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上燈時分,莫輪才背著麻袋一拐一拐的回來。把稍為沉重的麻袋向地面一放的時候,連續的嚷著:「天有眼哪!天有眼哪!」,這麼一種罕見的興奮樣子,使大家都覺得驚奇;因而為杜全的事情引起的一股沉悶的空氣都突然轉移了。
「莫老哥這麼高興,看樣子又是收買到什麼古代熨斗了罷?是嗎?」羅建拋開看了一個黃昏的報紙,從床上豎起身來。
「吃飯再說,肚子翻觔斗了。」
「我們的肚子早就陪你翻觔斗了。」高懷搭訕著說,「可是你為什麼今天回來得特別晚的?」隨即朝旁邊的窗口大聲通知在廚房裡的白玫開飯。
莫輪一邊把他的麻袋移好了位置,一邊解釋地說:<
「我回來得晚,便是同我碰到的事有關係。可是你們不必怨我,我負責加餸。看哪,一包燒肉!」說著,果然拿出一隻包裹放到圓桌上去。
羅建提起眼鏡一望,好奇地叫出來:「奇怪了,莫老哥,什麼好日子?居然請起客來了。」
「值得請客,當然是好日子囉!」
「究竟什麼事?說得這麼吞吞吐吐的!」
莫輪走到圓桌邊,斟了一杯開水,才開始說道:「告訴你罷,今天回來得這麼晚,有兩件值得報告的事情。你猜是什麼?羅老哥。……」
莫輪停下來喝一口開水。羅建突然醒悟了什麼似的,問道:「怎樣?難道碰到王大牛不成?」
「赫,虧你會想!」莫輪放下茶杯,用一種自負的姿勢點點頭,「一點也不差,就是碰到他!」
「怎麼?你碰到王大牛嗎?在哪裡?」高懷放下了筆掉過頭來,好像發見什麼奇迹的模樣。
「所以說山水有相逢呀!世界上就有的是奇事。」莫輪開始敘述:「約摸是一個鐘頭之前,我在佐頓道慢慢的走,左望右望的叫著收買;這時候,剛有一班船到岸了,一群一群的人由碼頭那邊湧來,巴士也連續的開動;我閃到行人路邊站住。在沿住行人路走的一些人裡面,我忽然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傢伙,穿黑嗶嘰衫褲,頸項纏了灰色領巾,戴著灰色氈帽子;身邊傍著一個也是穿黑嗶嘰衫褲的中年女人;兩個人似乎是由船裡上岸的。他們走得比別人急促,也因為這樣才引起我注意……」
「別那麼婆婆媽媽了,一句話說,那便是王大牛,對嗎?」羅建不耐煩的截住問。
「你聽我說,」莫輪搖一搖手,接下去說,「當時我覺到那傢伙的嘴臉很熟悉似的,還不曾清楚想一下,心裡便馬上記起了:王大牛!對了,就是他!可是因為這麼一陣遲疑,已經讓那傢伙走遠了。我連忙趕上去,可是怎樣也趕不上他。你知道啦,我的腿子不爭氣,眼巴巴的放過了他;心裡真激憤得想哭出來。最糟的是我身上沒有警笛,要不是,我就吹他媽的一頓,叫人抓住他再說。……」
「那麼,你斷定那一定是王大牛了麼?」高懷打斷了他的話。
「斷定我可不敢,有一件事我忘記說,那傢伙是戴了黑眼鏡的,所以不容易一下看清楚他的面目。不過我也有一個想法:說不定他就靠那副黑眼鏡來遮掩自己;這又或者是王大牛的理由。」
「怎樣,就這樣完了嗎?」羅建問道。
「不,我再說。我趕不上他,只遠遠的看見他的背脊;後來見到他沿著新填地街的街口拐了彎;我焦急得什麼似的,拚命趕前去,好容易趕到那個街口,可是找不到他了;不知道是在我趕到街口之前轉進什麼橫巷去了,還是就在那附近上了樓。但是我不肯便宜了他:我在那一帶地方的街道兜來兜去,希望會發見他,或是僅僅發現那個女人,也有線索;可是,不知道是他幸運,還是我倒霉,我來來去去的兜了個多鐘頭,還是碰不著;氣煞人!」
「一句話說,便壺仍舊買不成。」羅建打趣地做個結論。「你即使看見王大牛,一樣是失望,不是嗎?」
「今天是失望的,但是以後就決不失望!」莫輪擺出一副堅定的同時是自信的神氣,「你知道嗎?他既然不怕出來招搖過市,你還怕我不會再碰到他嗎?老實說,我不改行,一直做著買賣,大半也是想利便這個行腳生意去找那殺千刀呵!」
「總之,今晚的客是值得請的了。」高懷也打趣地加一句。
「當然哪,我雖然不曾抓住他,可是總算抓住了一個希望;心裡覺得很高興,湊巧今天脫手的幾件貨又很順利,索性就買一包燒肉回來同大家慶祝一下啦!」
「可惜我們沒有酒,單是莫老哥這種決心就該慶祝的了!」
聽到高懷那麼一句恭維話,莫輪更加高興,急忙應道:「不敢不敢,還是等我的仇報了之後,我請大家痛飲一杯罷。」
「好,第二件事是什麼?」羅建接住問。
「第二件事嗎?」莫輪想說又止住,好像有什麼顧慮的樣子,「這事沒有關係,不說了。」
「什麼有關係沒關係!你不必故意賣關子,莫老哥,一定是收買到什麼古董,怕說出來我會笑你,索性隱秘著,落得連一塊淺水灣酒店的三文治也省卻了。我猜得對罷?」
高懷笑出來。「看你多麼可憐,羅建,念念不忘莫老哥的古董,僅僅為了那一塊淺水灣酒店的三文治!」
「虧你是個作家呀,老高,連我的激將法也不懂,我不這麼說,他怎麼肯告訴我們呢?」
但是莫輪仍舊在那裡賣弄玄虛:「你要激也激不出來的,因為今天收買到的東西不是古董。」
「不是古董,為什麼不公開?」羅建斤斤追問下去。
莫輪四處看一下,正要開口,卻給白玫打斷了話柄。她端了一托盤的飯菜出來,還未放下就問著:
「杜先生哪裡去了?」
大家向杜全床位一望,才發覺不見了他。那個鐘孤零零的掛在壁上。大家都有些惶惑。杜全不在屋裡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他離開了也沒有人知道。
「我在羅先生床裡放下那件袍子的時候,還看見他躺在床上,望著屋頂出神。」白玫一面擺佈食桌,一面瞪著眼睛說。
「值得什麼大驚小怪啦,」莫輪淡然的推測說,「還不是到樓下找阿貞去麼?我剛才進門的時候就看不見香烟檔裡有阿貞。」
高懷否定地搖搖頭:「不,我相信他不會去找阿貞。就算他不怕旺記婆向他要鐘,他今晚也決不會去。」
白玫看到高懷這個表示很有些不安。她是今天為杜全的事最感到難過的人。不管高懷怎樣說,她仍然要跑出去看看。莫輪從高懷和白玫那麼著重的樣子,捉摸到這裡面有了什麼他不曾知道的事情,只好向羅建問道:
「怎樣?又有什麼把戲了?是嗎?」
「也算是一幕把戲,而且相當精采,可惜你不在場。」
「又是吵架是嗎?」
「不,今天可不是那一套了。」羅建於是把杜全那一幕滑稽戲的經過對莫輪說了一遍。
高懷在杜全的床邊仔細的查看了一下,帶著一肚子疑惑走開。白玫由門外轉回來了。她到樓下「旺記」那裡打聽過來,知道阿貞是交貨去了,這證明了杜全並不是去找她。
「我猜的那裡會錯!」高懷說,面容罩上幾分沉鬱。
這使白玫更加張惶;她看看高懷又看看羅建,研究地道:「他去得這麼奇怪,連晚飯也不要吃,我想,該不致有什麼意外行動的罷?」她心裡有個模糊的恐懼,好像杜全這樣一去便不回來了。
「你擔心他會去自尋短見麼?白姑娘,」羅建用一種滿不在乎的笑意說,「僅是為了一個鐘!杜全頭腦雖然簡單,也不致糊塗到這個地步罷?」
莫輪也抓著頸項參加討論:「實在那樣失敗了,也不算什麼大不了事,根本他自己該知道他不會修好那個鐘的。」
「可是杜全不是這樣想法呵,莫老哥,」高懷不以為然地接上說道,「他自信一定能夠碰到一個方法,所以整天埋頭埋腦,把那個鐘拆來拆去。這一次他認為最有把握,認為到底碰對了,誰知到頭來仍舊失敗;他怎不感到刺激!你該知道,這件事的成敗在他看來很是嚴重:簡直關係著他和阿貞的戀愛前途的!」
「唔,他不在場我就不怕說:我一直就覺得他是做夢!老實說,就算能夠修好那個鐘,旺記婆就讓女兒嫁給他了麼?真是蠢子!他糊塗到連自己沒有一份職業都忘記了!」
「這個你又不懂了,莫老哥,」羅建帶點嘲笑的樣子,「一個人在追求戀愛的時候,是不會顧慮到追求以外的許多問題的。如果杜全能夠像你所說的那樣作想,他就不會一日幾次辛辛苦苦的,冒充上班下班了啦!」
莫輪住了嘴。從高懷和羅建的話裡,都證明了事情並不如他看得那麼尋常;便也不期然有幾分不安起來。杜全同他雖然是死對頭,而且那一次鬧翻了之後,彼此已經不相聞問;但是他了解杜全的脾氣,並且,他和他究竟是老朋友;他仍舊關心他。事實上,他今天還給杜全做了一件幫助他的事情:那就是他不曾公開出來的;這時候便忍不住沉吟自語:「唉,我回來得早一步也好。」
「怎麼,莫老哥?你早一步回來就能夠阻止他失踪了麼?」羅建好奇地問道。
「唔,說不定的。」
莫輪用儼然的神氣點點頭。羅建摸不著他的意思,卻感到滑稽似地笑出來。
不能笑的是白玫,她一臉憂慮的神色,站在那裡聽著大家的議論。看見高懷面容沉鬱地在思索的樣子,她更感到焦躁,叫道:
「高懷,你以為我們要不要去找他呢?」
「你說,我們到哪裡去找他?」
「但是我們總該有個決定呵!」
「不要太神經過敏罷,白姑娘,」羅建不待高懷表示什麼,就截住說,「不要儘從壞處去想,我相信杜全沒有什麼事的。目前即使去找他也未必有把握找得到,但是我們的飯卻有把握吃到口;還是吃了飯再說好了。飯菜都冷了,還有莫老哥的燒肉也不該辜負的啦!」
儘管羅建極力說得輕鬆,卻也轉移不了大家的沉重的心情。可是飢餓的醒覺不由人不同意羅建的建議。大家都一致到食桌去坐下來。莫輪一拐一拐的跟著走,一面仍舊沉吟自語:
「唉,我回來得早一步也好,偏偏今天碰著那殺千刀的王大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