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離開醫院的前二日,高懷的版稅匯到了。就在白玫在醫院裡住滿十日的那天下午,他到醫院去結算了房租,辦好了出院手續,就陪伴她回到住居裡來。
屋裡的一切,在白玫的感覺中都顯出久別重逢的親切意味。她的床鋪仍舊是她離開時候的那個樣子;那天打算走而執拾得零亂的衣物,和打開了的衣箱,使她想起當時的心境和現在的心境是截然兩種狀態。那時候她還只是一個不安定的客人,現在卻是主人一份子了,她決定不走,而且永遠不走了。她是身心都有所屬的人了。
把自己的東西安排好以後,她便預備動手去做其他的事務。但是高懷卻勸阻她:他認為她應該多休息一下才好,因為才養好了病回來,是不適宜馬上又操作的。
「假如我幾天前回來了,現在不是操作著了麼?」白玫現出一副活潑的笑容,一面捲著她的衣袖。
「但是事實上你今天才回來呢。」
「不要緊的,我太高興,我不找些事做,便沒法打發我高興的心情。」
「為什麼你會這麼高興呢?」高懷知道勸阻不來,便打趣地問。
白玫現出一個含蓄的微笑,睨他一眼,應道:「我不知道。」
但高懷是知道的,根本他自己也有同樣的心境。十日前,他和她還只是比較親熱的朋友,今天重再在這屋裡共同生活,卻是一對愛侶了。他知道該怎樣珍重這一種情緒。他不願勉強阻止白玫,也正如不願阻止他自己一樣。因為他也急著要出外邊去辦一件事情:採買一些送給白玫的東西。這是他許久以來的一個心願。他恐怕手上的一點錢開銷完了便會辦不成功,而容許他這樣做的機會卻不常有。經過十日特別情形下的親近和關切,結果又互相坦白了彼此的愛情,更使他平添一份帶有甜味的興奮。好像不立刻給白玫一種表示,便也不能平靜他過分緊張的情緒。
「好罷,你高興做便做;不過你得適可而止,太勞神是不行的。我出去走走,很快就回來。」
「知道了。可是你不要出去太久,一個人留在屋裡,我害怕!」
白玫的神情像撒嬌又像憂慮。高懷忍不住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說:「別這麼傻,你還擔心那兩個壞蛋會來麼?現在沒有誰能夠拿什麼理由來麻煩你的。你信賴我好了。」
送了高懷出門以後,白玫便動手去做一切瑣碎的事務:整理各人的床鋪,抹窗子,抹地面,打掃廚房,洗滌炊具和所有在十日內停止動用的東西。她對一切工作都做得非常愉快。
當她從廚房出來的時候,發覺有一個似乎是陌生的人在屋裡踱步,突然驚得跳起;細看一下:竟是杜全。她正要開口,杜全已經轉過身來,一看見她,立刻愉快地叫道:
「白姑娘你回來了,恭喜恭喜!」一面伸出手來同白玫的握著,滿臉笑容地說,「你的面色好看得多了。」
「真的嗎?我倒應該感謝你呵,杜先生;高懷告訴我:那天是你和他伴送我進醫院的。」白玫說著,才開始注意到杜全儀表上的異樣。他穿的是嶄新的黃斜襯衫和栗色絨長褲,頭髮是剪過了的,並且梳得整齊;臉上一直堆著笑容。她想:怪不得剛才一下子認不出來了。
「高懷有告訴你關於我的事情嗎?」杜全覺得白玫的驚奇眼色,便這樣問她。
「沒有,也許他不曾記起。可是什麼事情?」
「我已經找到職業了啦,」杜全揭曉出來,「在一家化粧品公司當推銷員。是《大中日報》那位老李介紹的。昨天開始上工了。」
白玫才恍然明白了一切,連忙說:「我倒要恭喜你啦!杜先生,這消息真使我歡喜。待遇還好罷?」
「月薪暫時一百五十元,推銷成績達到某種程度以上,還有佣金。」杜全現出一副滿足的神氣。
「這也不錯了,只要有職業便應該慶幸。」到這裡,白玫突然想起:「貞姑娘怎樣了?她知道了沒有?」
「她知道了,我告訴了她。前些時為了那隻水烟筒的事,她因為誤會和我鬧翻了,她媽媽恨得我要死。後來我偷偷的寫了一封信給阿貞,向她說清楚了一切,她才回心轉意,託莫輪帶上來一張字條。但是必須我真正有了職業才好去見她,否則她媽媽不高興。……」
「現在她媽媽方面也不成問題了罷?」白玫截住問道。
「現在沒有問題了。我相信阿貞看了我的信,一定在她媽媽面前替我做過辯白功夫;而且那隻水烟筒的事也再沒有什麼下文,她會知道我是被冤屈的。」杜全說得很得意的樣子,又繼續下去道:「呃,說起來也很氣人,那天高懷從報紙上面發見老李登在那裡的代郵:叫我即日去找他。高懷把報紙交給我看。我知道老李找我一定是職業有希望。一時興奮起來,忘記照阿貞囑咐的那樣做,就拿了報紙跑到樓下去告訴她媽媽,並且把代郵唸給她聽。你猜她怎麼樣?她不肯相信,竟說:有什麼稀奇?報紙上登著同姓同名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白玫忍不住笑出來,聽杜全說下去:
「我沒法同她說得清楚,只好讓她看事實。我預支一點錢買了這一套衣服,昨天穿著去正式上班,她看見了才不能不信,居然對我笑起來。你看,這世界就是這樣的!」
白玫聽杜全一連串說著自己的事,她知道他的心裡是多麼快樂,便迎合他的心情說:「不要管它什麼罷,只要有了事做,不就可以吐一口氣了麼?至少你和貞姑娘的問題是樂觀的。我要祝福你啦!」
杜全聽到提起他和阿貞的名字聯繫一起就感到開心,笑著向白玫道謝過了,回報一句:
「我也祝福你呢,白姑娘。」
「我有什麼值得祝福的呵!」白玫信口的應道。
「不要瞞我了。老高前晚已經向我們宣佈:他準備和你訂婚了呢。」
白玫這才明白他的「祝福」所指的是什麼,腼腆的不知道怎樣說的好。高懷竟然把他們的事公開了,多麼難為情!好在另一件事打斷了這個話題。羅建和莫輪一同回來了。白玫一見到他們就迎了過去,和他們熱烈的打招呼。空氣立刻熱鬧起來。
「白姑娘,你完全好了?」羅建一隻手提著眼鏡向白玫端詳了一下。
「謝謝你;實在我並沒有什麼特別事情。本來早就想出院的,只是高懷偏要我多住幾天才讓我出來。」白玫笑著說。
「多休養幾天當然是好的,不過你不在這裡,我們真有些不慣啦!」莫輪接著說,拐著步子把他的麻袋放下來。
「我也十分不慣,」白玫應道,「我總是惦記著你們的生活不知道怎麼樣。」
「現在好了,你回來,我們不再寂寞了啦!」羅建一邊說一邊把挾著的課卷包裹放到他床頭的衣箱上面,提著一隻紙包又轉了過來,說道:
「白姑娘,你在醫院的時候我沒有什麼東西送給你吃;但是有禮不怕遲,這裡是幾隻橙子,不成敬意;請你收了,病後吃吃也有點益處的。」
白玫瞪著眼看那紙包,一時還說不出話;莫輪已經拐到她的面前,又遞出一隻尖角的包裹,接上去說:
「白姑娘,我這裡是少少的幾隻雞蛋,病後吃吃也很營養的,請你一起收了罷!」
白玫沒有防備他們有這一套,驚喜得有點失措,不禁叫出來:
「唉,這是什麼意思!你們為我用錢,我怎能夠受得起呢?」
「拿了罷,不成敬意的呀!」
白玫連續的說著「太感謝了,太感謝了,」高興地接過那兩隻包裹。接住卻又來了杜全。他一面向自己身上各個口袋摸索著;末了,從褲子後袋裡掏出一件東西,是兩隻小小的圓盒子。他笑著遞給她。
「什麼東西?」白玫注視著那盒子;她簡直應接不暇,連忙把兩隻包裹抱在胸前,才把它接過手:「嗯,杜先生,連你也這麼客氣。」
「他們的是吃的,我這個是用的。希望你很快用得著它。」
白玫不明白杜全那句話的含意,仔細一看,原來是一盒面粉和一盒胭脂膏;她有幾分羞赧,連忙遞了回去。「杜先生,我領情算了;你送給貞姑娘去罷。」
「不,我要送給你;」杜全堅持著,「實在抱歉得很,我事前未準備什麼東西;讓我就拿這現成的東西作禮物好了。難道你這也不賞臉麼?這只是作宣傳品的貨樣,就算要送給阿貞,改天我還可以向公司去要的。」
白玫只好道謝了接受下來,笑著說:「我真難過,我病的時候你們那麼關切,病好了又送我這許多東西。你們太好了。」
「算得什麼呢?只要你好起來,已經值得大家歡喜;這麼一點東西,實在表達不了我們十分一的心意呢。」
莫輪也跟著羅建後頭說:「唉,白姑娘,如果我們不這麼窮,也不致做得這麼寒酸了。」
白玫咬著嘴唇,仍然遏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她的眼眶湧出了淚水。夥伴們那種深厚的友情深深感動了她!她怕給他們看見了難為情,急忙捧了那些東西走向她的床位去。
有人在外面重重地打門,幾個人都疑惑地互相看一眼。杜全跑過去,問是誰。外面不回答,仍舊是打著門。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把門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