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食計劃在白玫安排下進行得很好。早晚兩餐定時開飯,他們再也不須每餐為著吃什麼,和怎樣吃法這些問題去費心了。本來是散漫的生活狀態,也因此變得規律化起來。大家都有了一個新鮮的感覺,照羅建的說法便是:「成一個家。」

飯桌上的空氣是很輕鬆的,除了杜全自己形成精神上的孤立狀態,大家都是有說有笑;尤其是那天造鬼話嚇退了租客的滑稽劇,更重複地成為幾日來吃飯時候的笑料。

但是這一天的晚飯,卻因為高懷的不痛快而顯得有些沉悶。

杜全從阿貞手上接過來的一卷郵件,是報館退回來的稿子;這是高懷在香港賣文以來第一次的碰壁。這打擊影響了他全部的心情;整個下午,他都是抑鬱地沉默著;而在晚飯的桌上,他是最先放下了碗筷。

「稿子退回來了有什麼關係呢?高懷,不可以重新譯些別的東西麼?」莫輪安慰他說。「我的籮裡今天收買到一捆外國雜誌,有些還很新的,你還愁沒有資料!」

羅建截住說道:「你別說新了;稿子退回來,就是因為它的材料太舊,報館不要。」

「怎麼會太舊?我收回來的雜誌有許多書皮還很乾淨的。」

聽到莫輪的話糊塗得天真,羅建噗嗤的笑出來。莫輪望著他有些困惑。白玫立刻解釋道:

「不是的,莫先生,書皮乾淨不一定有用處;也許已經是幾個月前出版的,說不定那些文章有人先一步譯過了,那便成為過時的東西了呢!」

莫輪才恍然地抓抓頸項,帶著歉然的神情說:「是這樣的麼?我倒不知道。」

高懷在飯桌邊踱來踱去,捏著手指。他沒有理會羅建他們的話,只是自言自語地發牢騷:

「如果再有這種情形,怎樣生活?怎樣生活?」

「老高,我以為你還是改變方針好了。」羅建稍微大聲的說,老是那種從容不迫的神態,「你最好是丟開翻譯功夫,設法向兩三家報館弄個特約撰述的資格,轉過來寫些永遠登不完的『死人復活』的黃色小說,包管你名利兼收。只要肯迎合低級趣味,不顧一切,你就成功了。不但出版家會找你出單行本,而且電影公司也會向你收買版權;那時候,還須住在這破樓上看雌老虎的面色麼?連我們幾個人也叨光不少啦!」

高懷還未回答,白玫就搶先問道:「羅先生,『死人復活』的小說是怎樣說法的?」

「說起來是一個故事,」羅建還未講就先發笑,「這是一個學校的同事對我說的。有一位章回小說家,也許因為每天需要應付的連載小說太多了,這家報紙得寫幾百字,那家報紙也得寫幾百字,天天如是,實在弄得頭昏腦脹。有一次,在他的一篇大作裡,有一個人物死去了;幾個月後,那個人物竟然莫明其妙的又在小說裡出現起來。你看滑稽不滑稽?這不是死人復活嗎?」

白玫忍不住笑起來,連本來是外行的莫輪也覺得有趣,居然提出疑問:

「那麼,難道那個做小說的連自己寫過什麼也記不得的麼?」

「他哪裡有閑心去記呢?」羅建答道,「這些小說家,根本上他在寫著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要隨意所之地寫下來,送出去就了事。」

「這有什麼出奇?」杜全突然插起嘴來,「弄魔術的人不是把一個人鋸斷了也會把他還原的麼?那些『死人復活』的小說家,不過在小說裡弄魔術罷了。」

想不到杜全也會說出這句幽默的話,羅建不由得在眼鏡裡怔一怔,隨即轉向高懷說:

「老高,你便是差在不肯做這類魔術小說家,所以活該挨窮。」

高懷昂起頭噴一口烟,從鼻子裡回答了一個冷笑,這冷笑裡好像包含了許多東西。

白玫用探究的神氣繼續問道:「我有點不明白,既然是那樣糊塗的東西,為什麼報紙也會讓它登出來呢?」

高懷半搭訕半解釋地說:「道理是很簡單的。有寄生蟲的地方,便是因為那塊地方根本有著容許寄生蟲寄生的地盤。有時候,那地盤還得靠它所哺育的寄生蟲得到好處。懂了麼?」

白玫一時摸不著高懷的意思,思索了一會,才恍然的說:「我明白了,那種東西是有報紙樂意給它們登的,是嗎?可是,這是什麼道理呢?」

「沒有道理;完全為了迎合讀者胃口;愈是迎合,俞是賺錢;這就是他們所得到的好處。」高懷說到這裡停頓一下,又繼續下去:「在香港,凡是應該走在社會前頭的東西都走在社會後面;應該領導群眾的東西都變成追隨群眾的東西。除了有一部份例外,都是這個樣子。」

「這就是香港文化呀!」羅建好像做結論似地說;放下了碗筷,便走向他床位那邊去。

「什麼香港文化?」白玫稍微睜大了眼睛問道,她不大弄得清楚這字眼的意義。

高懷走到桌邊站住,把烟蒂摔進一隻碟子裡,冷笑著說:

「你不明白也罷了,白姑娘,根本香港文化就是叫人不要去明白的。」

白玫愈聽愈是迷惘,她還想問些什麼,卻給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念頭。她跑出去開門,隨即折回來,手上捏了一封信,送到羅建面前:「羅先生,有人送封信給你。」

羅建正坐在床上燃點一枝熟烟,把信接過手;拆開了一看,眉頭隨著皺起來。

「哪裡來的?」高懷問他。

「南叔,那個水客,又從鄉下來了;約我去客棧看他。」

「什麼事情?」莫輪搭訕地問。

「還消說麼?一定是我老婆託他來要錢。」接著是一聲嘆氣;隨即抓了他的夾袍,一面穿一面走出去。

莫輪離開食桌,杜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走出騎樓外面散步去了;這兩個人單獨坐在一塊便顯得尷尬。自從那天吵鬧了以後,他們不曾交談過一句話,也不曾有什麼機會和解。

高懷在他的書桌前面站住,拈起那一卷拆開了的退稿在凝神。這對於白玫是一個機會,她悄悄的走前去,低聲問他:

「高先生,你不曾吃飽的,我給你買點別的東西補充一下好嗎?」她一直為了高懷吃得那麼少感到不安。

「謝謝,我已經飽了。」高懷答得有些意不屬的樣子;隨即把手上的一卷稿子使勁的一撕。

「為什麼你撕掉它?」白玫急忙想去阻止,卻來不及,愕然地望著高懷的手。

「為什麼我不撕掉它?」高懷苦笑著看看她;又一橫一豎的把稿子疊起來繼續撕下去。

白玫無可奈何的望著高懷的動作,和他的抑鬱的面孔;她似乎要說點什麼話來安慰他,又不知道該怎樣說的好。她自己也彷彿感染到一些共同的抑鬱;默然的站立一會,便轉身走到食桌前面收拾食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