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在白玫做完了她的日常工作以後,高懷便和她出去採辦他們「膳食計劃」所需要的東西。答應付雌老虎的一個月租錢,已在昨天下午收到稿費時付過了;剩下的錢,正好用作膳食的開辦費。他們要買的東西很零碎,這方面的事白玫比他們熟悉,也比他們想得周到;他們便委託她全權辦理。這事使白玫很感到興奮;可是她要高懷也一齊去,為的可以就經濟情形來斟酌運用。

他們先到附近的柴米店買了柴和米,叫人送到住處;然後到雜貨店去買了些罐頭食物,和別的可以貯藏的佐膳的東西:兩個人的手上都拿著包裹,興沖沖的在街上走。

「這種情形,你猜猜我想起什麼?」高懷一面走一面掉頭向白玫問。

白玫微笑著搖一搖頭。

「我想起兩種情形。」

「說出來,讓我聽聽。」

「戰時在內地流浪,每到一家旅店歇下的時候,旅客若果不吃旅店的飯菜,可以到市上去自己採買,帶回去給旅店代辦;那情景就同現在差不多。」

「還有一種情形呢?」白玫接著問道。

「這個說起來是太古怪了,」高懷想說又不想的樣子:「我想起兩個貧窮的情人,在組織小家庭的時候,自己去採辦東西的那種情景。」

白玫沉默著,一會才說:「這想像的確太古怪了。」隨即又加上一句:「但你決不至是這樣子。」

「為什麼?」高懷故意問她。

「我不知道,總之決不會。」白玫答得很隱誨,眼睛望著前頭。

高懷不說什麼,但是卻懷了心事。半個月來,由於日夕接近的結果,他對於白玫已經不自覺地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感情;是那麼明顯,又似乎那麼模糊。那是愛情嗎?他不知道。他只覺到觀念上常常有她!在已往他也有過類似的經驗;只是在離亂中,人事跟了時局變動,男女關係常常形成「現實主義」的情感上的交易;有時候,一個關係還未成全,一種突變便使它成為過去。高懷便是在這種情形下有過三幾次偶然的「事件」,都是在時代的巨浪前面消失。復員以後,生活問題又沖淡了這方面的欲望,簡直不敢想起。而今白玫投進他們的生活中間,分受著共同的生活上的哀樂;加上她所具有的開明的頭腦,和近於高雅的態度,都不期然地吸引了他的心,甚至擾亂了他的心。但他私下裡不願承認這是愛,而且極力要保持他內心的平靜;為的是彼此之間還有距離。雖然他察覺到,在幾個夥伴中,白玫對他所表現的友愛態度,比較對別人有著特別不同的地方;可是他也只能解釋為自然的現象──是一種報恩式的好感。因為由於他才使她有棲身的地方;由於他才使她重新有了生命。這都可能是她對他顯得較為親切的緣故。然而這決不能當作生起什麼幻想的根據。而且,他不曾知道她本身的底細,她也從不讓他去知道。還有,那個頸鍊的相盒!那裡面藏著的是什麼人的照片,她也不給他公開。她整個人是一個謎。對於這樣的一個人,他容許自己動起什麼念頭麼?他的念頭不會落空麼?他不敢肯定。他只能在一個謎的面前摸索。

事實上,他剛才所說的兩個想像,中心完全是在後者,不過拿前一個作為陪襯罷了。他原是希望藉此試探一下她的態度,但她所反應的卻是一種明顯的暗示:她不讓他的想像和眼前的境界聯繫在一起,她是在拒絕他!這使高懷很感到困惑。

「我們此刻到哪裡去?」

聽到白玫一問,高懷才從沉思裡醒覺過來:「不是還要買些廚房的用具嗎?」這樣胡亂地答著。

「是不是要到公司去買?」白玫打趣地問。

「不,」高懷一說,才發覺白玫的神氣是取笑他,自己不禁笑出來,急忙說道:「到缸瓦店去買呀!」

「已經走遠了呵,先生!」

高懷躊躇了一下,便說:「反正走遠了,索性就走遠一點去買罷,難得機會散散步。買完了,順便找個地方坐一坐,我請客。」

於是兩個人繼續向前走。沿住曲折的街道轉到了旺角的上海街。

「不要走得太遠好不好?」白玫提出了要求,好像不願再向前走的樣子。

「你累了?」

「不是。」白玫搖頭,有些什麼想說又不想說的模樣。

「那末,為的什麼?」高懷有點詫異,仍舊領她向前去。

「沒有,沒有什麼。」白玫遲疑著,才又繼續下去說:「缸瓦店不一定要走那麼遠才有的呵!」

「可是我說請客的呢!這樣好罷:我們到前頭去,那邊多小食店,先找個地方吃點什麼,再去買東西。」

高懷堅持地向前走。但是白玫卻停下腳步來。

高懷知道她的阻止是出於誠意的:在他們的處境是不適宜有什麼額外的開銷。可是看神氣,那又似乎不是她全部的動機。既然她不願說出理由,便只好尊重她的意思了。於是他不再堅持原議,就在附近找到一家缸瓦店。

缸瓦店賣的不全是缸瓦器具,還有草蓆、繩索、鐵器、顏料、油漆……等等雜貨。四處都堆滿著這類雜亂的東西,把店子充塞得陰暗暗的。兩個人在那裡一面斟酌一面物色著要買的用具。飯罉,爐子,碗筷,碟子,都選出來了;一件一件集中在櫃枱上面。

「還有什麼遺漏的東西沒有?」

白玫向櫃枱上面的東西考慮地看了一會:「對了,茶煲也得買一隻罷,是不是?──你同老闆先議議這些東西的價錢,讓我去找一隻茶煲。」說著,便走向店門的角落那邊去。那裡堆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瓦煲子。她蹲下身子在那裡選擇;一隻一隻依次的放到一盆水裡去,試試有沒有損破的漏洞。

像一尊菩薩似的坐在櫃枱裡面,戴了古老眼鏡的老闆,用他枯瘦的手指在算盤上面撥了一回,便從啣了長烟斗的嘴裡說出一個總數。

「還有一隻茶煲,多少錢一隻?」

「哪一種?」

高懷向店門角落那邊指一指,順眼望過去,卻發覺白玫已經不在那裡;向四處看看,也見不到她。他惶惑起來,跑到店子門口向外望,也沒有她的踪迹。末了,到廁所去看一下,仍舊沒有。奇怪得很!再回進店子裡,夥計們正在應酬著兩個男女顧客。高懷抓住一個夥計問道:

「朋友,你可曾看見和我同來的那個女人嗎?」

夥計說不知道。老闆卻從櫃枱裡搭訕地問道:

「是女孩子嗎?提防給拐騙了呵!戰後這些傢伙真猖獗,聽說賣到四邑那些地方去很值錢啦!」

老闆糊里糊塗的說了,又轉過去應付那兩個男女顧客。高懷知道白玫一定是離開了店子。他決定先回寓所去看看;可是他自己拿不得那許多買下來的瑣碎東西,只好寫下住址和放下一點茶錢,叫夥計把那些東西送去。付了賬之後,他便挾了白玫留下的包裹和他自己拿的一份,急忙走出缸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