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昏倒以後,高懷和杜全急忙抱起她放到床上。兩個人手忙腳亂的用藥油施救,仍然不能使她恢復知覺。在惶急中,高懷叫杜全馬上去打個電話請救傷車,把白玫送進就近的一家「公立醫院」。

在急救室裡打過了針,白玫才醒過來,人卻非常疲乏。醫生作了檢驗,發現她身上有著受過撞擊的傷痕;她本身卻又那麼虛弱:神經衰弱,心臟也有毛病:受不住過分的刺激。她的昏倒是和這一切有關係的。她至少也須在醫院裡休養一星期至十日,同時打針和吃藥,才能夠恢復健康。

白玫起先不願意留在醫院,她認為回去休息一下便會好的,她明白他們大家都沒有錢。可是高懷不肯答應:他勸她住下去再說。而且她住的是三等病房,房租每天只是兩塊錢。醫藥是免費的。反正錢是出醫院時才付,那時候他的版稅總該匯到了。

一星期以來,高懷天天抽出時間去看她。羅建每天有固定的事,但是也去過兩趟。莫輪在白玫進了醫院的第二天早上就去問候過了。他對於她的遭遇感到深深的歉意:好像白玫的不幸他應該負一份責任似的,要不是因為那水烟筒,哪裡會發生這件意外事情呢?這同樣的心理,使他對杜全尤其感到不安;他的好意好像變成了惡意。這結果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事實上,那隻水烟筒是他很偶然地在老麥的雜架攤裡發見,用「行價」向老麥轉讓了來的,它怎樣落在老麥手裡,他不知道,也沒法查究。現在竟要杜全負個偷竊的罪名,是怎樣地不公平,怎樣地冤屈的事!

在出事那天的晚上,當他回來聽到杜全報告事情的經過以後,他就非常氣憤;拚命抓著頸項要找旺記婆理論。「豈有此理!我要去向她辯明一下,這樣誣捏有什麼道理?」

但是杜全阻止他去,他不贊成莫輪這樣做,理由是:「我已經承認了那隻水烟筒是我自己向收買佬買來的,你犯不著惹事上身,平白地多添枝節。而且,旺記婆對我已經不信任,你去解釋,只叫她想像這是替我轉圜的手段;這除了加重她的認定,對於事實沒有幫助。再說,現在問題也不在旺記婆,而是在於那個可惡的女人。因為發作這件事的是她!只要能夠根本推翻她的誣陷,旺記婆自然也沒有話說。現在只有看那女人的來勢,再作打算;你看對不對?」

莫輪想不到杜全會有這一番大道理;而對於因那隻水烟筒闖出這麼一件影響他戀愛的奇禍,更沒有半句怨恨的言詞,尤其使他覺得意外。他打消了去找旺記婆的念頭的時候,有幾分激於義憤的樣子拍拍胸脯說:

「你不要怕,杜全,出錢買的東西會是犯法的嗎?如果那女人控告你,我出庭去作證!如果這也有罪的話,我替你坐監房!」

一星期以來,他們都擔著沉重的心事:等著看那水烟筒的事件有什麼發展。杜全整天沉默著,一副頹喪的樣子。大家都能夠想像到他的心境是多麼惡劣。誰也不去惹他。他不再去演那「上班」「下班」的把戲,也不再去研究那個壞鐘;他消失了那種興致,也沒有那樣做的目的。他有另一件工作。他向高懷要了幾張原稿紙,伏在床口那張椅子上面寫一封長信;這信是寫給阿貞的。他不敢到樓下去了;縱使不怕旺記婆那種冷嘲熱諷的詞色,也覺得難為情去見阿貞。他想最好還是設法遞一封信,把他要說的都寫在信上。她不會拒絕看他的信,他的話便能夠打進她的心。他要辯白那隻水烟筒的確不是偷來的,他要使阿貞相信他的人格;他要讓她明白他所以拿「有職業」一事來騙她們的苦衷,不外為了應付她的母親,而目的卻完全為了愛她。……但是他寫了又摔掉,又重新的再寫;這樣一遍一遍的摔著寫著,一直還是寫下去。

高懷的書接近完成了,一個一個新的事件卻影響了他的心情;他只好把他的工作暫時擱起。除了不斷的去打聽那一點匯款的消息,便是跑到醫院去看白玫。他思念她,不慣一天不看見她。他盡所能的送去一小束的花,幾本過時的畫報;並且在她旁邊耽擱得長些時間。

白玫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傷痕不再作痛,面色也比進醫院之前的時期顯得健康。她關心著她離開以後他們幾個人的生活。她希望提前出院;但是她知道高懷沒有可以拿出來結醫院費的錢。於是這一天下午,當高懷立在病床旁邊的時候,她發覺他好像滿懷心事似地帶著一張憂鬱的面容,她便試探地問他:

「版稅還未匯來麼?高懷。」

「沒有,我想很快會匯到的。」

「我想做一件事情,希望你不要阻止我好不好?」白玫商量地微笑著,把她內心的話說出來。

「什麼事情?」

白玫移動了身子,半躺半坐的靠在床欄,然後把早已握在手裡的一條金頸鍊向高懷遞出來:「我想請你替我做一件事,把這個拿去變一點錢。」

「為什麼這樣做?」高懷詫異地問。

「我可以出院了;這個可以變一點錢來結醫院賬。」

「不,為什麼這樣急著出院呢?你應該照醫生的吩咐,住上十天,把身體弄好。」

「現在已經夠好了。」

「但是即使出院,你也用不著這樣做。我會有辦法的。」高懷推回她的手。

但是白玫不肯改變主意,她說:「我知道你有辦法,但是我不願意你太吃力。你為我所費的力量已經太多了;那都是超乎金錢以上的。我請你剩下這一件事讓我自己做。」

「我明白你的心意,白玫,」高懷懇切的說,「不過你承認是愛我的,你就該聽我的話。三幾十塊錢的數目,用不著損害這件紀念物的保存意義。我不贊成這樣做。我相信我的版稅三兩日內總會匯到了,我可以應付這件事情。假如到你出院時還未匯來再作打算。你還是靜靜的休養多幾天罷!」說了,不管白玫同意不同意就拈起她手上的頸鍊,兩手把它張開了,說:「讓我替你戴回去。」

白玫感到這舉動有點甜蜜的味道,不自主地略微挺一挺身,讓高懷把頸鍊向她的頭上套下去。她自己把它藏進了衫襟裡面。

醫生和護士來了,他們要替白玫探測體溫和注射。高懷向醫生招呼一下就踱了開去。

幾分鐘後,高懷踱了回來。白玫察覺他的神色沒有改變,她剛才是摸錯了他的心事,證明他的憂鬱並不是為了錢的問題。那麼,為了什麼呢?

「今天,你好像大不痛快,是有了什麼心事嗎?是不是我的姊姊又去麻煩過你?」白玫不安地問出來。

「沒有什麼。她也沒有來過。」這樣答著,高懷便乘機抓住提起她姊姊這關鍵說下去:「如果這也算是一件心事,我倒願意讓你知道,我希望同你談一些話。」

「抓張椅子移過來罷,你想同我談些什麼?」白玫親切地低聲問著。

高懷把就近的一張椅子移近她的床邊;坐了下來,望著白玫說:

「幾天來我都想拿這個來問問你,只是擔心影響你的精神。今天,我想總可以開口了。──白玫,在我們的關係上說,到了現在,我相信你用不著對我還有應該保持的秘密。我想知道:你姊姊為什麼一定要你回去,而你和她之間又這麼對頭的呢?」

白玫把視線移向地面,自語地說:

「這件事說起來很長篇。但我首先要告訴你的是,那女人並不是我的姊姊。」

「怎麼?她不是你姊姊?」高懷感到突兀。

白玫搖搖頭:「真的不是。」

「那你為什麼一直拿姊姊稱呼她,她也拿妹妹稱呼你呢?」

「所以說起來很長篇。我本來不打算把我本身的事說出來;但是到了現在,我不說便對不起你,當我知道你同樣是愛上我,尤其是在那天發生了那樣一件不幸的事情以後。高懷,你先答應我,你只當作是別人的故事那樣去聽的。──」白玫說到這裡頓住了,等待著高懷的表示。

「說下去罷,我不會介意,難道你現在還不信任我麼?」

白玫於是沉下了視線,用追憶的神情說出她本身的故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