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記婆自從有了那隻精緻的水烟筒,喜愛的幾乎整天不肯離手;只要人一閑下來,就端著它卜碌卜碌的抽不停口。尤其得意的是,平日到隔壁太興店裡去聊天,聽羅二娘的媳婦講社會新聞,捧著原有的那隻舊傢伙,對著羅二娘手上的那隻水烟筒,相形見絀的怪不舒服;現在她可以吐一口氣了。何止吐一口氣,簡直就是驕矜,因為連羅二娘也承認她這一隻比她自己的那一隻好;羅二娘說,她的是北平貨,而她自己的一隻不過是本地的出品。旺記婆對於一般事物的知識是完全模糊的,羅二娘比她懂的多一點;她能這樣抬舉,自然那是難得的東西了。而這難得的東西是杜全送的!因此她一抽起這隻水烟筒的時候,下意識地便想起杜全。她從來不曾這麼著意地想起過他;而且他給她的印象又變得那麼好。
她知道杜全對阿貞有意思,阿貞對他也一樣。她私下裡開始「那麼,假如……」地把兩個人連在一起考慮起來。實在,阿貞二十一歲,也是時候了。可是她不作什麼表示,她覺得還是讓事情去自然發展出一個結果來要得體些。而且,她對於杜全還需要知道得多一點;在這方面,阿貞應該比她清楚的了:她和他逛過一晚。可是她從阿貞口中所能聽到的只是很簡單的一點:杜全每個月的薪金有二百多塊錢。她偷偷的留意阿貞;阿貞卻始終是那麼冷靜,並不見得要對母親表示些什麼的樣子。她懷疑阿貞是怕羞不敢開口。……於是這一天下午,當她坐在樓梯級上「卜碌卜碌」著的時候,便用搭訕的口吻問出來:
「阿貞,杜全近來沒有邀你去逛街嗎?」
阿貞是背了她坐在門口的香烟檔裡,照常在那裡抽紗,一面答道:「沒有。」
「他有夜工?」
「沒有聽他說起,也許他忙著修理那個鐘罷?他說要儘快弄好交回你。」
旺記婆「唔」了一聲「卜碌」了幾口。隨即又問道:「對了,阿貞,杜全說的二百多塊錢薪金,會靠得住嗎?」
「真奇怪,媽,好像你總是不大相信杜全似的。」阿貞的口氣裡有些不服氣,微微的嘟起了嘴。
「不是不相信,可是總得想一想呀!」
似乎要加強對於杜全的辯護,阿貞便這麼說:「你別以為杜全就是那麼粗率的人;其實他的深沉的地方你是看不見的。即如那隻水烟筒,他早就對我說過要送給你的了。但是在沒有找到合適的以前,他一直不讓你知道。」
「哦,是這樣的嗎?他對你說起過的嗎?」旺記婆一聽到這水烟筒的引證就高興,好像感到對於杜全的誤解是很抱歉似的。
阿貞並不給母親直接的回答,卻用著自矜的語調說:「所以呢,媽,我常常勸你說話得謹慎些。前些時,你還懷疑杜全是不真有工做啦!」
「我不過是懷疑罷了,可不曾肯定呀!照現在情形看來,杜全這人還算是不錯的。唔,二百多塊……」卜碌卜碌地想著,「究竟,阿貞,二百幾?他沒有說清楚嗎?二百五有沒有?」
「也許就是那樣子罷?」阿貞也彷彿摸著了母親的意思,放膽地這樣回答。
「二百五,」旺記婆沉吟著,「不算多也不算少,這年頭,這份薪金也算差不多了。」卜碌了一會,「阿貞,杜全和你逛街的一晚,他同你談過一些什麼沒有?」
「話當然有談的啦!可是你指的是什麼?」阿貞知道母親的用意,但她不能不裝模作樣。
「我是說有沒有談到他準備同你怎樣的問題。」旺記婆也覺到自己很難說清楚,可是阿貞會懂的。
「談了的。」阿貞淡然地答。她顯然是懂了。
「談的怎樣?」旺記婆注意地問。
阿貞仍舊用那麼淡然的口吻背著母親回答:「他會對你說。」
旺記婆感著迷惑,她摸不著這是什麼意思;還想追問下去,可是一個買香烟的女顧客打斷了她的想頭,她只好住嘴;繼續卜碌卜碌的抽水烟筒。
阿貞停下工夫來應付那個女顧客。她要了一包「高夫力」,遞出一張十元面額的鈔票付錢。
「沒有碎鈔嗎,太太?」阿貞躊躇地看看那張鈔票。
「有碎鈔我還給你兌嗎?」那個女人不很高興地應著,「有沒有錢兌?沒有,我就不買了。」
阿貞為著多賣一包香烟,急忙說是有的。把小書桌的抽斗拉開來。一面有意無意地看一眼這個無情的顧客。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身材相當高大;穿的是藍黑色的棉袍;頭髮垂直的像一隻切口的椰殼一樣;耳跟戴著一副金耳環;兩邊的顎骨凸起來把面孔扯成一個四方形;神氣冷硬的沒有一點表情。她的腋下挾了一把布傘;站在那裡撕著烟包等待兌錢。
抽斗裡只有三張一元鈔票,別的全是一角碎鈔。阿貞把它們數著來湊成一個兌回的數目。那女人卻不願要那麼多的碎鈔。阿貞有點氣,可是忍耐著;只好回過頭去問母親:她身上有便錢沒有。
「差多少呀?」旺記婆從樓梯口走出門邊來,左手捧住水烟筒,右手伸進襟頭裡邊掏著。
「十元的鈔票,賣一包高夫力,兌回九元九角五。這裡只有三張一元的鈔票,還差六塊錢,你有嗎?」
旺記婆把水烟筒信手放在香烟檔的桌子上面,把掏出來的一隻裹成粽子似的手帕包裹打開,抽出六張鈔票。阿貞接過手,把數目湊夠,遞給那個剛在香烟上點火的女人,旺記婆正要把水烟筒拿起來,卻有另一隻手比她快了一步伸過去:
「這隻水烟筒很精緻!」那個買香烟的女人拿了水烟筒很細心地端詳著。
一聽到讚賞,旺記婆就感著開心;垂下手來微笑著說:「是北平貨啦!」
「我知道。」那女人點點頭;把水烟筒仔細把玩著,「北平貨每部份琢磨得很有分寸。套合起來,非常完整。這是別的地方的貨色趕不上的。」
旺記婆用讚賞的眼光看著那女人:想不到她也識貨。只見那女人繼續問道:
「這種貨色不容易得到;你哪裡買來的,大姑?」
「這是人家送的。你是想買一隻嗎?」旺記婆望著那女人問道:一副彷彿「生意人」的神氣。
那女人搖搖頭:「不,我想你告訴我,是什麼人送給你的?」
「朋友呀!」
「你那朋友是幹什麼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旺記婆感到這一問來得突兀,向阿貞看一眼。阿貞也奇怪;轉向那女人問道:
「是男人。你這問法是什麼意思呢,太太?」
那女人在冷硬的面容上扯出一絲很難看的笑意:「當然有意思啦,哪男人是幹什麼的?他住在哪裡?」
那女人愈問愈是離奇,使母女倆都感到惶惑。旺記婆下意識地想去抓回那隻水烟筒來再說。可是那女人卻握得牢牢不放。顯然事實是有點蹊蹺。旺記婆忍不住向阿貞問出一句:「什麼回事!」
「說出來,那男人幹什麼的?住在哪裡?」那女人重複的問著。
旺記婆急著要保存她的水烟筒,在茫然中答道:「他是……」
「媽!」阿貞截住了叫著,「為什麼要告訴她!她也不曾把查問的用意說出來。」說著用一種反感的眼色盯住對方。這女人開始買香烟的時候就叫她不痛快。
「我告訴你罷,這隻水烟筒是我的!」那女人指指水烟筒又指指自己。
這真是晴天霹靂!旺記婆卻顧不了什麼,忘形地叫出來:
「什麼話!是你的?你有什麼證據呀?」說罷本能地伸手去抓,卻落了空。
那女人稍微閃開一步,指住水烟筒的底面:「證據就在這裡,刻了一個『王』字的,三劃王。看罷!」一面把底面湊前去。旺記婆這一下可不敢去抓了。她根本不識字,從來也不曾留意過那裡刻有什麼字。隨便溜一眼,便招手叫阿貞看。阿貞湊近看一下,退回去,一句話也不說。可是那女人卻有話說了:
「怎麼?對了罷?」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你怎會能說這就是你的?」阿貞心裡有些迷亂,口頭卻勉強這麼說。
「相同也同不到這個地步呀,姑娘!自己的東西一拿上手就知道,難道這是香烟,每包都是一個樣子的嗎?」
旺記婆眼巴巴的呆在那裡;看見阿貞的神氣和語氣,就知道那隻水烟筒的確有了問題,但是仍舊爭持著說道:「再說,你的東西怎麼會落在我的手裡?」
「對了,這便是我要問你的?」那女人搶著說:「說出來呀,送給你的人是住在哪裡的?」
「住在哪裡有什麼關係?」阿貞倔強的反應一句。
「當然有關係。」那女人理直氣壯的說,「我要查察一下他是怎樣得來的。對你說也不妨,半個月前,我家裡失去了一批東西,總數一共值得四五百塊錢。這隻水烟筒便是其中的一件。現在,這件事有線索了!」
聽到那女人這一番的說明,旺記婆簡直發抖了。真是做夢也想不到這隻水烟筒竟會帶來這麼一場麻煩。她在惶惶然中儘是「真的嗎?真的嗎?」地問著來支持她的狼狽處境。那女人卻不理會;她一貫地說她自己的話:
「如果你不說出那個人的住處,便是有意袒護他;老實告訴你,我已經報過案,你不說,便有接贓嫌疑;你也不得了!」
阿貞不服氣的截住說:「笑話!人家有錢買不到東西嗎?」
「那麼,你為了什麼不肯說出來呢?你說呀!」那女人用追究的態度質問著。
「太太,他是住在四樓的。」旺記婆沒奈何的指著樓梯說出來。她害怕對方的「不得了」這句話。她一生人最怕上法庭,而最糟的卻是報了案!
「你同我上去找他!」那女人向樓梯看一眼,迫脅地走前一步。
旺記婆卻不肯同去。她怕事情牽涉到自己身上,巴不得把責任推開就了事。「這事和我沒有關係,你去找他罷,他的名字叫杜全。」
但是那女人卻不答應:「不,你一定得同我上去,你認識他,我卻不認識他。你不作證,鬼肯相信你胡說八道!」
「但是他此刻不在樓上,他上班去了。」旺記婆盡量想出理由,希望擺脫這個關係。
「我不管,你至少得同我上去證明的確有那個人。要不是,我追究你!」
旺記婆惶惶然的沒有了主意,那女人已經「去呀!去呀!」的威脅著。旺記婆露出求助的眼色望著阿貞。阿貞卻比她鎮定,低聲的鼓勵她:
「同她上去,怕什麼?反正杜全上了班。而且那水烟筒是杜全買來的,將來要對質也不會牽累你。」
旺記婆這才有了勇氣,沒奈何的移動了身子,領著女人上樓梯去。一邊走一邊求饒地道:「同我沒有關係的呵!同我沒有關係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