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白玫正在廚房裡洗滌用具,莫輪一搖一擺的闖進去,端著盥漱過了的一面盆水。白玫急忙丟下工夫,接過來替他倒掉。她奇怪他今天起得特別早。草輪立刻就通知她:他今天要早些出門,請她不必預備他的一份早飯。
「還有一點事情想拜託你,白姑娘,」莫輪從他的大成藍衫口袋裡抽出一隻用報紙裹著的小包裹,遞給白玫:「杜全起來之後,請你替我交給他。」
白玫覺得事情的突兀,接過包裹的時候,瞪著眼睛問道:「什麼東西?」
莫輪點頭點腦的答:「他用得著的東西。你說是我送給他的便得了。」
「為什麼你不親自交給他呢?」
「白姑娘,你知道我是和他鬧翻了的,當面交給他怪不好意思;所以只好麻煩你。」
白玫恍然的笑起來:「那麼,你不吃早飯,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嗎?」
莫輪有點難為情的模樣,好一會才吶吶的答道:「唔,我覺得這樣做好辦一些。」
「但是你不吃飯怎麼行呢?」
「不要緊,我出外面吃點什麼都可以的。」
白玫了解莫輪的心理和他的為人:他純樸得連給人一些好處都覺得是難為情的。她只願順承他的意志,便高興地答應他:「好,這事我會替你辦妥的。」
莫輪道謝一聲,便轉身離開廚房,拐起步子回屋裡去。
白玫拿著那隻包裹,心裡一直在驚奇:她想不到莫輪會有這樣的舉動,也想不出這舉動是什麼意思。那隻包裹是長方形的,她把它摸捏一下,有幾分猜出來是什麼東西。聽到莫輪帶上了門出去之後,她好奇地把包裹拆開來看看:沒有猜錯,果然是一隻小型的水烟筒。半新舊,卻相當精緻;全身是白銅的;在闇啞了的色澤上面卻有一層浮光,顯出它是經過了一番整飾工夫;她才想起昨晚看見莫輪在揩擦的東西,原來就是這隻水烟筒。
白玫重再把它包裹好,暫時收藏起來。整個早上,她對於每一件經常的事務都做得非常愉快,她的情緒全部落在一種漠然的興奮之中。她想著:杜全得救了!
吃早飯的時候,杜全依然是沉沉地睡著。他們不願去驚動他。高懷和羅建都奇怪莫輪出去得那麼早,但是白玫並不把事情說出來。她把事情當作一件秘密保留著,好像讓他們知道了,她的任務便做得不圓滿;而這件事也會損失了價值似的。她寧可事後才告訴他們。
羅建上課以後,高懷從白玫保管的生活費裡面抽出塊半錢,跑出外面去贖那一件給酒館扣留了的外衣。白玫在騎樓外洗衣服,懷了一份秘密的緊張心情。她在守候一個機會。
當工廠中午下班的汽笛響過以後,白玫晾好衣服回進屋裡,看見杜全已經坐在床邊,兩手托住額頭。她急忙走前去問他:「沒有什麼事嗎?杜先生?」
杜全搖搖頭,機械地回答:「沒有什麼。」
白玫站在他面前,關切地看著他。「我給你留了飯菜,弄熱了吃好不好?」
「不要,我不想吃。」
「你現在覺得怎樣?」
「胸膈不舒服,悶悶滯滯的;頭也有點痛。」
「這是你昨晚嘔吐過的緣故,休息一下會好的。」白玫安慰他說,「吃點藥油好嗎?這會舒服一些。」
杜全「唔」地回答一聲。白玫立即回去她的床位,從她的衣箱裡取出一瓶藥油,倒了半杯開水,拿到杜全的面前,把藥油滴進杯裡遞給他。杜全喝了,她又叫他拿藥油擦擦太陽穴。把藥油遞回白玫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說道:
「真感謝你,白姑娘,昨晚很麻煩了你。」
「哪裡的話!不過,你還知道你喝醉了以後的事情麼?」白玫試探他,帶著趣味的心理。
「模模糊糊的,不很清楚。似乎是高懷同我回來的,是不是?」
「對了。昨晚不見你回來,我們大家都擔心得很。後來由高懷跑出去找尋你,好在找到了,便扶你回來。」
「高懷哪裡去了?」他搜索地四處看一下。
白玫利便他不知道自己醉後的經過,索性瞞著高懷出去贖外衣的事,免得增加他的難過,便說:
「他出外邊去了,也許是去接洽他的書出版的事情罷!」
「唔,真對不起!」杜全說了又低下頭去,重再用兩手托著額頭,好像想起他醉酒的事而感到不安。接著說,「白姑娘,你的兩塊錢我用掉了,讓我有職業的時候還你。」
「你真傻,杜先生,為什麼你盡把它當作一回事呢?我說過我不需要用錢的。我希望你很快找到職業,但是我不需要你還我。丟開這件多餘的心事罷,你記住它,我便要難過的!」白玫稍微嚴肅了語氣說。她怕他提起那兩塊錢,卻不知怎樣措詞才說得好。
杜全自言自語的沉吟著:「真糊塗,我會去喝起酒來。」
「既然做了的,就由它去罷,杜先生;以後不要再喝便好了,」白玫安慰他,「你知道自己是不會喝酒的,不要再這樣自討苦吃呵!」
「唔,一個人有時是很難說的。白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情。」
「你想錯了,杜先生,我相信我知道;不止是我,這裡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都關切你!」白玫趁勢把話題拉近起來。
「每個人都關切我嗎?」杜全用了近於嘲諷的懷疑語氣應道,「你是故意說得這樣好的罷?我知道誰是關切我的,但我也知道誰不是……」
「不,」白玫打斷了他,「我說每一個人都關切你,你不相信嗎?」
杜全從兩掌之間抬起頭來,看著白玫:「從哪裡看得出來呢?白姑娘。」
「你等一會!」
白玫轉身離開。杜全感到些惶惑,眼巴巴的望著白玫的背影,看見她迅速地隱沒在她的床位的帳幕裡;隨即拿了一隻報紙包裹走回來;微笑著不說話,把那隻包裹遞給他。
「什麼東西?」杜全接過手,有些困惑。
「你拆開會知道。」
白玫用一種欣賞的神情站住了看。杜全疑惑地盯住擱在膝蓋上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把報紙掀開來,現出了那隻水烟筒。他的眼睛凝定了,好像在不經意中發見一件珍寶而懷疑這是不是夢境一樣。隨後用一種珍重的手勢拿起水烟筒,注視了一會,才慢慢的抬起頭來望住白玫,眼裡發出興奮的光彩,問道:
「是哪裡來的?白姑娘!」
「送給你的。」白玫笑著應道。
「是你送給我的嗎?」
「不,不是我,你猜一猜。」白玫故意拖長這件事的興趣,展開一個神秘的笑容。
「是高懷嗎,還是羅建?」
白玫抿著嘴搖頭:「你猜不到罷?是莫先生呵!」
「莫輪?」杜全不相信似地自語,視線又移到水烟筒上面:「他會送給我,你不是騙我罷?」
「我騙你幹麼呢?只有莫先生有這個辦法,他做的買賣容易碰到這種東西,也容易買到便宜貨。我相信他是昨天才收買到的。他託我轉交給你。杜先生,你不是希望有隻水烟筒送給阿貞的媽媽麼?」
「是的,她正希望有這個東西。」杜全點點頭,面上已經消失了剛才那一種頹廢的神氣,「不過,莫輪會送給我,真想不到。」
「所以我說每個人都關切你,對不對?」
杜全沉下了臉,好像想掩避他的羞慚;一會才說:「你對,白姑娘。我很知道,我的脾氣實在不好,容易開罪朋友。」顯然這是想起他和莫輪鬧翻了的事而說的。
「人是誰都有錯誤的,杜先生,只要自己知道,設法改過來,不就好了麼?」
杜全不說什麼,著手把那隻水烟筒從新包裹起來。白玫趁勢說下去:
「其實我們大家住在一起是應該融融和和的;什麼意氣都是多餘的;你說是不是?」
「是的。我得改變一下我自己。但是,白姑娘,我希望你發覺我有什麼不對的時候,隨時提醒我。你很好,我知道你一向也是關切我的。」
聽到杜全這麼真摯的話,白玫心裡又歡喜又感動。莫輪那隻水烟筒的力量,把他從羞慚的情感之中轉變過來了。她希望那隻水烟筒能夠使杜全快些得到實際的安慰和滿足,於是轉移了話題說道:「不要再說這些罷,杜先生,你可是覺得你的精神已經好了許多了?」
「比剛才好得多,也許是用了你的藥油的緣故。」
從杜全的喜悅的神情看來,他的精神的確比剛才振奮;但這未必是由於藥油的效力,而是由於那隻水烟筒。白玫趁勢慫恿他:「那麼,你今天就把這水烟筒送給貞姑娘的媽媽不是很好嗎?」
杜全點點頭,帶著幾分喜悅的神氣說:
「好的,我休息一會就馬上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