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來了這樣的一天。
屋裡瀰漫著不曾有過的一股喜氣;每個人的心上都有一種特異的感覺:愉快的,又是新奇的。大家都在迎接著一樁共同生活中的大事。──高懷同白玫訂婚。
這是經過選擇才決定了日期的禮拜天。羅建和杜全都是休假日子;莫輪原是沒有所謂假期,但是他願意為這個日子放棄半天的生意。
羅建在清早就出外面去,買回來一匹鮮紅色的縐紙。早飯後,和杜全合作把縐紙切成一寸寬度的許多小節段,然後牽成一條一條的長帶,扭成了波浪形,把它們在半空裡縱橫地掛起來:給屋裡平添一種鮮明的氣象。
隨後,兩個人又一同出去買鮮花,買酒,買花生米;又到附近的館子裡去買了些點心。由於這是一回不常有的喜慶,縱然是非常簡單的採辦手續,他們也懷著好玩的心情故意造成忙碌的情形。而這一度的開銷,是三個人共同負擔的。羅建和莫輪各自設法拿出五塊錢,替杜全墊出一份:為的是他暫時拿不出錢來。
這時候是一切都安排好了。莫輪回來了。阿貞也給請上來了。她是唯一的賓客;杜全在前一天就費了一番唇舌功夫,向旺記婆商量好了允許她來參加。
現在只等待儀式!
白玫大半天都躲在她的床幃裡邊,有幾分難為情地怕露面;好像感覺到自己就是做新人似的。她很早就穿上她的一件黑色旗袍,那是最初遇到高懷的那個晚上所穿著的:她覺得在這一天穿起來很有意思。同時薄薄的擦了一點杜全送給她的面粉和唇膏。對了小鏡子端詳自己的時候,想著今天就拿這樣的儀表踏入人生一個新的階段,好像自己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一個日子。在一陣感情激動之下,她竟然哭了起來。
「白玫,準備好沒有?」高懷掀開她的床幃走進去,看見她的模樣,詫異地問道:「你又怎麼了?」
白玫立刻展出笑臉迎著他;淚水卻堆在眼眶裡。「我太喜歡。高懷,我希望我不是在做夢。」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這決不是夢。」
「就因為不是夢,所以我歡喜得哭了!」
說了,她向高懷的胸前投過去。高懷張開兩手抱住她;在她的耳邊低聲問道:
「你真的不會後悔,願意跟我挨苦嗎?」
「我願意,我決不後悔。」
「假如有一天,我變了叫化子的時候呢?」
「我也同你在一起。」
高懷把白玫的臉扳向了自己,正要把他的吻湊前去,羅建卻在外面叫了起來:
「請未婚夫婦入席!」儼然是司儀人的口吻。
白玫急忙離開高懷的擁抱,笑一笑說:「出去了罷?」便拿了手帕輕輕揩了淚漬,對了小鏡子整理一下面容,立刻推高懷走在她的前頭。
兩個人從床幃裡出來的時候,一陣拍掌聲包圍了他們。這便使高懷也感到幾分侷促;白玫簡直兩頰也紅透了。幾個夥伴已經站在圓桌邊等待著。圓桌中心擺著一束插在玻璃水杯裡的鮮花;四邊放著兩盆窩麵,和兩碟堆得整齊的點心;沿著桌邊陳列了六杯斟了一半的酒和六份碗箸。座位也安排好了:高懷和白玫並在一起,杜全和阿貞也給排做一堆。
大家跟著高懷倆就座之後紛紛坐下。每個人的面容都顯示了一份共同的愉快;但是卻多少有一種觀念上的拘束;因此在愉快中也帶有一點莊重的成份。羅建首先站起身來講話,緩和了那近於嚴肅的空氣。
「今天是高懷和白玫姑娘訂婚的日子,也是我們在這裡生活了幾個月以來第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我們幾個人都是份屬老友,本來應該送些禮物致賀致賀;但倒霉的是,第一因為窮,第二因為苦,沒法讓我們如願做到。所以只好合夥辦了這個簡單的茶會,──實在只能說是茶會,請兩位未婚夫婦吃一餐;藉此表示我們的賀意。人家訂婚是主人請客,我們卻是客請主人。這是我們值得誇耀的特色。根本在我們平日的生活上,就沒有所謂主人和客人的分別。現在,讓我們向未婚夫婦敬一杯──」
羅建儼然是演說的模樣講完這一番話,就領導大家一齊舉杯,對了高懷白玫兩人紛紛祝福。大家剛剛坐下,高懷又拉一拉白玫一齊站立起來,說道:「對於老友們今天的盛意,我和白玫都非常感謝。現在讓我們回敬一杯!」
於是大家又舉杯應酬了一番。跟著便開始吃點心。大家隨便的吃著喝著,說說笑笑,空氣又輕鬆又熱烈,完全解脫了什麼觀念上的拘束。在這裡面,只有阿貞是矜持的;她不曾參加過他們的場合,因此舉動顯得非常客氣。羅建感覺到了,索性給杜全這個機會,慫恿他應該招待阿貞。大家也隨聲附和。杜全樂得利便這公開的鼓勵獻一番慇勤:不斷地替阿貞拿點心放到她的碗裡去。阿貞暗裡阻止他;同時因為杜全這個態度而感到難為情。白玫便趁勢來一個提議:
「我想,我們應該趁這機會,和杜先生貞姑娘喝一杯,祝他倆早日也請我們喝酒。」
一陣附和的喧聲揚起來了。阿貞羞得臉紅紅的,侷促著不知如何是好。杜全倒感到一道甜甜的快意溜上心頭;暗裡推動阿貞。她終於難為情地跟他提起酒杯,同大家對飲。於是全桌響起一陣掌聲。阿貞羞得抬不起頭來。
「真高興,今天是值得多喝一杯的!」
羅建說著,替大家添一回酒。高懷說:
「今天本來是準備了由我請客的,可是大家既然這麼賞臉,不讓我做,我只好領情;不過禮尚往來,我也得回答一下才夠高興;我想等一會由我請看一部電影,五點場的,散了席就去。兩個節目連接一起才能算得盡歡,大家贊成罷?」
不待別人的反應,羅建便接住開口:
「有電影看我想決沒有人反對;這個是不成問題。我倒有另一個建議。俗語有一句所謂喜事重重;因此我有個想法,我覺得高懷同白姑娘既然相愛得這麼熱烈,有情人終竟要成眷屬;那麼,為什麼不可以提前實現呢?我的意思便認為,他倆不妨索性就在今天成婚也沒有關係。反正這裡全是自己人,實在用不著拘論什麼。大家認為對不對?」
莫輪首先鼓起掌來,杜全也附和著。白玫倒感到難為情了,她微笑著向高懷看一眼。高懷也感到些困窘,立刻答道:
「羅老哥的好意我們是感謝的,不過成婚不成婚只是形式問題;但是至少在目前,我相信白姑娘也和我一樣,沒有這樣做的需要。」
「老高,你只是相信罷了,你怎能夠肯定白姑娘的意思是和你一樣的?你問問杜全他們同不同意你這個說法!」
羅建這故意開玩笑的挑挖,激動了杜全和莫輪都鼓噪起來。高懷更加困窘。白玫立刻出來解圍:
「高懷的話是對的;不過我還有我自己的意見。我覺得,假如我們就這樣成婚了,我便變成只屬於一個人的了。但是我怎能夠捨得你們呢?所以在大家的生活還未搞得好之前,我實在不願這樣做,因為我還要為大家服務的哪!」
「說得好!說得好!」莫輪忘形地鼓掌叫起來。
羅建的提議給推翻了,他點頭點腦的表示他的佩服。白玫那幾句話實在感動了他。他提起杯來說:「值得為白姑娘的話喝一杯,不是嗎?」
「值得值得!」
在一片喧聲裡,全體舉起杯來了。但是一陣隆隆的響聲打斷了喝這杯酒的豪興。有人在外邊打門。
「會不會是雌老虎?」羅建和高懷互相看一眼,研究地問道。
高懷躊躇了一下。「不管它,來了再說。」這樣說著便放下酒杯跑過去開門。
站在門口的,竟是個體格粗壯的漢子;穿短衣褲,戴黑眼鏡,氈帽子壓到眉頭,兩手叉腰;一副不懷好意的神態。高懷立刻認出了這傢伙是誰;正要詢問他的來意,他就指住高懷厲聲說:
「聽著,我現在來通知你:如果白玫在三天內還不回去,你們全體都受窩藏少女的控告!識相一點!這是最後的警告,別說我不留情!」
不讓高懷表示什麼,那傢伙轉身便走。
屋裡的熱烈空氣給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情沖散了。幾個人面面相覷的呆在那裡。但是莫輪卻混身抖顫,拚命抓著頸項,緊張地繃著面孔,兩眼露出火一般的光;憤怒地罵道:
「混賬!」便一顛一躓的向門口直衝過去。
高懷迎面攔住了他,喝著:「不要暴躁,莫老哥!他要控告,我們應該商量個應付辦法才是。」
「不要怕!」莫輪激昂地叫道,「我先控告他!他自己送上門來,我決不讓他逃脫!」
「他是誰?」高懷抓住他的臂膀問著。
「他……他……他……」莫輪情緒激動,很困難才掙出了一句話:「他就是王大牛!……」
像瘋了一般的掙脫高懷的手,莫輪就一拐一拐的奔出去。
大家都感到了驚愕,瞪著眼說不出話來。事情竟是這麼奇巧!
高懷轉回來詫異地看看白玫:
「王大牛就是他嗎?為什麼一向不見你說起過?」
白玫彷彿著了魔卻突然給喚醒了似的,迷惘地答道:「他是王大牛連我也覺得意外。我的確不知道。正如他的女人有著那隻水烟筒我也不知道一樣。我記得那婦人對我說過,她丈夫似乎是姓徐的。」
「這個不必研究了,老高,」羅建了然一切的樣子,說道,「這傢伙有所忌諱,改名換姓是當然的事;白姑娘不知道並不奇怪。現在我們有理由可以安心,他剛才只是恐嚇,卻不必敢真的控告我們的。他本身也有問題,難道還敢出面惹什麼麻煩呢?」
羅建這個想法很有道理。如果那個漢子的確是王大牛,他們實在沒有理由害怕他。這個心理緩和了剛才的緊張感覺。同時,高懷也不願今天這一場高興因這件意外事情受著打擊;尤其是不願白玫的情緒受到困擾;他應該使事情盡可能變得平淡;便舉起杯興奮地說:
「不要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光是為著莫輪碰見仇人,已經值得我們乾一杯了。來罷,喝完了我們一樣看電影去!」
大家熱烈地附和著,又繼續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