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把光陰比作流水;可是對於在困苦中掙扎著的人們,日子卻是停滯的,它只能比作止水。今天和昨天一樣,明天也將和今天一樣。──只是明天卻維繫了希望。

而在這一間四樓上的屋子裡,生活的程序是照常進行著。

高懷所期待的一筆上海方面的版稅,已經有消息了;書店老闆來了回信:說是等待調查書的銷數結算以後,錢便可以匯來。不管它的數目多少,至少有希望付一個月租錢,緩和一下雌老虎的威脅。(因為三個月的租錢又將要滿了。)此外是有辦法給白玫送一點東西──她最需要的是補身的藥物。她的身體太孱弱了,兩個月來,她常常發生暈眩的毛病;雖然她不肯承認有什麼不舒服,可是看得出來她是有病的。高懷為了寫作關係,多的是耽在屋裡的時間;他比誰都更清楚她的健康狀態。他察覺到她常常在操作以後,就悄悄地伏著休息一段時間。但是怕別人知道了會為她不安,她極力掩飾著這種情形;因此也不肯稍為放下她的日常事務。高懷明瞭白玫的性格和她的為人,只能在心裡難受!他比誰都更注意她,更關切她。這裡面隱藏著同情,更多的是愛情!

自從一個月前那個晚上,在騎樓裡的握手以後,他已經決心愛白玫了。他有勇氣愛她,可是始終還沒有勇氣在口頭上對她說出這個字眼;為了一個患得患失的顧慮:不知道白玫是否也愛著他。奇怪的是她始終沒有作出進一步的表示,也好像有意地不讓高懷作進一步的表示。落在這種只能心照卻不能明言的境界,高懷是苦悶的。

羅建也有他的苦悶。家裡老是寄來催錢的信,已經夠他煩愁;而最近來的一封信,平白地又加重他的憂慮。那是附帶告訴的消息:醫生看出他妻子患的是腸癌;除了吃藥,還要用「針灸」土法施手術。這個病有錢也不容易醫好,沒有錢根本不要希望。「可是人事總該盡盡的呵!」這是羅建接到信後的話語。他一向就認定醫治妻子的病是他義不容辭的義務。十年來因為變亂關係,他在外面的日子比在家裡的日子多;滿以為戰事結束了,他可以和妻子過一下安樂的生活;誰知事實並不如此。他自己的潦倒遭遇和妻子的頑病,都使事前的預期變成泡影。他對於這世界感到憤懣,所以對於兒子之拋下生病的母親跑上山去的行為,沒有半點責備的心理;倒認為「安樂的生活」這理想,只能由兒子那一代去實現。然而對於妻子,卻只有負起醫病的責任才能減輕自己的歉疚。可是從哪裡去弄這許多錢來應付那樣的頑病呢?這是一想起就感到憂愁的問題。一百三十元的月薪,不拖欠已經算是幸運;能夠借支半個月的薪金(他已經這樣做),更算得是最大的通融。他還能夠奢望什麼!

在那樣一個憂愁的磨折下,本來平日是最喜歡講幽默話的一個人,也變得沉默了,背脊更佝僂,兩隻肩膊也更高聳了。

只有莫輪什麼都還照常。他一直是保持著他的兩個希望:收買到一件古董,和尋出王大牛的踪迹。這兩個希望都似乎有迹象了,只是不曾抓得到手。私心裡卻是興奮著的。王大牛這筆心事倒不怎麼使他焦躁,他知道他不會溜到什麼地方去;只有那隻他看中的古董卻使他牽心,為的是擔心落在別人手裡。他有個可笑的矛盾心理:想把它弄到手,卻又擔心萬一是假貨,平白地累自己吃個大虧。但是每天卻又自禁不住,故意從那家的門前走過,有意無意地向屋裡瞥一眼,看見那個東西還擺在裡面,他便覺得很舒服:「不要緊,它不曾賣去,還有可以考慮的時間哩!」他便在這樣患得患失的心理中做著他的夢。

比較起莫輪來,杜全的夢是更可憐的。他仍舊在研究著那個壞鐘的機件,希望總有個時辰,只要上好了發條就會走動。那隻水烟筒緩和了旺記婆的追索,而且使她對他的態度大大的好轉;但是情勢不容許他鬆懈這件倒霉工夫。這好像是天注定的事!和阿貞的親近,可說是償到了幾個月來的心願,卻又換得一重預想不到的苦惱──阿貞竟提起結婚問題。這苦惱壓的愈重,他愈覺得那個鐘非修好不可。這是保持阿貞那個幻想的起碼步驟。這步驟能做到,她們對於他「有職業」這觀念便始終是完整的;把阿貞的結婚幻想拖延下去也不致有什麼損害。最糟的是因那個鐘沒法修好而露出破綻,她們對他的觀念固然崩潰,而事後縱使真的找到職業,也補救不了已經暴露的事實,更挽回不了目前的收獲了。這便是杜全不能不重新提起精神去對付那個鐘的理由。

除了按著工廠的汽笛照常「上班」「下班」以外,他把全副精神都放到那個鐘的工夫上去。阿貞的面影給了他一種神奇的鼓勵力量。在停下手來休息的時候,便像夜裡躺在床上的時候一樣,私下裡回味著同阿貞抱吻的滋味,和她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的迷惑。

但是除了拿想像中的自我陶醉去遏抑情感上的飢渴,杜全已不敢再要求阿貞去散步了,他怕她繼續同他討論結婚問題;尤其怕她詢問他為什麼還不向她媽媽打探口風。但是他並不因此感到難受。他認為這隔斷只是暫時的。只要知道阿貞的心實在傾向他,便夠他滿足;忍耐一下算得什麼!到了職業問題一解決,他便可以放心去親近她,那時候同她談什麼都不怕了。

所以要緊的還是職業!──職業嗎?是的,這字眼現在對於杜全已不徒然是個幻想了。高懷向《大中日報》的老李那裡替他搭了路線:請他憑「外勤」工作上的便利,隨時留意各方面「事求人」的機會。雖然結果如何還不可知,但是至少比看了報紙上的分類廣告才去碰運氣較有把握。新聞記者的社會關係是最直接的,並且是多方面的;只要機會能夠碰上,還愁找不到一份事做麼?

這樣一個希望的安慰,給了杜全一種舒泰的心境,人也似乎變得前後不同。他的脾氣不像以前的暴躁,舉止也不像以前的粗率。由於那隻水烟筒,他已經自動消除了和莫輪之間的一筆舊怨。兩個人已經漸漸有說有話,──大家心照地忘記那筆舊賬。就是和其他的幾個夥伴,也顯出近於自覺的和氣態度。這個變化,使得最怕管杜全事的莫輪也感著驚奇。他背了杜全就這麼說:

「羅老哥,難怪你說,女人的力量那麼厲害,我現在才知道。你看杜全自從同阿貞逛過夜街之後是不是完全變了?」

「這還得歸功於你呢,沒有你替他弄來的水烟筒,旺記婆肯讓阿貞同他去逛夜街嗎?你真是功德無量呀!」

「不過我也不明白,怎麼大家逛一逛夜街就會整個人都變了的。」莫輪迷惑地說。

「當然不是這麼簡單的呵,」羅建答道,「你不知道嗎?阿貞說是要和他結婚呀?」

「結婚?」莫輪很意外地望著羅建,「他對你說?」

「不,他告訴了白姑娘,白姑娘告訴了高懷。我是從老高那裡知道的。我想,杜全就是為了這個修心養性,訓練自己好好地做人啦!」

「如果真是這樣倒是一件好事。可是我想不通,杜全拿什麼同阿貞結婚?」

「他對白姑娘說,他唯一的希望是高懷的朋友老李能夠替他找到一份職業。」

「這又是做夢!你信不信,羅老哥!老李如果有辦法,他老早該替高懷解決了;高懷是他的好朋友,哪裡會輪到杜全!」

「這也不一定。老高沒有事做還可以賣稿子,他的身份也比較困難找到適合的事做。杜全是個粗壯的人,不須像高懷那樣嚴格選擇,他什麼樣的工作都可以遷就一下,所以也許會容易些。」

莫輪靜了一會,沉吟著:「希望是這樣罷!」隨即又想起了問道:「但是,旺記婆肯同意阿貞嫁他嗎?」

羅建聳一聳他的尖肩膊,應道:「天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