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輪剛剛出了大門口走了幾步,旺記婆就從對面大興店裡邊衝出來,手裡拿了一張報紙。連跑帶跳的回到她的香烟檔,還未站定腳跟就氣喘喘的報告著說:
「貞呀,貞,你看糟不糟,杜全坐監房了!坐監房了!」
阿貞正在注意做手工,幻想著前頭的好日子;不提防這個晴天霹靂迎面劈來,一陣迷惘之後,惶惑地抬起頭,眼前已經擋住一張報紙。
「你看你看,報紙上登出來了。」旺記婆把報紙交給了阿貞便繼續說,「我從大興店借來的。楊大嫂給我說得很詳細。你看,就是因為那隻水烟筒的事呀!人家不放過他。……」
阿貞把手工推在一旁,兩隻手微微顫抖著端住那張報紙,眼睛落在那段關於杜全的新聞上面。一面仔細的看,她的胸脯便一面加促地起落。旺記婆神經緊張得忘形,好像她也懂得的樣子,伸長頸項和阿貞一齊看;嘴裡自言自語的咕嚕著:
「怪不得幾天沒有看見他啦!那幾個傢伙還替他隱瞞,問起他們就說他工作忙,不曾回來;實在給『差館』扣留了是真的。阿貞,還虧你說,那隻水烟筒的事已經過去,沒有問題。現在過什麼?人家損失了東西肯干休的?不過遲一步發作罷了。要不是證據確鑿,他會坐監房嗎?唉,杜全這個人呀!……」
「這裡只說他接贓。」阿貞茫然的對了報紙說。
「你還替他說好話!」旺記婆眼睛離開報紙,轉過來盯住女兒,「你真糊塗,阿貞,他給你上的當還是第一次嗎?」
「法官也是照接贓定罪的。」阿貞機械地應著。
「嗯,你真是!接贓不接贓有什麼分別?總之要坐監房便不是好名譽。阿貞,你別以為杜全這傢伙是好人,我從來就不信任他,只是你不聽我的話。你敢保證他不做偷竊的勾當?你想想罷,他送那隻水烟筒給我的時候,說是他買來的;但是後來拆穿了他那時候實在失業,試問他哪裡有錢買水烟筒?單是這一件就夠你思索了啦!……」
儘任母親在旁邊嘮叨著,阿貞卻像一個蠟像一般,木然地盯住手上那張報紙;但並不曾看在眼裡。這一件太突兀的打擊使她一時間不知怎樣抵擋。一團複雜的情緒在她的心裡湧動:一面不同意她母親那種太偏見的說法,一面又覺得那偏見是有道理的。她愛杜全,可是又恨他太不爭氣;一次一次的弄出那麼可羞的事情。現在是最壞的事情也發生了:怎樣也想像不到!以前,杜全雖然騙過他,但是末了她還是信任他。現在什麼都崩潰,他已經在她面前毀了他自己。單是那隻水烟筒來歷的曖昧這一點,已經足夠推翻了她對他的信任,並且喚起了她對他的人格的懷疑。「總之要坐監房便不是好名譽。」即使不為了母親的阻梗,她還有面目再同他說什麼愛情嗎?簡直是絕望!
阿貞的眼裡漸漸湧出淚水。她從那一團複雜情緒中理出了一個「自己」:眼看是一份稱心適意的姻緣,想不到結果還是落空。多麼倒霉的命運呀!心裡一陣酸痛,她自傷地哭了出來。把報紙一丟就離開香烟檔,低了頭跑進屋裡去。
旺記婆給阿貞這舉動驚了一下:「哼,這樣的人!」咕嚕著從地面拾起那張報紙。她明白阿貞的心事;她想追進屋裡去勸慰她一下。恰巧樓梯上面有人落下來,旺記婆抬頭一望:是雌老虎;她便頓住了腳步,搖著手上的報紙迎住雌老虎報告:
「三姑,你知道這件事嗎?杜全那壞東西給人家抓去坐監房了。今天的報紙登載了出來,人家控告他接贓呀!看,就是這一段啦!」
旺記婆指住報紙上那段新聞;雌老虎同她一樣不識字,她沒有看;一手撥開了就擺出訴苦的嘴臉說道:
「我今天便為著這件事氣得要死了,五姑。我的房客一早看見報紙就告訴我這件新聞。他們說,所有報紙都載的有;把杜全的名字登得臭氣薰天。王爺呀,他臭是他的事,他卻刻毒得連他住的街名門牌都直供出來。五姑,你知道這房子是我包租的,叫我的面子放在哪裡好?這不是累死我嗎?」
「說起來,我又不是給他累死嗎?」旺記婆搶著接上口,好像造成相同的遭遇是很榮幸的事,「他接的贓就是送給我的水烟筒,你不是見過了麼?他說是他買來送給我的。誰知人家來買烟的時候認出了是失去的東西,這才拆穿他的謊話;幾乎惹得我一身麻煩。好在那女人知道我是沒有關係的,要不是,叫我怎麼下台!三姑呀,俗語說的好,生不入衙門,死不入地獄;我就算沒有罪,可是在法庭上把我扯出扯進,真是叫我去死還好過些!你看杜全那東西壞不壞!」
「實在呢,我早就知道那幾個傢伙都不是好東西,而且一直又拖欠了三個月屋租,……」
「什麼話!拖欠了三個月屋租?」旺記婆截住問,一副隱藏了討好動機而故意裝得嚴重其事的神氣,「為什麼不叫他們搬走呢?」
「你聽我說呀,我不是不希望他們搬走,只為了高懷口口聲聲的答應由他負責交租,而且我覺得高懷這人也斯文可靠,所以遷就一下,等待有適合的住客租成了再說。誰會想到竟弄出杜全這件大事!」
旺記婆伸手拍拍雌老虎的臂腕:「唉,你太好了,三姑,換上了別人,他們老早就該睡街頭了呢!說起又說,你以為高懷便可靠了麼?還不是半斤八兩!你還記得嗎?那個女子,他們叫她白玫的那個呀,初來的時候,高懷不是對你承認是他的妹妹嗎?你說過的。後來我無意中問起杜全那傢伙,他卻又說那是他們僱來的用人。前一會子,聽說高懷又和她訂婚,阿貞還去吃過他們的茶會。你看古怪不古怪!」
「怎麼!她真的不是高懷的妹妹嗎?該死呀,我一直還蒙在鼓裡哪!」雌老虎驚訝地睜大了一雙眼。
「什麼妹妹!全是瞎說!」旺記婆揮動一下報紙,好像要加強她肯定的語氣。她落得雌老虎不知底細,好讓她有機會報告一番。
「那麼,究竟是什麼人呀?」
旺記婆豎起一隻手掌,做過「且聽我道來」的表示姿勢,開始說道:「讓我告訴你罷,三姑,原來那個女子不知是因什麼事情由家裡逃出來的;不知怎的給高懷碰到了,便帶了她回來。來歷不光明,怎能不說謊呀!誰知天眼昭昭,原來失去水烟筒的那個女人就是她的姊姊。那天,那個女人上樓去找杜全查問水烟筒的來歷,竟同時發現她妹妹的踪迹;這才把事情穿繃了。」
「那麼,這件事情怎樣交代?」雌老虎在恍然之下喚起了好奇心。
「這個我也不知道。只是,單是這樣一回事就夠看出那幾個傢伙是好是壞了。你想想看,一個女子和四個男人住在一起,成什麼世界?嗯,說起來也羞家呀!」
雌老虎鄙屑地搖一搖頭:「唉,真是烏烟瘴氣,連我的屋都住臭了!」
「所以我勸你還是叫他們滾蛋好啦,三姑!」旺記婆來一個結論的語氣,好像她的報導已經邀到功了的樣子。「這年頭,有屋還愁沒有人租麼?你再讓他們住下去,不知道還要搞出什麼更糟的事來哩!」
「你別擔心,今天我有主意了。我現在便打算去找找昌隆米店的老闆。他曾經介紹過一個外省人來看過四樓。他嫌價錢太高一點,不過還得等他太太由上海來了才決定。現在十多日還不見有消息,我想去打聽一下。如果他還合意,我也寧願相就一下,倒好過給那些壞東西再住下去啦!」
「對了,三姑,就這樣辦好了。快去罷,我不阻礙你的時間了!」
雌老虎於是離開旺記婆,匆匆忙忙的向前頭走。旺記婆站在那裡想著,她的煽動工夫做得多麼好。只要那班傢伙給趕走了,阿貞便沒有再和杜全接近的機會,不由她不對他斷念頭。那麼,她不須急著向阿貞作什麼規勸了。於是她轉進香烟檔裡坐下來,順便收拾阿貞剛才丟在那裡的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