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記婆的座鐘不曾修好,一天幾次從門口走出走進便成了杜全苦上加苦的一件事。雖然見到阿貞會感到開心,可是這滋味卻抵消不了旺記婆追問的麻煩。他實在怕見她了。
這一個中午,當他「下班」時由街尾跨著闊步走進門口,看見阿貞一個人在絲巾上面繡花,旺記婆卻不在那裡;他暗裡歡喜;便靠了牆壁站下來。他最高興從旁邊欣賞阿貞低著頭的側面輪廓。
「你媽媽呢?」杜全試探問。
「收牌去了。──怎樣?現在輪到你怕我媽媽了麼?」阿貞譏笑地問他,她記起前些時杜全說過的話。
杜全有些窘,答道:「你媽媽太囉囌。」
「你知道就不要怪我膽小了。──別說她罷,她回來啦!」
杜全抬頭一望,果然看見旺記婆一手挽了麻雀牌箱子,一手提了一張桌面從對面走過來;他感到進退兩難的尷尬。可是旺記婆已經看見他,他只好勉強鎮定下來,堆上一副笑臉,迎面說道:
「五姑,辛苦了,為什麼不叫我替你拿呢?」
旺記婆已經走近門口,應著:「別說風涼話了,你有這個好心腸就不該是這個樣子了啦!」
「這話怎麼說呀?」杜全明知她指的是什麼,卻不能不裝傻扮懵。
「怎麼說!我的鐘究竟怎樣了?」旺記婆把桌面靠了門口放下,擺出追究的神氣。
杜全故意涎著臉皮掩蓋內心的張惶,裝著沒奈何的樣子說道:
「五姑,鐘錶店也得十天八天才修得好呵,何況我是每天做妥工作才有空做自己的事。你的鐘又壞得太厲害,有許多碎件非重新換過不可;但是製造那些碎件可不容易,差一份也不行,難道你還不知道機器是多麼微妙的嗎?」
杜全瞎說一通,不外是製造理由來應付這個為難的時間。因為說得似模似樣,旺記婆聽起來還舒服;她幻想著杜全修好交回給她的,將是一個和新的差不多的座鐘,這幻想和緩了她的焦急。
「為什麼你不帶回來,趁晚上空閑的時間修理呢?」阿貞插嘴問道。
「就是為了那些零件需要靠機器製造,所以不能夠帶回來修理呀!」
杜全巧妙地應付了過去。旺記婆卻向她來一個警告:
「老實對你說,你把我的鐘放在船廠裡要小心保管才好,如果給人家偷去了,我要你賠償的呀!」
「不用掛心,五姑,我是鎖好的。誰敢動一動我杜全的東西,誰就得小心他的狗命!」杜全說時舉一舉拳頭,「船廠裡的人全都知道我打過日本!」
阿貞「嗤」的笑一笑。旺記婆相信了杜全的話,可是拿起桌面進屋裡去的時候,她還要催促一句:「我不管你打過日本不打過日本,總之你得趕快修好我的鐘。」
看見旺記婆進屋裡去了,杜全才深深地吐一口氣,對阿貞道:「我真怕你媽媽的囉囌!」
阿貞低了頭偷笑,一面刺綉一面說:「杜全,我給你獻個計好不好?」
「你說。」
「如果那個鐘沒法盡快修好,你又怕我媽媽追討的話,有一個辦法。」阿貞表現得胸有成竹的樣子。
「什麼辦法?別那麼吞吞吐吐的。」杜全有些耐不住了。
「最好給她送一件東西,我知道她的脾氣。」
聽到說送東西,杜全的心沉了一下,這是一個難題;可是不能不問下去:「送什麼東西呢?」
「我知道我媽媽許久就想有一隻水烟筒;她現在用下來的一隻已經舊得不成樣子了。她理想中的一隻是全身白銅的,小巧精緻的一種;她自己想買一隻,卻捨不得錢。如果你肯送給她,恰好打中她的心竅,她一定十分歡喜;至少可以和緩一下那個鐘的事了。」
「這事容易辦啦,我決定找一隻送給你媽媽。」杜全心裡茫茫然,卻硬著嘴頭答應;事實上也不能不答應。在旺記婆和阿貞的面前,他決不容許有做不到的事情,一切都姑且應付過去再說。
「可是你不要對我媽媽說是我示意你送的。」阿貞叮囑一句。
「自然啦,可是你也不要預先告訴她,我將要送她水烟筒的呀!」杜全盡可能為自己留些餘地,免得辦不到時,又對旺記婆多欠一筆賬。
阿貞答應共同遵守這個約定。杜全暫時拋開一切心事,趁勢挨近阿貞低聲的問:
「今晚有空出去逛逛嗎?」
「你送了水烟筒再說罷。」
阿貞又是那麼一個藉口。杜全很感到不痛快,怨恨地道:「你總是拿這些事做理由!」
「有什麼辦法呢?那個鐘你又沒有修好,除了送水烟筒,還有什麼能叫我媽媽歡心,肯讓我去的?」阿貞說得這麼無可奈何:「你以為我就不希望有這種機會麼?」
末了的一句話使杜全感到舒服;這證明阿貞實在愛他,只是太怕母親。這已經是沒法轉移的弱點。想起阿貞的弱點,又連帶想起另一件事,他的心便更抑鬱:那個座鐘以外又添多一份沒法解決的困難:唉,那隻水烟筒!
旺記婆出來了,杜全不方便再在那裡耽擱,對阿貞說了「再會」,便轉身上樓去。阿貞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立刻叫住了他;隨手在香烟檔的抽斗裡摸出一卷東西遞給他:
「郵差剛才送來了這卷東西,是高先生的,請你帶上去交給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