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輪在晚上八點鐘以後才回到住處。屋裡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他把所有的幾盞火油燈都點著了;好像到處都得有點光亮,才能配合他這時候的心境。他就在這光亮裡拐著步子走來走去;彷如要找尋什麼,事實上卻並不找尋什麼。
他已經完成了一件大事,這件事幾個月來在觀念上成為他生活的唯一的目標。現在目標達到了,沒有比這個更痛快的時辰!他的身心上脹滿著說不出的興奮,他需要打發一下才舒服,他需要動;他安靜不來。他可惜自己不能像杜全那樣會唱歌,否則他要唱起來的。……
差不多九點鐘光景,四個夥伴從戲院回來了。莫輪一見了他們就帶著快意的聲音叫出來:
「天有眼哪!天有眼哪!」
「怎樣呢,莫老哥?我們一晚都惦記著你,不知道你會弄出什麼結果。」
高懷急切地問他。大家都關心地等著聽莫輪的報告。
「什麼結果?警署把他扣留了啦!」
「扣留了?那傢伙的確是王大牛麼?」羅建搶著問道。
「怎麼會不的確?他化了灰我也認得他,不怕他戴上黑眼鏡。」
「說一說,你怎麼樣抓到了他的?」
莫倫歪一歪唇皮,扯出一個滿意的笑容,開始說:「赫,說起來像演一套戲。我由這裡追出街外已經見不到他,我想像他或者趁車去了,便一直跑到巴士站。果然在一群人中發見他站在那裡等車,我便若無其事的也加進人堆裡去。他不會留心我──你知道,他害的人多,未必每一個都記得起。車來了,他上車,我也上車。到了佐頓道附近,也就是我前次碰見他那個地點的一個車站,我在另一道車門和他同時落下來。我暗裡跟在他後頭。這一次我是一條空身子,走動得自然比前次方便。我一直跟踪他轉進一條橫街,注意他閃進去的那個門口。我迅速的打從那門口走過,瞥見他站在二樓敲門。記起前次他就是在這附近失了踪的;我斷定他是住在這個地方。於是我記好那個號數,馬上跑往警署去。」
「我對值日警官說要告發一個躲藏的罪犯:淪陷時期的惡霸。警察們看見我的模樣和氣急樣子,以為我是瘋的。後來我指住我的腳給他們看,證明我自己是個受害人;並且說出王大牛的名字。他們才不再懷疑;馬上派了兩個人叫我領著同去查探。到了那間樓房,應聲來開門的是個女人。一聽到找王大牛,她便似乎明白了來意,極力否認有姓王的住客,不信可以進去查看。我們走進屋裡,那是一間只住兩三夥人家的普通住宅。在住客中果然尋不出那傢伙,也查不出一點痕迹。警探看看我,有幾分懷疑我的告發。我急死了!……」莫輪抓抓頸項頓了一下。
「後來怎樣尋到他?」杜全急急問著。
「後來嗎?我死不了一條心,尤其是察覺那女人的一副張惶神氣,更使我不肯就這樣放過。最糟的是沒有人證,怎麼辦呢?呃,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神推鬼使的,我的眼落在櫃頭一張照片上面:一看就認出了那個殺千刀!我指住照片向警探報告。他們馬上抓住它向那女人查問。她承認那照片中的人是她的丈夫;但他是姓徐的。──徐什麼我記不得了。她說是剛剛出外面去了,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我極力指證那個人是王大牛;我要求警探留著等他;免給他知道風聲逃跑了。警探同意我的話,並且禁止屋裡的人離開。大約半個鐘頭光景有人敲門。那女人想去應門,卻給警探阻止。他們拔出手槍去開了門。果然是王大牛回來了。警探要他脫下黑眼鏡,對照了那張照片之後,立刻抓住他。那傢伙還想抵賴,裝呆扮懵的說不知王大牛是什麼人。那女人也在旁邊幫忙一嘴。但是我極力指證他。那傢伙便沒奈何的給警探押到警署去。就是這樣抓到了他的。」
「現在怎麼辦?」高懷問道。
「怎麼辦?當然是扣留了啦!警探說,等待搜集了證據就把他控告;那時候會傳我去做證人。我是讓他們寫下我的住址才回來的。」
莫輪報告了這件事的經過,深深喘一口氣,好像一股興奮情緒這才有了交代。
「莫先生,真想不到,你連同我的仇也一齊報了。」白玫這時候才等到機會說話,「如果我早知那個壞蛋是王大牛,你便省下許多功夫了呢!」
「莫老哥注定走冤枉路,沒有辦法。」羅建揶揄地說,「買古董固然枉花了錢,找王大牛也枉花了時間。前些時未知道他和白姑娘的關係,自然無話可說;今天,你分明可以從白姑娘那裡查出他的所在了啦,卻還拚命的追出去跟踪,你看多麼糊塗!」
莫輪現出尷尬的笑面抓抓頸項:「哎,一下子心急起來簡直也想不起這一點。」隨即又自解地說,「其實只要抓到了他,辛苦一下又算得什麼!」
「我還算對得起老友罷,莫輪?」杜全乘機賣賣人情:「在你還未抓到王大牛之前,我已經替你打他一頓!」
「我會報答你的,老哥!」
「別說這許多了,你已經吃過飯沒有?我們倒喝過咖啡才回來的!」高懷關心地問他。
「我哪裡有空吃飯?跑來跑去簡直沒有記起這回事。你現在提起我倒覺得有點餓了。」莫輪按按肚子說。
「我替你去買些什麼點心好嗎,莫先生?」白玫急忙問道。
莫輪搖搖手:「用不著,白姑娘,我自己會打算的。」
「不,你奔波得太多了,你不要再走動了。我換了衣服就替你去買。」
白玫鑽進她的床幃裡邊去。這時候,大家才注意到杜全已經在騎樓外面唱歌了:
「風……淒清……雨……淋淋
花……亂落……葉……飄零
在這……漫漫的黑……夜裡
誰同我等待著天……明
誰同我等待……著天……明……
我影兒是鬼似的猙獰
心兒是鐵石似的堅……貞
我……只要一息尚……存
誓和……那封建的魔……王抗戰
呵……姑……娘……」
「今晚最開心的,除了老莫便是杜全了;你聽他唱得多麼起勁。」羅建一邊說一邊把準備修改的一疊學生習作簿放到圓桌上。
「當然啦,難得白姑娘今天勸飲了那杯酒,無形中肯定了他和阿貞的姻緣,為什麼不開心!」莫輪搭訕著,正在撿拾他的床鋪。
白玫已經換過了衣服,跑到莫輪面前問道:「莫先生,你想吃什麼東西?」
「太麻煩你了罷,白姑娘,你真的要替我去買麼?」莫輪仍舊有點不大願意的樣子。
高懷在他的書桌那邊插嘴道:「有什麼關係呢?難道你的枉路還未走夠嗎?」
莫輪這才轉過意思來:「好罷,你不怕麻煩,就替我隨便買兩隻麵包好了。」
白玫拉開了門走出去,突然「哇」的驚喊一聲退回來。原來兩個穿了黑色衣服的漢子迎面站在那裡。一道電筒的光射著她。
「你找誰?」白玫鎮定下來大聲問道。
「找杜全!誰是杜全?」拿電筒的問,一面把電筒向屋裡掃射。
高懷給白玫的叫聲驚動了走前去,還未弄清楚是什麼回事,就給一個聲音喝問著:
「你是杜全嗎?」
「不。誰找他?」高懷驚訝地反問他。
「我們是警探。他在哪裡?」
高懷愣了一下,向白玫低聲說:「你去通知他。」白玫慌忙跑出騎樓去。一會之後,杜全的歌停止了,隨即和白玫走到門口。羅建和莫輪也跟住走過去。
「你是杜全嗎?」拿電筒的警探喝問道。
「是的。什麼事情?」杜全惶惑的看著那兩個人。
「警署偵探部要你去問話!」
「問話?」杜全有些迷惘,「什麼事情?」
「當然有事情才要你去啦!走罷!」那警探揮一揮手。
杜全向夥伴們看一眼,有些遲疑;另一個警探已經扳開一對手鐐向他喝著:「來!」便把它套進杜全的手。隨後兩個警探便夾住杜全走下樓梯。
腳步聲聽不到了。高懷把門慢慢的關上去。白玫惶惑的看看夥伴們,忍不住叫出來:
「什麼回事呵?」
沒有誰給她回答。大家都莫明其妙地在那裡。羅建卻抬起頭發出一聲狂笑:
「哈哈!……今天真是喜事重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