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是雌老虎,背後是一個穿灰緞棉袍的陌生人,身材矮矮胖胖的禿頭漢子,外省人模樣,咬著油光的烟斗,揮著一根粗重的手杖;一進了門,就仰起那像橙皮一般又圓又赤的面孔,向周圍看看望望,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氣。
幾個人都望著這橙皮臉的傢伙,有些惶惑。一聽到雌老虎開口,大家才知道是什麼回事。
「就是這一間呀,先生。你看,這樣的屋子還不夠大嗎?『單邊』樓,兩面幾個大窗,光線充足,空氣通爽;間上三個房子,還有個大廳可用。嗱,由這裡出去是一個闊大的走馬騎樓,繞過半邊屋子;你還愁不夠地方用嗎?什麼跳舞會宴會開不來啦!……」
雌老虎像背台詞一樣,指手劃腳地領著那個來客在屋裡看。那傢伙托著烟斗;仰起那張橙皮臉四處打量;一面用手杖敲敲牆壁,又敲敲地磚,好像總想找出一些什麼缺點來的樣子:「屋子也不錯,可惜太舊了。」
雌老虎揚手一撥,急忙接上了說:「這個不是問題呀,先生,只要把它粉飾一下,還不是新屋一樣?老實說,這屋子是戰前造的才有這麼寬闊通爽哩!」
看見對方沒有反應,雌老虎有幾分發急,馬上找個新題目:「還有一點呢,廚房是由騎樓進去的,和屋內不相連,火烟不會飛進屋裡。你看……」
雌老虎自顧自地說著,向廚房走去。可是橙皮臉還在通出騎樓的門口站住,向屋裡打量著。杜全抓著這機會走到他的面前,低聲問道:
「先生,你信鬼的嗎?」
橙皮臉莫明其妙地看看他,答道:「我信上帝。」
「鬼呢,你怕嗎?」
「信上帝的人是什麼都不怕的!」
杜全只好說句「對不起」,退回來,暗裡向呆在那裡的羅建聳聳肩。
「先生,你不看看廚房嗎?」雌老虎轉回來問道。
「我是來租屋,不是來租廚房的。」橙皮臉冷然地道,仍舊抑起面孔看來看去。
雌老虎感到沒趣,討好地賠著笑臉,轉了話題問道:「怎麼呢,先生?你愜意嗎?」
「多少租錢?」橙皮臉掉頭向她問。
雌老虎豎出兩隻手指:「很相宜,二千塊頂手費,二百塊月租:押金免掉好了。」
橙皮臉用疑問的語氣「唔?」了一聲。雌老虎摸不著他的意思,追問道:
「愜意嗎?」
橙皮臉搖搖頭:「太厲害的價錢。」
「不算厲害呀!難道你老先生還不知道現在屋租的行情嗎?有不少的外來人像你老先生這樣的,出幾千塊錢還找不到一間愜意的樓房呢!」看見橙皮臉不作表示,並且開始移動步子的情勢,雌老虎心裡焦躁起來,急忙纏住他作讓步表示:「先生,你且還個價,總有商量的。」
橙皮臉在門口頓住了腳步,說:「我會還個價,但不是現在。我不過先來看看,等待我的家人由上海來到之後,再來商量。」
雌老虎放了心:事情還有希望。但是還得說句:
「這個倒不要緊,不過希望時間不要拖得太久;你知道啦,隨時有人來看房子的,萬一你老先生再來時房子租出去了,那是對不起了呢!」
「這也聽你便,我不能要你等的。」橙皮臉不在乎地說著,跨出門口。
雌老虎連忙跟上去,一面走一面說:「當然呵,不過我總希望能夠租給你老先生的呀!」
杜全跑過去關上了門,轉過頭來就研究地問道:「雌老虎搞什麼鬼的!老高前幾天收到版稅的時候不是付過租錢嗎?」
「這有什麼用處?」羅建搭訕著說,坐在床沿上抽紙烟,「儘任你每個月依期付給她,總還是拖著個三個月的舊欠。你忘記她那個聲明嗎?不付清了那三個月的欠數,她隨時有權把屋子租給別人。」
「我想,我們這兩個月還住得安定,完全因為她還不曾碰到一個出得高價的租客。」白玫也加進來說。她在那橙皮臉看房子的時候,一直是背個身子朝向床裡,胡亂做些瑣事。現在才從床位那裡走出來。
「你以為這個傢伙會租成功嗎?羅老哥。」莫輪也加入討論。他老早就沉默地蹲在他的床口,處理他收買籮裡的東西,心不在焉地問出來。
「這有什麼出奇?那傢伙看樣子是很有錢的。」
「很有錢的嗎?」白玫好奇地問著。手上提了一隻厚皮袋子,準備出去買小菜。
「怎麼會沒有錢呵,腦滿腸肥的;這種大亨人物,多的是帶著金條來香港作寓公的。把香港弄得寸金尺土的還不是這些傢伙嗎?」
「怎麼?白姑娘,你剛才沒有看見他?」杜全踱著步子,詫異地問。
「我沒有多大注意。一知道是來看房子的,我便一眼也不再多看了;我憎恨這種人,不管他是大亨小亨,總之他們的出現對於我們不會有好處;不是嗎?」
羅建給白玫那麼孩子氣的話引得發笑。杜全攤開兩隻手做個無法可想的表情:「最糟的是那傢伙不怕鬼,簡直沒法挽救。」
白玫忍不住嗤的笑出來。羅建指出杜全的失敗:「你弄錯了對象,應該等他太太來了的時候去問她才是辦法。」
「怕的是那時候已經太遲啦!」
「聽天由命,別管他罷!這幾個月來我們擔心得也夠了,還不是一樣過下來?」莫輪滿口不在乎的語氣插嘴,一面從他的麻袋裡掏出一件報紙包裹的東西。站立起來朝後面暗裡望一眼,看見白玫挽著紙袋開門出去了,才向羅建叫道:「羅老哥,還是來看看我這件寶貝罷!」
「什麼好傢伙?」羅建站起身信口問道,隨即醒悟起來:「我猜中了,是不是那個古董買到手了?」
莫輪只招招手說:「你來看。」便拿了包裹拐呀拐的走到圓桌邊,珍珍重重的放在桌上。杜全看到莫輪那個古怪樣子,也聚攏在一起等著看。
「什麼寶貝犯得著這樣詭秘的?」羅建提一提眼鏡,好奇地等莫輪揭曉。
「我對你說罷,這個東西是不方便當著白姑娘的面前拿出來的,所以我等她出去了才給你看。」隨說隨解開了包裹的報紙,立即出現了一隻磁器東西。
羅建拿上手一看,原來是一件磁質的小擺設。長度大約五寸,塑的是人物:一個全身裸露的女人,只裹了一條褪到股部的彩褲;身子扭成了誘惑的姿態,偃臥在一張彩色圖案的涼蓆上面;右肘擱住一隻漆沈,手上搖一把宮扇;左手撫著一個小孩子,這小孩子正從她的腰背扳到前面吮住她一隻乳頭。女人的面上呈現一種媚惑的神態。由於彩色部份的深沉氣氛,特別顯出肉體部份的白皙和豐腴的曲線。這是一個色情意味濃厚的玩物。下面嵌住一隻托盤式的柚木座子。脫出來看看:底面有個長方形的小印章,印的是「康熙年製」字樣。
「你看,康熙年製的。」莫輪指住那印章,有幾分得意的神氣;接著問道:「隔現在多久了?有一千年罷?還是二千年?」
羅建聽他一說,禁不住笑出口,把那座子套了回去,答道:
「莫老哥,你連歷史也不懂,還買什麼古董呢?康熙不過是滿清年代,隔現在不但沒有一千年,三百年也不到。」
「三百年也算古了啦!」莫輪有幾分難為情,自解地說。
「最怕是三百年也沒有呀!」杜全插上一嘴。
「你不懂別亂說!」莫輪堵住杜全的嘴,轉向羅建注意他的表示:他認為羅建是教書先生,他懂得多些。因此信住他。
羅建「唔」了一聲,他已經捧住那個「古董」摸摸看看的研究了一頓;點頭點腦的說:「別給杜全說中了,我看這個東西的確有問題。」
「有問題?」莫輪瞪著眼望住他:「怎麼說的?」
「我先問你買了多少錢。」
莫輪豎了五隻手指:「五塊錢,值得罷?」
「莫老哥,五塊錢真是冤哉枉也,這一次你又上當了!」
「怎麼?你說它是假的?」莫輪患得患失的望望羅建,又看看那個「古董」。
「即使不是假的也決不是真的。」羅建幽默地答著。
莫輪有些困惑,抓抓頸項:「我不明白你的話。」
「我給你說罷,這個東西決不是康熙年造的。當時是不是有過這樣的東西,我不知道;可是這一個是冒充的古董,卻是看得出來的了。」
聽到「冒充」這字眼,莫輪彷彿冷水澆背,頸項給抓得更厲害,茫然地問道:「怎樣看出來?怎樣看出來?」
羅建捧起那「古董」向莫輪指點著說:「我告訴你罷:但凡磁器經過長久時間,多少也有點變化。像這女人身體的部份,如果真是經過兩三百年的話,總該有點近於象牙差不多的淡黃色澤才是;但是這個你看:白得像雪一般,簡直是原色。這是一點。其次,加過釉彩的磁器,時間久了它的圖案筆劃自然會微微凸起的,用手一摸便感覺到,現在你試摸摸這涼蓆和褲子的圖案,平滑得全無所覺。顯然是新造的。這又是一點。……」
莫輪像受催眠似地,放下抓頸項的手,伸過去摸摸。杜全也不期然照樣來一下。羅建還有議論:
「這以外,還有個很大的破綻哪。這磁像的女人戴的是雙重的耳環,這在滿清時代是貴胄婦人才配得上的裝飾;但是拿滿州女人塑成赤身露體的樣子,在那專制時代會被看作侮辱的舉動,簡直會招殺頭大禍;這樣大的罪是沒有人敢冒犯的。這耳環在磁像上並非必要卻偏偏要,便證明那造假貨的人弄巧反拙:為著要冒充那時代的出品,卻忽略了犯上一個錯誤。不信你且看看──」
莫輪從羅建手上接過磁像,湊前去看。這動作在他只成了無可奈何的手續。實在羅建這一番觀察和理論,已經使他佩服得無話好說。他沮喪地捧住那磁像,自語地沉吟著:
「那麼,那麼,這簡直一錢不值了啦!」
「所以,莫老哥,我勸告你還是把這些冤枉錢儲蓄起來,娶個老婆要好得多。」
莫輪又羞又氣,兩手抖顫地舉起那磁像再看一下,突然一聲「他媽的」,就把它拚命一摔──「嘭」!破碎的磁片散開了一地。
「今後發誓不買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