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個中等家庭。我父親是個海員,在美國郵船上度過了大半生。他曾經利用種種可能贃錢的方法弄到了幾個錢,但是他具有一般海員共通的品性,到處化錢,到處享樂。我們的家原是在香港,父親兩三個月才在航期中回來一趟;而我母親又是個溫順的舊家女人,對於丈夫的行徑奈何不得。只有一件事情容忍不下去:當聽到我父親在上海有一個『外室』的時候,她便不能不管了。
「香港鬧著海員罷工的期間,我父親在船到上海時上了岸,滯留著不回來香港。我母親藉口耽心時局有什麼變亂,趁勢帶了三個兒女去上海找我父親,目的卻完全為了監視。我們的家便也從此在上海安頓下來。四年後我便在那裡出世。這一切都是我後來知道的。
「不久之後,我父親失了業。那『外室』也因為我母親的干涉而疏淡了。我們一家便靠父親在幾種商業上投資的收益維持著生計。
「我本來有兩個哥哥,小的一個因腸熱症死去;大的一個在『九一八』事變後第四年,他才十九歲,留下了信說去東北參加義勇軍,一直沒有消息。我母親便因為憶思兩個兒子而憂傷成病,兩年後終於死去了。那時候我才十二歲哩。
「我母親是非常愛我的,她的死留給我的悲痛永久不能磨滅。而更悲慘的事卻是,我父親利便我母親已不在世,加上他生活上的需要,竟和那『外室』重續舊好,把那女人和她所生的兩個孩子接回來同住。那女人落得有這個機會,她可以在我們身上去報復我母親遺下的一份舊怨了。那些痛苦日子在我真是不堪想像的!假如我們姊妹之間能夠互相安慰倒也好,偏偏不能!我姊姊對我不但沒有親情,簡直也沒有感情。這便更使我忘記不了母親;我覺得沒有了母親,世界上便沒有一個愛我的又為我所愛的人了。
「為什麼我姊姊那樣對我呢?根源是很簡單的。由於我是四個兒女中最幼小的一個,母親對我特別疼愛。這似乎是一般母性的心理,沒法能夠解釋的事。可是便因為這一點,竟激起我姊姊的妒忌;在我母親面前,無論什麼事情她都表示和我對立的態度;她忘記了自己比我長了六年,比我多懂事了六年;忘記了在許多事情上應該給我讓步,因此常常使我陷於委屈而快意。我母親因為同情我便更偏袒我。無形中對於我姊姊又是一種刺激。這種情形相因相成的結果,她的心理作用便愈來愈厲害。終於由妒忌變為仇恨,並且在她的心上生了根。
「便是為了這一點生了根的仇恨,使我整個生命都陷於不幸了!
「母親死了兩年,我父親也因心臟病去世。斷氣之前,他囑咐那『外室』女人應該好好的關照我們。他所遺下的幾種商業股份上的收益,總可以維持一個平穩的家計。但這囑咐是沒有用處的。我們的處境只有更加難受。我姊姊的倔強和孤僻的性格同那女人融洽不來,結果她竟撇下了我獨自逃出家庭,一去無踪;也不給我消息。她對我便是這麼無情的。
「姊姊走了以後,我的處境更加孤立。但是我年輕,性格也比姊姊柔弱,不敢反抗。而且我還唸著書,這是父親給我的權利,我不能夠放棄。我知道我一定要有了學識才能自立。我只好把一切忍受下去再說。
「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時候,我剛是初中畢業。戰爭已不容許我有機會繼續唸書;而且我已經十七歲了;我相信自己可能自立。於是就趁那混亂的時期,脫離了那痛苦的家庭。
「但是在那樣的時期是很難分辨好人和壞人的。我年紀輕,沒有人事經驗,一投身在那黑暗的漩渦裡就碰了釘子。因為想找事做的心情過分急切,我竟上了一個男子的當。他拿介紹職業這個幌子來誘騙我和他接近。我盲目地信任了他。結果雖然憑了他的力量找到一份商店賣貨員的職位,但是我卻因此第一次失了身。
「由那個時期起,我的認識漸漸廣闊了些,各方面的關係也漸漸多了些,我便在各種職業上轉來轉去。總括一句說,在整個戰爭期間,我做過女招待,做過電話接線生,做過舞女。總之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子可以自己維持生活的事,我什麼都幹,除了最壞的一種。
「亂世是最容易叫人想起和自己有關係的人的。因此我也有機會想起我的姊姊。儘管她曾經怎樣仇恨我,我對她始終還是好的;因為她究竟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但是我沒法知道她的下落。事情是這麼湊巧:在戰事剛結束的時候,在舞客中我認識了一個政客模樣的中年人;在一個時期內他每晚到舞場消遣,而且對我特別親熱。他是為了出席南京的什麼會議而經過上海的。在閑談中,他說出了我有些地方像他在廣州的一個太太,我好奇地問他太太的姓名:原來竟是我的姊姊。經過詳細查問之後,都證明沒有錯誤。我的驚喜使我全不顧慮到那些舊怨。我想著,時間會改變一切,何況一場大戰麼?我決心去找尋她重敘。我對那舞客道出了真實情形,在他離開上海之前,我向他要了他的廣州的住址。
「一個月後,我手頭準備了一筆盤費,便一個人莽莽撞撞的跑到廣州。按著地址找到的,果然是我姊姊。她已經成為身份高貴的官太太了。她從丈夫由南京的來信中,知道我會來找她。但是她的冷落樣子立刻使我失望。我找她的熱情迅速低降了。她對我的感情不但沒有因變亂和時間而好轉,相反的,更憑著她的身份和地位,作為向我驕傲的本錢。她好像把我看作一個落難的人,而她卻落得看見這個日子似的。這種情形使我痛心!我只好無可奈何地回去我所駐足的小客店,悄悄的哭了一場。
「第二天我硬著頭皮再去找她。我卑屈地提出兩點要求:借給我一筆盤費回上海去,或是憑她丈夫的人事關係替我找一點事做。她接納了後一個。叫我暫時在旅店住著等消息,二三日內她丈夫便回來,她會給我通知。結果呢,我等了一個星期,半點消息也沒有,我只好再去找她,但是三次都會不著她;用人一見到是我,便在門口擋住,扳起面孔說『太太出去了。』這麼一來,我已知道她是有意和我完全隔絕了!
「但是在這個境地,我怎樣處置自己好呢?惶急兩個字實在不能形容我這時候的心境。我手頭帶著的錢快要用盡,旅店房租的數目已經超過了我的支付能力。幸而我的衣裝和儀表還可以遮掩我的窘迫,緩和了旁人的眼光。為著盡量節省用度,我已不敢吃旅店的飯,每日兩餐,只好溜到一家廉價的飯店去。這樣在茫茫然中過著一天又一天。
「在這樣的狀況下,我碰上另一件事情。一個到那家飯店吃飯的陌生婦人,在連續三四天都碰見我以後,她和我招呼而且搭訕起來。也許我的衣裝和飯店的環境不大配合,所以引起她的好奇心,她客氣地探問我是哪裡來的。我說是由上海來廣州找親戚的,因為不曾找得到,便停留下來等待機會找事做。我的動機也實在想透露一點意思,希望隨處打些交情,或者能夠碰到什麼意想不到的收獲。那婦人聽了我的自白,她勸我何不到香港去!香港的婦女職業很多,很容易找事做。接著她又說出她自己是做『水客』,常常來來去去;戰後她不知道碰到過多少像我一樣想找事做的女子,她都慫恿她們到香港去,結果都有了辦法。如果像我長著這樣好的面貌,不愁找不到一份出色的職業。我因為不熟悉香港情形,我的心便給她打動了。到了這地步,我竟不能自已地說出我目前的困難處境,恐怕一時不容易走得動。她慷慨地表示她可以幫我的忙,包括旅店的逾期房租和去香港的車費;她說我暫時住在她的家裡不成問題,她的丈夫是出門去了的;她還可以設法為我找一份好職業。她說完全為著同情我才這樣做;只要我將來有好處不忘記她。
「我完全給她的話迷惑住了。這大半也是我姊姊那種態度所激成的結果。我並未理智地考慮一下,只急著要找一條出路來向她吐吐氣。因此我完全同意了。第二天,那婦人居然到旅店來替我付了房租,和替我摒當好一切。我便毫不遲疑的跟她來香港;她把我帶到油麻地她的住居安頓下來。她對人說我是由內地來的妹妹,叫我同樣認她作姊姊:說這是為了共同住得利便的緣故。……」
「說明白一點,那婦人對你是心存不軌的,是嗎?」高懷忍不住插口問道。
「你不要急,聽下去你自然會知道的。」白玫保留地應了他,「──在她家裡住下來之後,我才知道她並不是『水客』,也不知道她做的是什麼行業。白天經常有好些年青的女子來找她,送給她一點錢。那些女子穿得還整齊,可是面容很疲倦,很難看。而她自己總是晚上出去,深夜才回來。這一切都使我覺得惶惑。但是我不方便問她。我關心的是我的職業;每次問她,她總是說已經託人進行著了;叫我耐心等消息。同時她阻止我出外面走動,說香港壞人很多,女人不熟悉情形亂走亂闖是很危險的,她不放心;而且介紹職業的人隨時會來,假如碰不著,機會便會溜走了。
「這樣過了兩個星期,我表示不耐煩了。我希望她給我一個決斷:她是不是真有辦法幫我的忙。大概她認為時機到了,便狡猾的對我說:她所能幫忙我的職業只有一種:『接客』!並且說,那些來找她的女子都是受了她的幫忙,並且由她管理的。……這些話把我嚇呆了。我才恍然明白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這完全是個騙局!我不肯答應,我願意離開她!經過一番勸說,卻看見我的態度還是那麼堅決的時候,她的態度也變了。她威脅著說:我離開也可以,但是必須立刻還她一筆錢:旅店房租,來港的車費,還有這些日子的伙食費!她開了一條大數目。否則她便要控告我,送我進監房。末了,她給我一晚的時間想一想。這時候,我才知道我已經落在牢籠裡,我打算覷著她晚上出外去了的機會,不顧一切地逃出來,再作打算。但是走不動。原來同居的人都是和她合作的:她們監視著我的行動。我已完全失卻了自由。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好說呢?在經過了翻翻覆覆的內心交戰之後,我結果還是屈服了,但只是有限度的屈服。我打算把她那筆錢還了她,我便離開她的圈套,不管前途怎樣!使我願意遷就她底安排的理由,只是這一點:我老早已經是失了身的女子了;我沒有值得保持的貞潔了。
「於是我決心用麻木的意志度過這一段可怕的生活!
「但是那種生活我實在過不下去了;還不到一星期,我疲勞得支持不住了。很困難才要求到休息一晚的許可,我連晚飯也不願吃就躺在床上。大約八九點鐘光景,我在矇矓中給一種騷動擾醒過來,發覺一個大漢立在我的床邊,眼光貪饞地射著我。我沒有見過這個漢子;但是我立刻記起擺在房裡櫃枱上面的那張照片;我知道他就是那婦人的丈夫──也許從什麼地方回來了。這時候,他露出一副可怕的獰笑向我湊近了來,我聞到一股濃厚的酒味,我知道他要做什麼;我急忙起身閃避了他;他撲過來抓住了我;我驚叫著和他糾纏起來。正在危險當中,那婦人回來了。她一面罵著她的男人,一面走過來假裝幫忙我脫身,其實是暗裡幫忙她的男人把我牽掣。我拚命的掙脫了身子;就朝門口直跑出去。
「跑到街上,我怕他們隨後追來;同時也是驚慌得過度,糊里糊塗的鑽上一輛停站的公共汽車。直到我知道自己已經脫離了被迫的危險,才在一個車站下了車。我沒有去處,浪浪蕩蕩走到海邊,才坐下來喘一口氣。在四顧茫茫之中,我突然哭起來了。
「在痛哭中,我想起我的母親,想起我的身世,想起自己的孤零無助,想起沒有人性的無情的姊姊,想起一切的不幸;一種絕望的情緒佔據了我的心。我突然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只有一個單純的念頭:死!
「但是我的決心被阻止了,你把我挽救起來。……」
高懷沉默地聽白玫講完了她的事情,把他的感情藏在心裡,只冷靜的問道:「我從你的故事裡找不出你需要隱諱的地方,為什麼你一向總不肯告訴我呢?」
「因為我覺得自己是這麼不幸的人,而且做過那麼卑賤的事,你卻對我那麼好;我不願在你心中留一個太壞的印象,而且耽心你會鄙視我。」
「你錯了,白玫,你以為我是那樣的人麼?你的不幸並不是你的罪過,我有什麼理由鄙視你呢?」
「你太好!我知道該怎樣感謝你的。」白玫輕輕的說,一面從領口裡抽出她的頸鍊,「這條頸鍊便是我母親臨死的時候吩咐了留給我的;我對它比對什麼還珍貴;在我陷於絕境的時候,也沒有讓它離開過我的身。」隨即打開了那隻小相盒遞給高懷:「這個便是我的母親。」
高懷把相盒裡的照像看了一會,問道:「為什麼你以前又說這是你的愛人呢?」
白玫微笑著瞟他一眼:「我是故意那樣說的;為的是免得你愛上我這麼卑賤的人。我也不敢愛上你。」
「現在怎樣?」高懷遞回那隻相盒時打趣地問她。
白玫把她的頭向高懷的肩膊一靠,羞澀地答道:「現在沒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