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是在沉悶中吃過的。王大牛的發現和杜全的失踪這兩件不調和的事,把大家的情緒擾亂了,尤其是杜全使他們擔了一件心事。他究竟到哪裡去了?沒有人猜得出來。他們實在放心不下。上燈以後,大家仍舊各做各事,但是卻共同地牽住一個期待的心情。白玫更顯得又焦燥又憂慮。她做完了廚房的瑣事,就拿了一些針線工夫,靠近高懷的燈光坐下來做。她要和他們一同等待。

到了預定的限度九點鐘,還不見杜全回來,高懷耐不住了;他放下了筆,決定跑出去找尋他。他希望能夠在什麼地方碰見他。

高懷出去以後,屋裡更加冷靜,好像誰也怕說起杜全的事情。羅建因為要早起上課,他最先上床去了;剩下莫輪和白玫在守候著。

「莫先生,為什麼還不休息呢?」白玫問道。

「不要緊,我想陪陪你。」

「用不著,我一個人等候可以了。」

「不,你一個人怪孤清清的,反正我有事做著,夜一點沒有關係。」

「你真好了,莫先生。」

白玫說著,向莫輪那邊看一看,從那一盞風燈的闇澹的光暈裡,她看見他低著頭在膝蓋上揩擦一件閃光的銅器。

到了街上開始傳來叫賣「臘味糯米飯」的時候,樓梯有一陣沉滯的腳步聲。白玫定神聽一聽,門鎖隨即給扭動起來。她急忙丟下手上的工夫,提了桌上的火油燈跑過去。門開了,迎面撲進一股濃烈的酒氣;接著是杜全的臉孔在燈光裡現出來;滿面通紅地,帶著半睡眠狀態。高懷傍在他身邊,用肩膊在他的腋下支住他的身子;顛顛躓躓的把他扶進屋裡。

白玫又驚又喜:高懷果然把杜全尋到了。她一夜來的沉重心事突然放下了。只聽得高懷急促地叫道:

「幫幫忙,扶他到床裡去!」

白玫於是在高懷的另一邊抓住杜全的臂膀,可是一隻手不受用,很有些狼狽。幸而莫輪已經拐著步子走前去:「燈給我,白姑娘。」這麼叫著,就把燈接過手,提在前面照路。白玫便用兩手去扶掖杜全,一直扶到床邊。杜全全身像癱瘓了似的倒了下去,胸口一起一落的呼吸得很緊促。

「沒有什麼事罷?」莫輪把燈火湊近杜全察看一下;便把燈放在床邊的櫈子上面。

「沒有,這傢伙喝醉了酒。」

高懷回答著,拉了床裡的毯子給杜全蓋上,又替他墊高了頭,一面叫白玫去拿熱水和毛巾。白玫立刻跑到廚房去端出一盆熱水。高懷於是扭了一把熱毛巾鋪在杜全面上;隨即吩咐白玫繼續照樣給他鋪幾回,便和莫輪走開去。

羅建也起來了,把他的夾袍披在背上,跟了莫輪走到高懷這邊來,低聲問道:

「你在哪裡尋到他的,老高?」

「在和記酒館。」

「你怎麼會找到那個地方去?」莫輪接著問。

「說起來好像做偵探。其實我出去還是茫無頭緒的,只為了不去找找總覺得不安心。後來在街上浪蕩著的時候,忽然想起他曾經向白玫借去兩塊錢,我想像他也許會利用它去吃飯也說不定;便根據這個推測,拿飯店作找尋目標。但是走遍了附近這一帶的飯店,都沒有他的踪迹;連我們以前常常去的榮記也見不到他。我開始有些發急,卻想不到他並不是去吃飯,竟然去喝酒。……」

高懷停下來點一枝烟,羅建愈聽愈感興趣,急急問下去:

「我便是奇怪你怎麼會知道他在和記!」

「我哪裡會知道!」高懷繼續下去說,「根本我就知得很清楚,這傢伙平日是不愛喝酒的,而且他僅有兩塊錢,進酒館去也吃不到什麼;不過既然飯店裡找不著他,也只好順便向酒館望望,誰知果然發現了他。……」

「對了,他只有兩塊錢,怎麼會在酒館裡吃得爛醉?真是奇事!」莫輪插嘴問道。

「就是因為他身上僅有兩塊錢,才累得我今晚連外衣也沒有得穿了,你看!」高懷指一指自己的身。莫輪才醒覺到高懷只是穿了襯衫回來的。羅建恍然地問道:

「怎麼,你不是回來了脫下的?」

「哪裡?在和記就脫下了啦!」

羅建意味到這是什麼回事,忍不住掩嘴笑出來:「說,說,事情是怎樣的?」

高懷又氣又好笑地講下去:「我站在和記門口向裡邊望的時候,便看見有一張桌子擾擾攘攘的聚攏了一堆人,彷彿發生了什麼事,我心裡已經有幾分懷疑了;走進去一看,竟然就是他。他已經醉的支持不住,伏在桌上動也不動。地面是一堆吐出來的東西,桌上有一隻雙蒸酒瓶,一隻還剩下一點兒酒的杯子,一隻空碟子,一堆燒鵝骨。夥計正在想辦法要他付賬好叫他走。可是推他不動。在這沒法可想的時候碰著我來找他,他們便乘機抓住我來理論;說這傢伙在那裡已經耽擱了差不多三個鐘頭,如果再不走,他們就準備把他交給警察了;好在我還來得合時。在這麼樣的情況下,我沒法不替他解圍。請夥計算算賬,結果酒菜合計一共是三塊半錢。他衣袋裡只有兩塊,我口袋裡也只有幾個角子,湊不夠數,說來說去,管賬的也不肯通融。除非我不怕麻煩連同杜全一齊給扭到警署去,否則除了脫下外衣作押,還有什麼別的法子?你看多麼倒霉呢!」

高懷無可奈何地搖頭嘆一口氣。羅建笑著,揶揄地說:

「老高,我看這一次比欠屋租給雌老虎趕出去還要丟面子!」

「可不是嗎?好在還是夜裡,那裡的人不很多,也沒有人認識;要不是,你看怎麼下場!」

「你那件衫怎麼樣?」

「怎麼樣!明天拿把塊錢去贖出來便是!但是這就夠難為情的啦!」

莫輪接著說:「不要擔心,讓我替你去贖回來好了,這件事由我去做適合些。」

羅建卻不贊同,他說:「人家怎麼肯相信,憑你塊把錢就胡亂給你一件西裝?我以為高懷既不方便去,最好還是由杜全去;喝醉的事他自己可以當作不知道;而且,你的衫是為了他才給扣留的,他出面去代勞一次不是很應該的麼?」

莫輪覺得羅建說的也對,便不說什麼。但是高懷暫時卻不願討論這個問題。他今晚走得太疲倦,而且扶杜全回來也吃力得夠了,他只想休息,便說:

「這事明天再說罷!時候不早了啦!一件心事已經放下,大家安樂睡一覺好了。」

羅建偷笑著搖頭走開了。莫輪拐起腳步沉吟地說:

「唉,弄出天大事,就為著一個鐘!」

高懷把床鋪攤好,再走過杜全那邊去看看他。白玫仍然蹲在床邊,用兩條熱毛巾輪流地鋪杜全的臉。杜全半閉著眼,在枕上轉來轉去,面部扭動著,現出古古怪怪的樣子;嘴裡一面咿咿唔唔的吐氣。

高懷站著看著他,對白玫說:「夠了,讓他休息好了。你也去睡罷!」

「好的,讓他鋪完這一趟。」白玫把剛扭乾的毛巾鋪在杜全臉上輕輕按了幾下,拈起來的時候,向杜全問道:「你要喝些水嗎?杜先生?」

杜全糊裡糊塗的神氣,點點頭:「水嗎?要呀!要呀!」

白玫跑開去,倒了一杯冷熱調勻的開水,端到杜全的嘴唇。杜全一口一口的呷乾了,舉手一撥,打發開了杯子,斷斷續續的說道:

「謝謝,白姑娘,你真好!唔,阿貞,阿貞像得你一半也好啦!不,她不像,一半也不!……」

白玫掉頭向高懷做個眼色,低聲說:「他有點清醒了,他知道是我。」隨即半安慰半開玩笑地答道:「哪裡的話?阿貞比我好得多呵!」

「是,阿貞好,不錯,阿貞好,可是,她媽媽不好,很不好。」

「阿貞好就行了,你管她媽媽好不好呢?」

「不好,她媽媽真可惡!」夢囈似的,自顧自的說,搖擺著一隻手掌,「那個鐘修好了她不要,多可惡,她要一隻水烟筒,哈哈,不要鐘,要水烟筒,有什麼好處呀,水烟筒!……」

白玫向高懷看一眼,忍不住給這些糊糊塗塗的話引得偷笑起來。只聽得杜全連續的念著「水烟筒,水烟筒。」聲調忽然變化,竟然哭起來了,抽咽得非常淒切。白玫感到惶惑,她想安定他,急忙說:

「杜先生,你喝醉了,你還是休息一下罷!」

只是一會功夫,抽咽靜下去,杜全停止哭了。「醉?我沒有醉。」這麼地自語著,「不錯,錢應該用在需要用的地方,我喝醉啦,多有意思!哈哈!」他又笑了。

「可是你為什麼要喝酒呢?」白玫試探地問道。「你看,又哭又笑,喝了酒多麼苦!」

「苦?」杜全擺一擺身又擺一擺手,「不,不,不苦!不喝酒才苦呀!兩塊錢,買不到水烟筒,他不,他不肯賣。」

「誰?誰不肯賣?」白玫抓住他的手問道。

「那個,那個老闆!他不識貨,不識貨。他說,四塊錢!我給他,十塊,十塊!」豎一豎手指,「他不肯,不肯。他懂什麼?」接著大聲的重複叫出來:「他懂什麼!」突然抽出給白玫抓住的手,一拳打在地上:「可惡!」

白玫給嚇了一跳,本能地退開。杜全面皮扭動一下,又哭起來了。白玫住了口,她心裡難過。她摸著了他的一切:那個鐘沒有希望了,他想利用那兩塊錢能夠買一隻水烟筒討好阿貞的媽媽,可是買不到。他感到刺激,感到痛苦,於是把那點錢去喝酒了。可憐的人!

她還想給杜全說些什麼,可是高懷牽一牽她的衫,向她擺一擺頭,示意她離開。

「讓他休息罷,不要逗他講話了,他會睡著的。」

白玫於是關切地把杜全的枕頭墊好,給他拉好了毛毯,悄悄的跟著高懷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