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懷一見到白玫就興沖沖的報告著說:

「白玫,版稅的通知信來了,從老李那裡收到的;我剛去找過他來。只是錢還沒有匯到。書店願意先付給我二百塊錢。」

白玫正在床邊執拾行李,故意避開高懷的視線,裝出愉快的語氣答道:「我替你歡喜!錢什麼時候可以到呢?」

高懷還未回答,便察覺到白玫的態度有些異樣,同時看見她把衣物放進皮箱裡去,更感著奇怪。

「你做什麼,白玫?」高懷歪過頭去看她的臉,發覺她眼沿的紅暈,「為什麼執拾這些東西?」

白玫知道不能隱諱,淡然的答:

「我要走了。」

「走?」高懷感到非常突兀,愣了一下才問出來:「為什麼?」

「我對你說過的那個大姊來找到我。……」

「要你回去嗎?」高懷截住問。

白玫點點頭:「她要我回去,我不肯答應。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會再來麻煩我的。」

「既然你不回去,仍舊留在這裡,她奈你何!為什麼要走?」

「我要走,為的是不願牽累你們。」

「什麼道理?」高懷更加困惑,「你可是做過什麼對她過不去的事情嗎?」

「沒有!」

「那麼,你怕她幹嗎?」

白玫沉默了一會,說道:「我不是怕,但是我要避開她。因為大姊的丈夫是一個很強橫的人,他知道我的所在,一定要抓我回去才甘心。」

「強橫的人?」高懷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是仍舊安慰她說:「你用不著害怕;這裡是法治地方,最強橫的人也不能損害別人,法律會保護你!」

但是白玫並不因高懷的話放心,她的意志還是那麼堅決,就像那一次在海邊拒絕他勸說的時候一樣;她毫不考慮地答道:「我還是走了的好,高懷,你不明白我的事情。」

「你走,你告訴我:你到哪裡去?」高懷耐不住地問她。

「離開了這裡再說。」

對著這堅決得近於固執的態度,高懷簡直感到痛苦。他沒有忘記在霧夜的海邊,她現出這同樣的性格時他曾經怎樣地為她難過。而現在比那一次不同的地方卻是:他要轉移她的意志並非單純為著她,而是為著他自己;不單純基於道義和同情,更多的還是愛情──他不能夠同她分開!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高懷考慮了一下之後,終於提出勇氣這樣說出來了:

「白玫,我不明白你為了什麼堅決要這樣做;我也從來不知道你本身的事情,事實上你也不讓我去知道。我們始終是隔膜的。在這一點上,我似乎應該尊重你的行為。不過,我想問你一句話:你是愛我嗎?」

白玫毫不遲疑的答道:「就是因為愛你,所以不願牽累你!」

高懷心裡湧起一陣滲雜了痛苦的愉快。不期然的伸手搭上白玫的肩膊,一隻手扳轉她的臉對住他。

「就是因為你愛我,所以你應該信任我。我勸你不要走,我會保護你的!」高懷的眼睛射出一股深沉而又熱情的光,注視著她。

「我感謝你,高懷,」白玫也注視著他說,隨即移開了視線,搖搖頭,「不過,你要保護我也是保護不來的。」

「什麼道理?」

「因為──在你出去了的時間,這屋裡發生了一件嚴重的事情;我不走,只有增加你們的麻煩。」

「嚴重的事情?」高懷疑惑地問道:「究竟是什麼,你告訴我!」

白玫剛要開口,外面突然有人「嘭嘭」的打門,打得很沉重。白玫的神色顯得不安起來。她好像有了什麼預感,迅速地把她的床幃拉攏,遮掩住她在執拾中的衣物;便背著床幃站住了等待。

高懷把門打開了,進來的是那四方臉的女人。她用狠然的眼色向高懷注視著。

「你找誰?」高懷迎面就問她。

「找我的妹!」那女人向白玫一指,便閃過高懷的身邊,直跑前去。

高懷模糊地已經知道這是一件事情的延續,可是他了解得並不清楚,只好用冷靜的態度站在一邊。

那女人在白玫前面站住就厲聲的喝問:「怎樣?你打什麼主意?現在決定還不會遲的呀!」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回去!我做用人,不是隨便要走就走的!」

白玫倔強地回答;一面走開來,裝成見事做事的樣子。有著高懷同在一起,在心理上有了依傍,她已比剛才那一回鎮定得多。

那女人顯然為白玫那種不在乎的態度感到很不痛快。面孔扳得更難看,半晌才迸出一句話來:「做用人!有工錢的嗎?」

「為什麼沒有?」高懷搶著插嘴,為的是恐怕白玫說出不適宜的話來。

那女人掉頭向高懷看一下,有點不高興,問道:

「你是這間屋子的主人嗎?」

「我們這裡是無所謂主人的,幾個人合夥同住。」

「哼,對呀,幾個人合夥同住;我想像得到。」那女人好像找到了什麼隱秘似的點點頭,向各處打量了一眼。

高懷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問她:「你到這裡來有什麼事情?」

「來找她。」那女人指住白玫說,「她是私自逃出來的,我找了她許久,今天才知道她躲在這裡。我要她跟我回去!」

高懷向白玫看一眼。他現在才第一次聽到和她的行徑有關係的話,這是她從來不曾洩露過的。他有些疑惑。白玫好像怕高懷會誤會她,急忙搶白著:

「我不回去。我承認是私逃,但這是你壓迫我這樣做的!」

「你說什麼?」那女人向白玫迫近一步,顯出了她對於白玫那句說話的反感。

高懷看出了那女人的心虛;雖然還未清楚知道她們之間的糾葛,但是他信任白玫是對的。因此乘機問道:

「她怎樣壓迫你?白玫。」

那女人聽到這一問更反感,立刻暴躁起來申斥地說:「這是我的家事,和你不相干。總之我要她回去!」

「你的家事我可不管;不過我老實告訴你,我出了工錢僱來的用人,你是不能隨便叫她走的。」

「出了工錢嗎?」那女人帶著嘲諷的語氣問道。「你別說得那麼堂皇;實在,你們是什麼傢伙我完全清楚了。」

「你說什麼!」高懷叫著走前去。「你胡亂闖進來侮辱別人,我可以控告你的!」

「赫赫!」那女人又嘲諷地冷笑一聲,「惡人先告狀,我還未控告你們算是給你賞面啦!不過我現在還不同你說這個。我首先要她回去!」說著,走過去抓白玫的手。

高懷喝止她:「不!你不能夠這樣做!你知道沒有得著同意,胡亂入屋騷擾別人是犯法的嗎?」

「她是我的人!我有權力要她回去!」

「但這是我的住屋,我有權力趕你出去!」

那女人不理會這些,重再去抓白玫:「我要你回去!我要你回去!」一面嚷著一面拉住她走。白玫沒有想到對方會有這舉動,驚動地拚命掙脫,急步跑開。可是那女人卻瘋了似的追逐著。白玫到處閃避。那女人驅幹粗大,走動起來比不上白玫靈活;因此很難趕得上白玫。末了,她老羞成怒,舉起布傘來幫自己的忙。

高懷意識到牽進這個漩渦裡會造成不利於自己的口實。可是看見那女人的瘋狂舉動,卻沒法忍耐下去。他跑過去要想制止她;可是來不及:那傘柄已經向白玫身上打過去。白玫嘩叫起來,痛楚分散了她的反抗能力。那女人丟下了布傘一把抓住了白玫的頭髮。白玫拚命要推開她的手,可是沒有辦法。高懷在激動中顧不了什麼,他要幫助白玫:連忙握住那女人的臂膀使勁一捏,使她疼痛得鬆弛了腕力。白玫趁勢掙脫開來。高懷立即挺身遮住她,面對著那女人斥喝著:

「你要她回去也不能用這蠻橫手段,趕快離開!你不走,我叫警察!」

「看是誰叫警察,你別得意。」那女人氣喘喘的盯住高懷,一副痛恨的神色。

高懷還未反駁,門口那邊突然來了一聲咳嗽。回頭一看:一個面目粗魯的陌生漢子站在那裡;戴住黑眼鏡,穿的是黑色的對襟衫褲,兩手叉在腰間。

「唉,你來得這麼遲!」那女人見到那漢子就叫著:「快來罷!抓她回去!」

那漢子於是昂然的舉起步子。高懷迎上去問他是誰。那女人搶著說:

「別理會他,來罷!」

那漢子一手撥開高懷就衝前去。白玫兩眼凝定地望著他,驚惶得唇皮抖顫;本能地向後退避,卻沒有想到那女人從後面攔腰把她抱住。白玫拚命掙扎;那漢子已經伸手抓住她的臂膀,強硬的拖著走。那女人也協助著拖。高懷不顧一切地撲前去,站在白玫的一邊同那漢子爭奪著。四個人纏在一起;拉拉扯扯的把白玫作了爭奪的核心。無論如何那漢子是佔著優勢,他的氣力比高懷大,而且是兩個人。高懷不肯放鬆他的糾纏;但是已經支持不住,一步一步地和白玫一起給拉近了門口。

恰好在這危急時刻,杜全由外面闖了回來。看見這個情形,他呆了一下。高懷急忙叫道:

「來幫忙呀!杜全!」

杜全是剛剛從旺記婆那裡出來的。他的解釋和辯白都不被接受,還遭了一番奚落;滿胸的悲憤無從宣洩;一見到那女人更加冒火,也不暇弄清高懷那個「幫忙」所指的是什麼,一撲過去就朝那女人和那漢子亂揮拳頭。那漢子沒有料到這一著,馬上放下了白玫,轉過來反擊,和杜全纏在一起,兩人就打了起來。……

那女人意外地吃了杜全幾個亂拳,銳氣減低了一半;倒是白玫增加了反抗的氣力,加上高懷全力的幫助,終於從那女人的手裡掙脫出來。但是她已經極度疲乏,急忙退到窗門那邊,靠住窗壁喘氣。高懷用防衛的姿勢背了她站住。那女人廝纏得頭髮散亂,顎骨扯成兩個銳角,彷如一隻惡獸;眼光狠狠的盯住白玫,沒有一點辦法。這時候她才注意到另一邊翻來覆去地搏鬥著的同伴,已經給杜全打得招架不住;她連忙抓起地上的一把布傘去幫助那漢子的忙:舉起傘柄朝杜全的背脊拚命打著。杜全分出一隻手來應付的時候,那漢子趁這情勢鬆弛的機會,從地上爬起來就慌忙溜了出去。那女人看見形勢惡劣,便也挾了布傘拚命衝出門口。

一個風暴過去了。杜全把門關上,揩著額頭的汗轉回來。白玫頹然的舉起步子,走到圓桌邊一把椅子坐下。高懷跟上去關切地問她:

「你沒有傷著什麼地方嗎,白玫?」

白玫搖頭答道:「沒有。」

高懷走到他的書桌那邊去給白玫斟一杯開水。杜全回到他的床前去換他濕了汗水的衣服;解著衣鈕的時候,才搭訕地問高懷:

「那傢伙是什麼人?」

「鬼才認識他……他是在那女人之後來的。他們要拉白玫回去。」

「我知道:那女人已經來過一趟。」

「男的不是同來的嗎?」

「沒有。」

「那你怎麼會打他的?」高懷感著奇怪。

「同那女人一道,還會打錯了人嗎?」

「我恐怕這做法有些失策,你不該先向他動手,在法律上這會吃虧的。」

「吃虧再說,對付這種不識好歹的人,最有用處是拳頭。」

「怎樣不識好歹?」高懷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他記起白玫提起過的「嚴重的事情」,便向杜全問道:「是不是今天出過什麼事?」

「你不知道嗎?」

「知道了我還問你?我回來了不多久。」

「唔,一件氣煞人的事!」杜全換了衣服轉過身來,正要往下說,卻突然叫了起來:

「哎喲!白姑娘怎樣了?」

高懷正打算把一杯開水拿給白玫,抬頭一看:白玫用手按住額頭正在向床位移動步子;身子搖搖擺擺好像支持不住。高懷急忙跑過去;還來不及把白玫扶住,她就突然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