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條由市區通往郊外去的公路,在寒夜是特別僻靜的。杜全傍住阿貞身邊慢慢地走著。

他的心在跳動,神經樞裡漲滿著漠然的興奮。旺記婆那裡的一頓不算豐富卻吃得飽飽的晚飯,更主要的是那一番不尋常的慇勤,已使他即使沒有那半杯推辭不了的雙蒸酒,也有了精神恍惚的沉醉感覺;何況加上單獨和阿貞走在一起,尤其難得的是她並不拒絕他的手挽上她的臂膀,更使他感到身心都落在一個飄飄然的,也昏昏然的境界裡了。

不過由於這是第一次,情形並不習慣,彼此都有些侷促。阿貞很矜持,她一直是沉默著不大開口。杜全倒不忘記製造話題;只是避免說起眼前的生活,卻說起遙遠的過去了的日子。他說著在戰地上的種種驚險經歷,來表示他的英雄氣概,企圖引起阿貞的崇拜心理。可是阿貞依然是那麼淡漠的樣子;彷彿她的興趣並不傾向這些事情。她另有自己的心事。這很使杜全感到一些迷惘。

在踏進給兩旁的樹木遮得較為陰暗的一段路的時候,阿貞提議在路邊的一塊石上坐下來。

「杜全,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問你一件事情。」阿貞開口了,視線盯著地面,好像現在才決定了表白她的心事。

「你對我還講客氣嗎?」杜全用儼然的神氣回答,趁勢伸手搭住阿貞的腰圍,「我知道了,你是問我是不是真心愛你。」

阿貞望著她搖一搖頭,卻依然躊躇著。

「不是這個是什麼?你說好了。」

「我想問你,」阿貞的視線又移到地面去,「你在船廠裡工作,一個月有多少薪金?」

杜全的心驟然一跳,他完全沒有防備她會問起這件事;實在叫他感到狼狽。

「很少很少,也不過是……一二百塊錢罷了。」一時想不出一個適當的說謊數目,杜全便只好說得這麼含糊。

「究竟是多少呀?一百和二百是相差了一百塊錢的啦!」阿貞竟追問的這麼認真,頭又向他掉過來。杜全不期然地避開了她的視線,怯怯地答道:

「確數計起來也有二百的,──一百七十塊正式薪金,三十塊是津貼。」為著挽救剛才的漏洞,不能不來一個解釋。

「二百塊。」阿貞唸一下,「那麼,你每個月不是還有錢剩下來麼?你一個人,生活費用得多少錢呢?」

這簡直使杜全張惶。他根本就不知道一個人一個月的生活費究竟需要多少,胡亂假想一個數目嗎?又恐怕距離太遠,那會引起阿貞替他計算,反而弄出麻煩。他只好也含糊地說:

「是的,一個人開銷的並不多;我們是幾個人合夥吃飯,合夥僱用工人的。」

幸而阿貞並不詳細清算。可是她底目的卻在另一方面:「既然如此,那麼,杜全,你每個月剩下的那些錢打算作什麼用?」

杜全茫然了。他摸不著阿貞一步一步查問他的經濟狀況,究竟有什麼用意;他斷定她不會向他借錢,但如果她最終目的是勸他拿出錢來,和她母親合股去經營她已經做下來的小生意,不是糟透了嗎?想到這一點,他實在沒有勇氣答覆她的問題。

「你以為我應該作什麼用?」沒有辦法,只好這樣反問來試探一下。

阿貞把頭沉得更低些:「難道你不想到結婚嗎?」

「結婚?」杜全考慮似的唸著這個字眼,其實是暗中舒一口氣。他現在才明白阿貞那一連串查問的動機,也明白了她這一晚所懷的心事內容。剛才的恐懼雖然解脫,可是並未輕鬆得多少;阿貞同樣給了他一個難題。

「誰肯嫁給一個只有二百塊錢薪金的人呀?」

「那麼,你整天說著愛我,你只想拿我來玩弄的是不是?」阿貞的口氣有幾分責備意味。

杜全完全明瞭這句話的意義:那無形中是表白了她肯嫁他。他預料不到阿貞對著他竟有這樣大的勇氣。可是阿貞愈表示勇氣,杜全便愈感到膽怯;而在情勢上卻又只容許他硬著頭皮。

「你不要想錯了,阿貞,我只是顧慮,難道我不希望和你結婚麼?」杜全的語氣含著道歉成份,希望緩和一下阿貞的不高興。

「那麼,為什麼你不向我媽媽提出這件事呢?」

「你說得妙,我怎能夠這樣唐突,貿然提出要求和你結婚?」

「但是你不可以設法示意麼?即如,探探她的口氣……」

「這還不是一樣困難?你還不知道你媽媽平日對我的態度是多麼可怕的嗎?單是為了那個鐘,就夠我難受了;見了面就追討,十代冤仇似的,恨死了我!」

「你也活該,杜全,怎麼一個鐘會修的這麼久?背了我媽不怕說,實在我對於你這種做法也不同情。」

「唉,阿貞,連你也不明白,那個鐘還未修好的原因不是對你媽媽講過了麼?」

阿貞想起杜全說的也很成理由,便不說什麼。她要和他談話的中心也不是這個。因此停了一會,她繼續說:「現在,情形可以好些了,你看送了那隻水烟筒,她多麼高興?她以後也不會像前些時那樣追得緊,自然對你也不會像前些時那樣惡感的;這正是你探她口氣的好機會呢!」

杜全很有些為難。他心裡承認阿貞的話是對的。只是他送水烟筒的目的,只求緩和一下旺記婆追索那個鐘的氣焰,此外沒有其他企圖。像阿貞現在所提及的婚姻問題,根本就不敢想像。在這尷尬的情形下,只好避開了這正面的話題,轉個方向問道:「那麼,阿貞,你真是這麼愛我的了?」

阿貞把身子挨向杜全身上,偏側了頭瞟著他,半嗔半怨地低聲說:「我覺得你有點呆氣;不愛你我肯同你這樣在在一起嗎?」

杜全也順承地向阿貞挨緊一些,同時拿阿貞的手握在他的掌裡;並不全是由於動情而是大半由於做作:覺得在這境界下應該有這樣自然的表示。他不能讓阿貞感覺他是缺乏熱情。事實上,阿貞這一番太實際的話已經大大地沖淡了他的情趣。這個親近不但並不像他的預想的那樣富有詩意,而且還帶來了麻煩。即使是做作,也非支持下去不可。他是陷於沒法轉圜的境地。

「你是說,我不須顧慮什麼,可以放膽向你媽媽示意的了,是嗎?」杜全裝成慎重的態度,其實是故意延緩他非應付不可的困難時間。

阿貞稍微擺開了身子,歪了頭用含情的眼光看著他,點點頭。

「但是假如你媽媽明瞭了我的意思,卻表示不同意,那不是弄巧反拙嗎?」杜全仍舊是拖延著事情的焦點。

「我想她決不會不同意。你知道我媽媽最不高興的是一個男子沒有職業;你既然是有職業的,而且收入也差不多;她哪裡會反對?」

杜全沉默了半晌,他的心感到了痛苦,不知道該說句什麼話;直到阿貞耐不住,問他想什麼的時候,他才沒奈何地說:

「萬一我有一天失業呢?」說了,他暗裡留意阿貞的反應。一面心虛地把她的手緊握了一下。

「那是另一回事,至少你現在是有職業的。一個人有了專門技能,即使失業也愁找不到事做麼?我爸爸做打磨就做了幾十年。」

杜全又沉默了一會,末了,拿開玩笑的態度來遮掩他試探的用心:「假如我目前已經在失業中又怎麼樣?」

阿貞把身子一挺,不高興的樣子:「你自己打嘴巴,你分明說有二百塊錢收入又失什麼業?我不同你說這些無聊話,花時間。你這麼兒戲,我回去了。」說著從石塊上站立起來。

杜全本能地拉住她,握住她的手不肯放鬆,同時急忙涎著臉皮賠個不是。阿貞才又坐下去。他想不到阿貞竟有這麼一副性子。他的試探不但沒有商量餘地,簡直就不容許他是失業的。沒有辦法,他只好帶著一個可憐的心境去繼續討論剛才的話題:

「好,我們說正經話,阿貞。我還有個顧慮……」他頓住不說,企圖逗起阿貞剛才給間斷了的興致。果然阿貞重再把身子挨在他身上,催促著:

「說,你顧慮什麼!」

「我想,假如你媽媽同意了,可是我的二百塊錢不夠開銷又怎麼辦?難道我們結了婚之後,我還願意你再去抽紗麼?」

杜全滿以意這麼審慎和得體的話,總會贏得阿貞的同情,承認婚姻的困難成份,誰知阿貞竟然心裡有數;她掉頭望著杜全說:「所以我說你呆氣,杜全,二百塊錢不夠兩個人生活!你的預算怎麼打的?」

杜全心裡一陣茫然,「你打打看。」只好這樣應付著。

「我算計給你看罷,」阿貞抽出被握住的手來,豎起手指一屈一伸的計算著,「嗱,租一個房間,五十塊;伙食連雜用,省省儉儉的,一百塊總夠了;還有五十塊,你抽烟啦,喝茶啦,每星期大家去看一次電影啦,都夠用了啦!你看,還有什麼要開銷的?」

還有什麼要開銷的?杜全在想著,希望盡可能找些理由來超出預算。

「對了,假如我們生病怎麼樣?那不是要一筆……」

「啐!」阿貞不讓杜全說完就打斷了他,「大吉利是!這些事也打進預算的麼?你這張嘴真要不得!」說著給杜全一個似恨似嗔的眼色。

杜全勉強裝個笑容,阿貞那個眼色使他感到誘惑;他乘機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說:

「還有一件事不能不預算:結了婚便會有孩子,那時候二百塊錢便不夠用了。」

阿貞並不因杜全說得旖旎而覺得羞赧,反而顯出恍然的樣子失笑起來:「赫赫,怪不得你不敢向我媽媽表示啦,原來你有這麼多的顧慮。我說你呆氣一點也沒有說錯。杜全,難道你準備一輩子是二百塊錢收入的麼?就算二百塊錢,也有辦法應付的;你聽我說罷,有了孩子的時候,我們可以從各方面樽節一點錢出來,供一份『會』,需要錢用時把它『標』了來,不需要錢用時留到『尾會』才拿。這麼一來,我們不是無形中有了儲蓄,金錢上不也是有保障了嗎?你看這想法對不對?」

面對著阿貞這麼一個充滿幻想的計劃,杜全點了點頭,簡直沒有表示異議的餘地。他所能想到的問題都難不倒她。阿貞原來是這麼一個講究實際的女人!杜全只能把痛苦咽在心裡,把笑容裝上面孔;說道:「阿貞,你真想得周到!」

「難道你以為我除了抽紗就什麼都不懂了?」阿貞擺出一種自傲的神態望著他。

杜全把一隻拇指豎在阿貞面前:「真了不起!我比不上你。」這句話是從心裡說出來的。

阿貞給杜全讚得滿懷得意,「唔」了一聲,就撒嬌似地把頭鑽到杜全的胸前。他順勢從她的腰背抱住了她。阿貞稍微仰起了臉,伸手點著杜全的鼻子:

「虧你打過仗,什麼都不懂。現在有膽向我媽媽表示沒有?」

杜全不提防阿貞那樣一鑽,一夥心已經給鑽得動動盪盪;對住橫在胸前的那一雙水汪汪似的眼睛,意識迷亂得有幾分失了主宰,他說不出話,只微笑著向阿貞點點頭。看見阿貞的眼皮慢慢地闔上,他感到一種衝動在驅使著他,於是不顧一切地把阿貞的身子用力一抱,嘴唇便趁勢壓到她的眼皮上去。

阿貞沒有拒絕的表示,杜全就把嘴唇移到她的唇上。在迷離的意境裡,仍舊擺脫不了一股又甜又苦的混雜情緒。可是當阿貞的手不期然勾上他的頸項的時候,他卻整個世界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