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高懷穿了便服留在屋裡──他借給羅建穿去上課的,是僅有一套可以見得人的外衣。他落得趁這一天不能出門,加緊他的書的寫作。為了經常得寫許多應付生活問題的賣錢文章,他的書是時寫時輟;但幾個月來,在極端困難的情形下,他仍舊不斷的寫著,字數一點點的增加起來,他的書已經漸漸接近完成階段;他不能不在一有機會時就繼續寫下去,希望能夠早日脫稿。

而今天分外使高懷興奮的,還有屬於內心方面的理由。自從昨晚在騎樓外面和白玫秘密的握過手,在無言中交換了心曲,他已經得到一個信念:他和她的兩顆心的距離是很接近的。縱然她對於本身事情的隱秘,似乎還是不可知的障礙;至少她的態度已經鼓勵了他的勇氣,使他放心去消除一向的疑慮。她已經給他暗示著,她和他的感情並非僅僅是朋友性質那樣單純。那麼,白玫是愛著他嗎?他不敢肯定:為的是她對他還有隱秘的一面。但是無論如何,他從她的表示上已經獲得一種憑藉:她給他打開了她的心的窗子。他已經可以勇敢的去愛她。……

事實上,白玫在形迹的表現也不同了。半天來她都坐近高懷的書桌的旁邊,縫補著羅建那一件燒破的夾袍,靜靜的陪伴著高懷寫作。她不再像平日那樣的避忌。好像在這樣的形迹下,她感到了心靈有了倚傍的快樂。她是那麼孤零的人!

但是兩個人都是各做各事,沒有交談一些什麼話語。白玫也不願拿什麼去分散高懷的專心。在寂靜的空氣裡,只有杜全從鼻子裡吐氣的聲音聽得很是清晰。<

杜全昨晚掉落了一枚螺絲釘,在白玫早上掃地的時候,已經細心替他尋出來了。這使杜全放下了一件心事。於是他又照舊坐在床邊,對住拆開了的機件作沒有結果的研究。每隔一個短短的時間便吐出一口長氣:那顯然又是一次希望的落空。在這樣的時候,白玫往往給打斷了工夫,向杜全那邊呆望一會,然後繼續縫補幾針。她有一個非常難過的心情。

「高懷,我想同你講一件事情。」白玫在一種忍不住的衝動下,終於低聲開口了。從今天起,她已不再稱呼他「高先生」。

「什麼呢?」高懷注意地問道。

「我聽到杜先生整天嘆氣,心裡十分難過;我們能不能夠設法替他解決一下困難呢?」白玫用徵求的口吻把她的意思說出來。

「這是他自討苦吃,像他這樣的人該有這樣的懲戒。」高懷淡然地說,仍舊回到他的寫作上。

「但這是另一回事。不過他既然到了這個困難地步,實在懲戒的也夠了。我們不應該幫幫他的忙麼?如果辦得到的話。」

「你說,該怎樣幫忙?我們又不是鐘錶匠。」

「不,我是說幫忙他一點錢,讓他拿到鐘錶店去修好,了卻一件事情。」

「但是這話怎樣說起?如果從我們的生活費裡抽出錢來給他幫忙,即使辦得到也是太不公平。」

「我是說,私人幫忙他。我自己有三塊錢,許多時我都想拿出來送給他,但是他需要的是五塊錢,沒有辦法。如果你能夠拿出兩塊湊湊數,事情就解決了。」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太難過。」

高懷想一想,放下筆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零碎的鈔票來看了一下,湊足了兩塊錢交給白玫。

「這事由你去同他說好了,當作是你私人送給他的;但我得走開了才行,否則他不好意思要。」

高懷走出騎樓外去。白玫放下了工夫,私下從內衣裡掏出她自己僅有的三張一元鈔票,連同高懷的一份碎鈔,握在手裡;悄悄的走到杜全面前,半遊戲半正經地說:

「杜先生,你能不能夠給我賞面一次?」

杜全從他的研究工夫裡抬起頭來,有幾分突兀的感覺:「什麼事呢?白姑娘。」

白玫爽快的說下去:「我這裡有五塊錢,我自己不需要用,我想送給你拿去修好這個座鐘。」說著就把那一把鈔票放在杜全的櫈子上面。

杜全呆了一下,這事對於他太意外了。他立刻做個推拒的手勢,說道:

「不,白姑娘,謝謝你,我怎能夠要你的錢呀?你快拿回去,拿回去。」

「你太客氣了,這有什麼關係?反正我的錢也是放在那裡的。我自己根本用不到它。拿去罷!難道這麼一件小事也不肯給我賞賞面麼?」白玫按住那一堆鈔票不讓他推出來。

但是杜全仍舊謝絕:「我不能夠要,白姑娘,我會把這個鐘修好的。」

「我知道你會修好,只是太費精神了,不值得。拿到鐘錶店裡去修總會快一些;你也落得了卻一件心事呵!」白玫極力把話說得委婉,她怕傷了他的自尊心。可是杜全仍舊堅決不肯接受。她感到尷尬,只好更痛切地說:

「杜先生,你的客氣是多餘的。我們既然有飯可以大家吃,為什麼有錢不可以大家用?這道理不是一樣的麼?而且,這是我個人的錢,與其放著沒有用處,為什麼不用在需要的地方更有意思!我完全是因為這一點才送給你的。你同我一番想法,你便應該接受。快拿去罷,不要考慮什麼了。」

這麼一番理由的勸說,使杜全的態度轉變起來。「這點錢你自己的確用不到嗎?白姑娘。」

「如果我用得著它,根本就不能夠這樣做了呢。」白玫堅決地回答,「你知道我在這裡是沒有用錢的需要的。」

「那麼,」杜全還在疑慮:「高懷知道你這樣做麼?」

「這個沒有關係。」白玫消除他的顧慮心理,又繼續下去說,「不過我卻告訴了他。他贊同我這樣做。如果你還客氣,你是使我太難下場了呵!」

杜全沉思了一會,終於決定了主意:「好罷,白姑娘,我就接受了罷!我非常感謝你。這點錢如果你不介意,就讓我有職業的日子還你!」

「到那時候再說罷,這麼一點小數目你不要放在心上好了。」

白玫說著便走開,她極力要把這件事弄得平淡,不願在這上面多說什麼。但是杜全的心卻完全開朗了,他高興得簡直想唱起歌來。他把那小堆的鈔票拿上手,看也不看就塞進他的工人裝的口袋裡;立刻把攤開在櫈子上的那副壞鐘的機器和一些拆出來的碎件,一齊放進鐘殼裡面;隨手用鋪在櫈子上的一張報紙把它一捲就包裹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在外面打門。白玫放下工夫跑過去,問著是誰,一面把門開了。一個送報紙的十二三歲的孩子站在那裡。

「收報費呵,大姑!」同時遞出一張他自己寫得糊糊塗塗的收據。

白玫感到一陣困窘,不知道怎樣應付的好。報紙是高懷訂閱的;她知道他口袋裡已經沒有足夠的錢。「遲兩天來收罷!」只好這樣推搪著,希望拖過這困難的時刻再說。可是那小傢伙不肯答應。

「我已經是下期收費的。通通融罷,大姑!」

「錢是要付給你的,可是今天不方便啦!」

「不過三塊錢罷了。」那小傢伙半商量半懇求地說。

「三塊錢也不方便呀!你通融一下不行麼?」

「你講笑話了,大姑,你們大財主,要我通融,我聽了也罪過的啊。」

那小傢伙一派老成口吻,使白玫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可是他眼巴巴的等在那裡,非得到一個結果不可的樣子。她只好退一步和他商量:

「那麼,你明天來好不好?遲一天沒有關係罷?」她想盡可能打發他走了再說。可是沒有效果。那小傢伙皺起眉頭:

「不行啊,大姑,今天收不到,我明天就不夠本錢了;我要每天有報紙賣才有飯吃的,幫幫忙罷!」

白玫感到為難。躊躇了一下,說道:「那麼,你等一會,我叫個人同你說。」她想去找高懷,但是一轉身便給杜全叫住。

「你是找高懷罷?不要去了,白姑娘,」杜全放下挾住的報紙包裹,走到門口;從褲袋裡掏出鈔票,抽出三張向那小傢伙的手掌一塞:「這裡是三塊錢,拿去罷!」

那小傢伙數一數,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說句「謝謝」,便一溜烟的跑下樓梯。

白玫呆呆的站住,望著杜全;她覺得喉頭給痛苦梗塞住了,說不出一句話來,也覺得沒話好說。杜全卻走到她的面前,把手上剩下的一團碎鈔遞給她:

「白姑娘,這些錢你拿回去好了。」

白玫沒有決得定應不應該拿回那些錢,只掙扎地說出一句話:

「你為什麼那樣做呢?杜先生。」

「你不是說,錢應該用在需要用的地方才有意思麼?我的鐘即使有修理的錢,明天也未必修得好;但是那個孩子收不到報費,明天卻要捱餓了。」

白玫想不到杜全竟然有這樣一副心腸,心裡非常感動;同時想到她要給他的幫忙只給他一場空歡喜,更感到難過,只好說道:

「那麼,這點錢你就留著罷,不必給回我了。」她找不到更適宜說的話了。

「不,還是你拿回去罷!」杜全不肯接受,仍舊把碎鈔遞給她:「這些錢在我同樣是用不著。我請你不要因此難過,白姑娘,我說過我會把鐘修好的。而且,你已經幫忙過我了,也幫忙了那個賣報孩子,不是應該高興的嗎?」

看見杜全勉強裝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氣,白玫覺得順承他的意思去做較自然些。她終於伸手去接回那些碎鈔,接著說:

「我真抱歉,杜先生,我不知道該怎樣說的好……。」她說不下去,她感到喉頭梗塞得更難耐,急急走開;回到她原坐的椅子那邊去,重再拈起羅建的夾袍,希望拿工作來壓抑她激動的情緒。

高懷轉回來的時候,看見杜全仍舊坐在他自己的床邊,對著面前的一堆機件凝神;白玫一樣地低頭縫補著,眼睛卻有些潤濕;他感到奇怪,私下裡問她:

「怎樣?杜全不肯要你的錢嗎?」

白玫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了他。

「那你傷心什麼呢?」

「我覺得很難過:我騙了他一場歡喜。」

「難過也沒有用處,他是注定倒霉的。」

白玫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