情了。」

「窮真是可怕。」白玫凝神望著地面,自語地說:「什麼時候我們大家都能夠有些錢就好了。」

有人在外面敲門。白玫迅速站起來,一面跑過去一面叫道:「一定是莫先生回來啦!他最慣忘記帶門匙的。」

但在門口出現的竟是雌老虎,高懷擱下筆站起來,立刻迎過去招呼。雌老虎不讓他說什麼,就斬釘截鐵的先開了口:

「你們做的好事,高懷!你們究竟怎樣搞法的?欠租不付,又弄出那許多的臭事。你們不要面子,我卻要面子的呀!我不是老早對你說過的嗎?我包了十多年的租,我的房子從來是乾淨的。現在你們卻一連串的搞出那些臭事,試問怎樣對得住我,你說啦!」

不須多餘地反問她,也知道是杜全的案件給抓住了話柄。高懷只好從辯論上做工夫,用稍微溫和的態度說:「三姑呀,欠你的屋租是一回事,發生了什麼問題又是另一回事。但是我高懷敢拿人格向你擔保,我們幾個決不是壞人。」

雌老虎什麼話也不肯接受,決絕地應道:「鬼才相信你的擔保呀!高懷,你有擔保的本領,為什麼不去擔保杜全不坐監房呢?還虧你說!」

「唉,三姑,這些事你一下子是很難明白的。你坐下來罷,我給你詳細的說一下。」

雌老虎不斷的搖頭擺手,現出一副拒絕的神氣大聲說:「我不用明白了!搞什麼是你們的事。總之我通知你,我的地方不是給壞蛋住的,一個星期內,如果還不付清欠租,你們全體都得搬走!不須多說!」

雌老虎說罷便走。高懷帶著一股無從申訴的苦悶轉回屋裡。他不能夠再在書桌前面坐下去了,只是在屋裡踱來踱去;手指捏得的的地響;暗暗地嘆一口氣。

白玫看見高懷那個樣子自己很覺痛苦;她知道再也不能向雌老虎要求什麼了的;只好安慰他說:「慢慢的想辦法緩和罷,高懷,不要為這事過分煩惱。」明知這樣的話對於他是多麼不濟,可是她不能不說。這是她的責任:她愛他。

「還能夠怎樣緩和!」高懷自語地說,「壓住三個月租錢已經很糟了,最壞的是我們又不爭氣,無端發生了她認為羞家的事情,平白地製造了她要趕走我們的藉口。」

「我想,雌老虎的目的未必真要迫我們搬走的:她不過拿一個大題目來威脅,好叫我們加緊籌錢交租罷了。在還沒有住客看中這房子之前,我們給趕走了總是她的損失:至少我們一日住著便一日也掛一條欠數。要不是,她老早就該趕走我們了呢!你看是不是?」白玫研究地說出她的看法,希望減輕高懷的煩愁。

「我看也不一定。」高懷答道,「杜全的事件發生之後,雌老已經認定我們幾個人都是壞蛋了;你不是聽到剛才的口吻麼?她未必會像過去那樣的遷就。即使退一步說,她一下不致迫我們走,但是隨時都有威脅的藉口了;整天來囉囌就夠麻煩。」

白玫覺得高懷說的也對。她沉思了半晌才說道:「只要有辦法緩和一下,她就做不出什麼來的。我們不可以像過去一樣付著一個月租錢嗎?這種人見錢開眼,我相信她未必不接納。高懷,這次讓我去想法子。」

「怎樣去想法子?」

白玫睨著高懷露出一絲隱秘的笑意:「你不要管我好不好?」

高懷看到她那種神氣和口吻,立刻醒悟了她的意思;點點頭揭穿了她:「我知道了,你又想拿你的頸鍊去變錢,是不是?」

「我說你不要管的。」白玫知道高懷不贊成她那樣做,只好仍舊這樣說。

「不行!」高懷堅決地搖頭:「我不許你這樣做。這責任應該由我來負。要付一個月租錢去緩和的話,我也會找到辦法。」

「又去找《大中日報》的李先生嗎?」

高懷點一點頭:「至少這是一條解決的路。而且我還有一件事要找找老李,關於杜全的。」

「但是你下次領稿費時得扣還他,生活會受影響的。」白玫顧慮地說;她總想能夠說服他不阻止她的計劃。

「但是到那時候我希望我的書會寫好了,生活便可以接濟了。」

「寫好了便可以換到錢嗎?我不大懂得這些事情。」

「當然的。寫好了便去找個出版家,他肯印出來,我就可以領到一筆稿費,生活多少也有些補助了。」

白玫的顧慮難不倒他。她沉默了一會,便又問道:「那麼,你剛才的嘆氣又為的什麼呢?」

「我是想起我們這幾個人的處境感到煩惱。」高懷踱著步子心有所思地,「我覺得我們實在不能夠長久這樣過活下去。」

「對了,高懷,我也這樣想。」白玫好像觸動了什麼念頭,立刻接上了說,「每次看見雌老虎來了,我便會連帶想起許多事情,總是替大家難受。我總覺得你們的生活能夠改變一下才好。但是你知道,我懂得的太少,我不敢提出來說;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改變。」

「是的,我們要改變,」高懷好像討論似地沉吟著:「我們要改變得好些。但不是在目前這樣的生活狀態下去改變,我們根本得換一個環境。」

「換一個環境?」白玫迷惑地問出來,「高懷,你不是說過,因為要換環境才到香港來的?」

「是的,那是短時期的計劃。我主要目的還是在於利用這個短時期來寫成我的書。」

「那麼,你的書寫成了之後又怎麼樣呢?」白玫留意地看著他。

「也許我會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去。我們是有前途的!」

「到哪裡去?」

「到哪可以去的,遙遠一些的地方。但這是將來的事,至少也得等我的書能夠出版,換到了錢作旅費才行。」

白玫落在困惑之中。她對於高懷的話不很明白,她沉默地看著他。

「白玫,」高懷突然轉過來看著她:「假如有一天,我離開這裡到別個地方,你願意同我一起去嗎?」

「你去,我怎能夠不跟你去呵!」

「我說,你願意嗎?」高懷一邊問一邊走近她。

白玫對他點點頭:「願意,你到哪裡去我都願意跟你去。」

「假如仍舊是挨苦的呢?」

「有你同在一起,我是什麼都不怕,什麼都願意的!」

接觸著那一雙在深情中蘊藏了堅定和信賴的眼光,高懷的情感有點激動,忍不住伸手去握白玫的手,注視著她,隨即把她拉近了抱起來。白玫倚在他的胸前,仰起了臉。高懷把他的吻湊近了她。可是一陣門鎖的扭動聲打斷了兩個人的情致,他們急忙鬆下了手分開了。

進門的是羅建。他手上拈了一封信,滿懷心事的一面走一面撕信封;在他的床沿坐下來就抽出了信看。

「鄉下來的嗎?」

高懷隨口問著,回到他的書桌邊去。

羅建「唔」地應了一聲,隨即自語地說:「信一到手就覺得是凶多吉少。」

「沒有什麼事罷,羅先生?」白玫關心地問他;她察覺羅建的一副沉鬱的面容。

「我老婆恐怕會死了!」羅建茫然的說。

白玫驚了一下:「真是這樣嗎?」

羅建又是「唔」了一聲,意不屬地摺好那封信,茫然地望著地面。

高懷也給羅建報告的消息壓住了,他掉頭問道:「你怎麼辦?」

「這封信叫我回去。」羅建仍舊茫然地答。

「既然是這樣,你應該回去的呀!」

「我現在便是考慮著這件事情,」羅建沉吟地道,無意識地把信封敲著床沿,「不回去不行,要回去又不容易。我的兒子回不得老家,小女兒不中用;萬一有了什麼不測,有誰料理後事呢?真是為難!」

「你不能不回去的,羅先生,」白玫勸說道,「不管太太怎樣,你也總得回去看看她的呵!」她的心裡開始感著悽戚,她實在捨不得共同生活的夥伴。但又不能不鼓勵他,她想到他太太的可憐。這個矛盾心理很使她難受。

「唔,回去,真是談何容易呀!」羅建沉思地說,「我的薪水不但借光了,而且還借過了額。辭了職,別說沒有一個錢帶回家去,就是盤費也成問題。」接著輕輕嘆一口氣。

「多少錢才夠盤費?」高懷問道。

「至少得有二三十塊錢左右;一度火車,一度船,搭船之前還得住一晚客棧。」

「如果有了盤費,你就馬上可以回去嗎?羅先生。」白玫接住問道,她又動起一個希望能夠幫忙他的念頭了。

「這很難說,」羅建搖搖頭,「我馬上要辭職也有困難;學校未必肯讓我走。第一,薪水支過了額;其次,一下子不容易找到一個人接任我的缺。這事真是尷尬得很!」

「但是事情總該解決的,不是嗎?」

「也不一定呀,如果問題解決不來,我只好硬著心腸不回去,由她要死便死好了;也不管她什麼後事不後事了。否則有什麼辦法?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羅建的語氣又幾分無可奈何的氣憤。

「羅老哥!」

高懷叫一聲。羅建的視線從地面抬起來。高懷已經踱到他的面前,用了稍微嚴肅的神氣說:

「我想,不管問題怎樣去解決,你還是決心回去好。第一,你老婆的情形需要你回去,你硬著心腸,將來會後悔的。其次呢,我們在這個環境下的生活實在也過不下去。這幾個月的情形還看不清楚麼?不但沒有好處,簡直愈弄愈糟。看樣子,我們遲早總有一天要離開的。早走一步便早一步上算,寧可離開了這裡再作打算。而且,這屋子我們也不會住得多久,雌老虎剛才又來過了,杜全的事情使她很不高興,又借題發揮地下逐客令。你看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羅建在沉思中點點頭,隨即問道:「你也打算走麼,老高?」

「我要走的,不過我先得寫完我的書。」

「你到哪裡去?」

「決定了走的時候再說。」

「莫先生他們怎麼辦呢?如果我們都走了。」白玫從高懷和羅建的對話裡感到了悵惘。她總是關心著夥伴。

「莫輪和我們不同,他是一直在香港生活下來的,而且有行業做著;他不需要走。至於杜全,……」高懷還未說完就給敲門聲打斷了話柄,他頓住了。

白玫跑去開門。看見進來的是莫輪,大家的情緒立刻給轉移了,白玫迎頭就急急問著:

「怎樣?見到了杜先生嗎?」

莫輪一面搖頭,一面拐起步子走進屋裡,一副疲倦的神情答道:「沒有見到,他一早就給解押走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白走的。」高懷說道。

「也不算白走呀;見不到他,倒見到他的一張字條。」

「一張字條?」

大家都給莫輪那句話攝住了;只見莫輪側了身子挨在圓桌邊,探手向衣袋裡掏著。

「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什麼方法做了這件事;他在解押之前,偷偷的交託了拘留所裡一個雜役,請他便中把字條送到這裡。我去拘留所查問杜全的時候,從那雜役那裡知道了這件事。我給了他一點茶錢,他便把字條交給我。」莫輪說了,把字條掏了出來。

高懷把字條抓過手。白玫和羅建急忙聚攏了去一齊看。那是一張拆開的香烟包紙皮,在空白的底面潦草的寫了幾行鉛筆字:

 「莫輪兄:我認了罪。我不讓事情牽涉到你身上,為的是免得使你麻煩,讓你可以全力去對付王大牛的案件。我知道這一次你必然抓得住他。你的事情比我的重要,所以我這樣做了。我是想過了的,而且是自願的。你不須為我難過。再會罷!杜全。」

看了杜全的字條,大家都沉默著說不出話。抬起頭的時候,看見莫輪坐在他的床沿,垂著頭搖了幾下,自語地道:

「杜全這個人,真想不到!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