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靜是悄悄的,只有杜全頻頻吐氣的聲音。旺記婆的那個座鐘把他苦惱透了。他已經把裡面的機件局部拆開來,逐部份地研究,希望能夠尋出它壞在什麼地方。他所用的工具,只是一隻在前些時從莫輪的雜貨箱裡找來的螺絲批,和一隻椎子。事實上他對於這方面的知識半點都沒有,因此每一次努力都是徒勞。但是他不願放棄他的希望,事實上也不容放棄:這件事是關係著他的信譽同時也關係著他的戀愛進行的。他已經處於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境地;他也只有拿這種想法來鼓勵自己繼續下去的決心。
除了「上班」「下班」的時間照常走出走進之外,差不多整天都是埋頭在他的工作上。他用一隻舊藤箱放在地面的床沿旁邊做櫈子,一張坐椅做工作枱,鋪上一張報紙。機件攤開在報紙上面;把它們零碎的拆開來;用他的自以為是的想法去試驗地修理一番;然後小心地把機件嵌回原狀;充滿希望的把它搖一搖。但是裡邊的齒輪只是應酬地轉動一下又停止,於是一口彷彿呻吟似的鬱氣便從他的胸膈裡吐出來了。
每天放午假照例回來休息的羅建,靜靜的看到杜全那樣像煞有介事,卻又全無辦法的樣子,心裡總是感到可笑,可是不敢笑出口來,也不敢說些什麼。這一回,他卻忍不住了。
「還有什麼辦法啦,杜全,索性拿到鐘錶店去修理,就當作是你修好的,不是最妥當了麼?」
「只有你會這麼想,我就完全是蠢的!」杜全仍舊把頭低到他的工作上,一口不痛快的語氣。
「那麼,為什麼不拿去?」
「為什麼!錢呀!至少要五塊錢才肯修,有什麼辦子!」
「你去問過來了?」
「旺記婆把鐘交給我的一天就去問過了。」
五塊錢的確是個難題。不過羅建卻不明白這件事:「既然你沒有錢去修理的準備,卻又拿到鐘錶店去幹麼呢?」
「你不懂了,鐘錶匠照例要把鐘拆開來檢查內部才開價的。我的目的便是想藉了這機會試探一下,看看究竟壞在什麼地方,讓我知道從哪裡下手。」
「那麼,究竟壞在什麼地方?」羅建對於杜全這點聰明很感到興趣,斤斤追問著。
「鬼才知道!那傢伙可惡得很,他說整個鐘都是壞的。這才氣煞人!」
羅建走到杜全這邊來,一隻手提著眼鏡,低頭向杜全手上的機件看了一番,說道:
「毫無疑問,這個鐘的發條是完整的;它所以壞的原因,我想全因機械缺少了油,沒有油給它潤滑一下;根本沒有辦法走動。」
「總之差在我缺少五塊錢!」杜全重了語氣自語地說。
門給推開,高懷回來了,兩隻手都挾了包裹。羅建一望就打趣地說:
「老高,買了這許多東西,真好像組織小家庭的樣子啦!」
高懷沒有回答,把包裹向圓桌上一丟,立刻問道:
「白玫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有什麼事?」羅建察覺到高懷的不很愉快的神色。
「她在哪裡?」
「好像出騎樓去了。」
高懷脫下了帽子拋到他的書桌上面,立刻向騎樓外面走出去。
白玫坐在一隻皮衣箱上面,一對手托著下巴,肘子支住膝蓋,伸出一雙小腿在那裡曬太陽;帶著凝思的神氣。一看見高懷,她立刻露出笑容站起身來。
「你回來了?」
高懷冷然的注視著她:「白姑娘,你的行動真奇怪!」
白玫仍然是那一副笑容,卻含有一點狡猾意味,應道:「我回去姊姊那裡拿出一些衣服罷了。」說著指一指放在地上的皮箱,「我在這裡沒有衣服替換怎麼行呢?」
「你說過沒有家的。」高懷用挖苦她的口吻說。
「是的,我說的是出來了就不能再回去的家。」白玫沉下了視線,自語地答。
「可是為什麼你又回去?」
「我不是說要拿出我的衣服來麼?」白玫低聲自辯,卻不敢抬頭。她想不到高懷會這麼生氣。
「你即使要做這件事也用不著詭詭秘秘,不通知一聲就走了的呀!」
白玫終於抬起頭來,用抱歉的眼光望著高懷說:
「請你原諒我沒有機會對你說。我在揀茶煲的時候,忽然發覺我的姊姊和姊丈走進缸瓦店買東西,我怕他們看見我,同時想起他們不在家,正是我回去走走的好機會,所以趁他們不注意,我就溜了出去。」
「為什麼?你怕見你的姊姊和姊丈嗎?」高懷詫異地問道。他記起在缸瓦店的兩個男女顧客。
「不是怕,只是──我不想見他們。我不肯走得太遠,也是怕走近他們住處的緣故。」
「為什麼呢?」
白玫沉下了臉,搖搖頭:「我不想說,總之這是麻煩的。」
高懷看她一眼,明知這個話題會牽涉到她的本身問題,她未必肯給他道出原因;但是他不能遏止要求明白的欲望。他更希望能夠藉這個機會,摸著她在隱秘中的身世的線索。可是正在這個時候,屋裡傳出了陌生的人聲;雌老虎隨即在騎樓的橫門出現,背後是一個穿大衣的中年男子,兩手插著衣袋,在那裡東張西望。只聽得雌老虎手指腳劃的說:
「你看,單是這個騎樓就夠你受用;有什麼喜慶事,四五圍酒席隨便安排下來。夏天,吹什麼風都一樣涼快;在這裡坐一下,呃,擔保你什麼游泳棚也不想去。還有──」
「有人來租屋了。」白玫低聲說。
「不要管他,我們進去罷!」
白玫挽了她的皮箱,跟了高懷由騎樓的正門走進屋裡。
羅建和杜全站在圓桌旁邊,同一個瘦小的婦人在那裡講話,聲音低低的,好像說著什麼秘密的事情。這婦人的儀表和衣飾都表現出來,是個「半摩登」而又帶俗氣的人物;大概是那個租客的太太。羅建一見到高懷進來,立刻招手叫他們走前去。
「太太,你問問他們便知道我不是騙你的了。」
那婦人向兩人微微的點頭招呼。高懷摸不著頭腦,還未弄明白是什麼回事;羅建又急急說下去:
「這位太太是來租屋的,但是她不放心,想知道我們為什麼住得好好的卻要搬走,是不是覺得這屋子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我說,她問得巧極了,本來這事情就不方便說,不過看見這位太太這麼慎重,所以也不妨告訴一聲,這間屋子實在古怪得叫人害怕──」
「是嗎?姑娘,這間屋子是有個吊頸鬼嗎?」
婦人非常認真的向白玫問。杜全背了婦人拚命做鬼眼,白玫立刻會意,裝個驚心的神情答道:「是真的,真叫人害怕!」
高懷這才了然一切,乘機也加上去說:「我們本來就不相信鬼神這類東西,只是夜靜常常聽到有腳步走動的聲音;才不敢不信。後來從旁人口中聽到說,在淪陷時期有人在這裡吊頸自盡。」
「是個清道伕,聽說餓到不得了才自己吊死的。」杜全加上說,「最嚇怕人的是,常常在睡眼矇矓中,竟然有一隻手伸到面前向你討飯。」
「唉吔,」那婦人聽得睜大了眼叫出來,「我是頂怕鬼的。這樣的鬼屋怎麼能住!」
羅建趁勢說:「我們四五個男子漢都壓不住它,有什麼辦法不搬走?老實說,我們並不怕鬼,只是討厭它騷擾罷了!」
「唉,先生,謝謝你們告訴我。你們好心,善有善報。」
婦人說了,急忙轉身走向騎樓去,一面「阿林!阿林!」的叫著。穿大衣的男子已經走進屋裡來,雌老虎跟在後面,絮聒地說:「那麼,既然滿意就先付一點訂金好啦!多少也好,總算是個手續呀!」那男子正要伸手探進裡袋掏銀包,婦人趕上去一手拉住他,把他拖在一邊,咿咿唔唔的說了兩句話;隨即拉拉扯扯牽了他走。那男子掉頭向雌老虎應道:
「讓我們考慮過再決定罷!」
雌老虎急急趕上去說:「實在你也不須再考慮的了,先生,你是不容易找到像這樣好的房子的。」
杜全把門關好。四個人互相看一眼,忍不住同時笑出來。
「演得出色!演得出色!」高懷連續叫著。
「忍笑忍得我辛苦極了,我幾次幾乎要笑出口;真虧你們想得出來。」白玫笑的彎下腰去,挺起身來仍舊是笑。
羅建提了提眼鏡,自負地說:「這叫做窮人自有窮計,總算又過一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