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白玫因為給杜全的幫助遭遇了阻礙而感到不安,但這事對於杜全卻未成為多大的打擊。根本在修理這個鐘的過程上,他已經打擊得慣了:一次一次在自以為成功的希望中陷於失望;又從失望中豎起另一個希望。……他便是在這種循環的打擊中翻來覆去。因此那個打擊雖然使他沮喪了一下,卻並未影響了他對付那壞鐘的一貫心情。整個下午,他仍舊全神放在繼續修理那個壞鐘的工夫上面,而且漸漸顯出興奮的神情。他不時提起已經把機件安裝回去的鐘搖搖聽聽,好像他已經在研究上把握到什麼東西;而他那經常吐一口長氣的聲音也不再聽到。白玫便也得到安靜的機會,把羅建的夾袍縫好了。

羅建這一天回來得晚了些,比較他平日下課的時間遲了成個鐘頭。他身上穿了高懷那套經常穿著的黑絨西裝,戴了高懷那一頂陳舊得變了樣子的灰色氈帽。他的身材本來比高懷瘦長,穿戴起不稱身的衣帽,全身便顯出一副滑稽形相。這使白玫一看見他就忍不住要發笑,可是不敢笑出口。

「為什麼今天這樣晚呀,羅先生,晚飯燒好許久了。」白玫忍住笑問道,一面在圓桌邊安排著碗筷。<

「今天向學校借了一點薪水,趁下課的時候順便送去客棧,託那個水客替我帶回鄉下去;所以回來得遲了。吃飯是不必等的。」羅建一面回答一面脫下帽子和西裝。

「不要緊,莫先生也不曾回來呢。不知道為什麼,他也這樣晚。羅先生,你的袍子補好了,放在你的床上。手工粗得很,你不介意才好。」

羅建在床上拈起摺好放在那裡的夾袍一看,應道:「太好了,白姑娘,費心費心!唉,說起衣服來讓我講個笑話。如果明天還要穿西裝,我真不敢去上課啦!」

「為什麼呢?」白玫問道。

「今天一上課就聽到那班猴子嘩啦的笑起來,有幾個傢伙竟向我大叫『南洋伯』!弄得我萬分侷促。你知道啦,一個當教師的有了笑柄卻又碰著頑皮的傢伙,有時的確是很難下場的事;什麼尊嚴都擺不出來了。」

羅建還未講完就引起了一陣哄笑。高懷停下筆來向他說道:

「有什麼不尊嚴的?你的學生在推崇你;南洋伯不是都有富翁資格的人物麼?」

「如果我真是南洋伯倒不在乎,差便差在我是冒牌的呀!」羅建把西裝和氈帽拿到高懷的床前去交回他,繼續下去說:「還有更滑稽的事。剛才那位水客看見我穿了西裝去找他,以為我中了馬票。他聽說過,香港人是有幸運中了馬票便突然變成富翁的;居然邀我出本錢做些走私生意。你看可笑不可笑!我向他說明白了之後,老老實實的警告他道:『南叔,你千萬不要對我老婆說我穿西裝呀!免得她誤會了頻頻向我要錢,這便累死我了!』……」

羅建說著自己也笑起來,白玫和高懷也一齊笑。杜全那邊卻突然爆出一聲叫喊:

「喎呵!成功!成功!成功!」

笑聲給打斷了,大家都為那「喎呵」發楞著。杜全已經從地面跳起身來,兩手端著那個鐘湊近耳邊,歪著頭在那裡傾聽;面上現出又愉快又興奮的神情。

白玫急忙走過去,問道:「修好了嗎,杜先生?」

杜全迎面把鐘遞到她耳邊:「你聽。」白玫湊近一聽,果然那個鐘是「的的」地響著,不禁也叫起來:

「真的,真的,會走了,會走了!」隨說隨把鐘拿到高懷那邊去,給他聽過了,又珍重地端到羅建耳邊。

杜全帶著勝利的笑容走前來。一股激動的情緒在他胸懷裡膨脹,他搓著手掌站在一邊;好像一位成功的發明家,用冷靜的態度看旁人欣賞自己的傑作的模樣。

羅建一面側耳傾聽一面點頭讚嘆:「赫,的確是有志者事竟……」可是沒有說完就住了嘴;隨即轉了語調:「糟糕,一讚就壞了!」

杜全笑容一歛,急忙問道:「怎樣?不走了嗎?」

羅建把鐘交回他,說道:「這個要你才知道啦!」

杜全接過了鐘一聽:果然停了。他的面色驟然沉下來,把它搖一搖,裡邊「的的」響了幾下又停住不動,他顯得有點惶惑;打開鐘的背殼向機器審查了一遍,忽然醒悟了似的,把發條扭了幾下。再聽一聽,面色立刻開朗起來,這才放心地說:「剛才忘記上鍊,現在好了。」

杜全把鐘放在圓桌上面,打開了背殼,「的的」走動聲音便響得分外清楚。四個人聚攏了來,好像受了催眠似的靜靜地圍住那個鐘,屏息地聽。一分鐘一分鐘的,……八隻眼睛集中在那枝長針上面,看它移動了幾分鐘。

「怎樣?」杜全打破了靜得有幾分緊張的空氣問出來,用得意的眼光向大家一掃。

「要得!」羅建搶先向杜全豎起一隻大拇指。

「我有講錯嗎?老高,我請你不要看輕我的。」杜全滿面自負的神氣。

「我沒有說過看輕你。」

「杜先生今天說他會修好這個鐘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呢。」白玫笑著說,眼光充滿喜悅和驚奇。

高懷接著說:「白玫,你如果知道杜全在軍隊裡是修理機關槍的能手,你自然不會懷疑他的話了。」

「不要過獎了,老高。說正經話,我現在要把這個鐘送回旺記婆,你的西裝借給我穿一穿如何?」

高懷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到樓下去穿什麼西裝?」

「你不明白了。」杜全湊近高懷身邊,低聲沉吟了幾句話。

高懷會心地笑一笑:「拿去罷,我不破壞你的好事。」

杜全便向高懷的床上抓了羅建剛才脫下的那件西裝,立刻穿了起來。羅建看看他,有些莫明其妙。白玫問道:

「杜先生,你高興得連飯也不吃了嗎?等莫先生回來我們就要開飯的。」

「我不吃了,白姑娘。不過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請你出來好嗎?」

白玫跟杜全走出騎樓外面。羅建這才問高懷,究竟他要借西裝幹什麼。

「他說,阿貞答應過他:修好那個鐘就同他去逛街,所以──」

「原來如此!」羅建恍然明白,點一點頭:「怪不得他連飯也不吃了。」

「這便是他千方百計要修好那個鐘的原因,旺記婆催得要命還是次要的事。」

「唔,戀愛的力量真大得厲害!」

羅建才說罷,杜全便轉回屋裡,喜沖沖的,拿起圓桌上的那個鐘便衝出門去;嘴裡拖著許久不曾聽他唱過的一節歌:

「呵,姑娘,只有你的眼……」

高懷向羅建說道:「你看,這個人就是這麼簡單的!」羅建聳肩搖一搖頭。白玫從騎樓進來了,高懷截住問她:杜全要她去商量什麼事情。

「他要借用今天交回我的兩塊錢。」

「你借了嗎?」

「當然借了。他說要同阿貞去逛街,為什麼不成全他的心願呢?」白玫好像要獲得高懷同意的模樣,又加強了語氣說:「唉,看見杜先生修好那個鐘,我真替他開心!」

羅建搭訕地道:「公平的說罷,杜全這傢伙,脾氣的確太差,不過就事論事,照這個鐘的事看來,人倒有點小聰明。」

羅建的話剛說完,屋門推開,杜全又轉回來了,手上拿著那個鐘。大家都感到驚愕。

杜全神氣沮喪的回進屋裡,把那個鐘拿到他床前的櫈子上面放下,隨即脫下向高懷借來的西裝,一句話也不說。

「怎樣了,杜全?」高懷奇怪地問他。

杜全慢吞吞的回答:

「他媽的,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