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波算是過去了,但是幾個人的情緒都給弄得很不痛快;直到五個人圍住圓桌坐下來吃早餐的時候,更顯得不好受。

杜全把旺記婆的座鐘放在前面,把鐘殼的背面拆開來,低頭在研究著裡面的機件;實在一半也藉此打發眼前的尷尬處境。高懷仍然是那個老習慣,一面吃一面翻看擺在手邊的西洋雜誌;同時用鉛筆在可用的材料上面寫上記號。謝謝莫輪,他從收買回來的一束一束舊西洋雜誌裡,供給許多譯稿的材料。高懷從中選了一些即使陳舊卻還偏僻的東西譯出來,寄到報紙的副刊去換點稿費。這只是一種生活的手段,卻不是他的目的。他主要的工作是那本《抗戰時期的新聞雜誌》的著作。這也是他要住到香港來的一個動機,為的可以自由和安靜地工作。不過這件工作卻進行得很慢:因為要趕譯一些爭取時間刊出的吃飯文章,便不時要打斷了他的寫作工夫。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是他忍耐下去。為著要完成他的書,他不能不加緊多譯一點文章,希望盡可能把生活弄得安定一點;因此他不放過每一個可能利用的工作機會,而在食桌上便是他找尋譯稿材料的時間。可是今天總有幾分勉強的樣子。

羅建首先要轉移這不愉快的場面,從現實裡找到了話題,他讚美白玫的新貢獻:說南乳麻油塗麵包,簡直可以稱為中國三文治。

「儘管說什麼淺水灣酒店,什麼半島酒店,你想要一塊嚐嚐也得不到。你試嗅一嗅,單是這麼一種香味就夠你讚賞了啦!」

羅建說著,一面尖起鼻子嗅得雪雪作聲。莫輪有些莫明其妙,望著羅建問道:

「怎麼?新聞紙也有人吃的?」

這話一衝出口,沉悶空氣立刻給一陣笑聲打開了。只是杜全是神色不動,仍舊研究他的座鐘。

「不是新聞紙,是三文治呀!」羅建笑著向莫輪作解釋,「這是個西文的譯音。這種東西即是夾心麵包,在兩片麵包中間夾進一些別的東西一齊吃的。懂了沒有?」

莫輪的表情有些尷尬:「麵包吃得多了,這種吃法倒不曾見過。原來那樣就叫三文治,我現在才曉得。」

「所以我勸你不要太奢望啦,莫老哥。你連三文治也不知道,還想收買什麼古董,不是太可笑了麼?」

「你別笑我,老哥,有一天給我碰上一個好傢伙的時候,你便知道人是得講運氣的。」莫輪最怕人家取笑他收買古董的念頭:雖然他的確有這個希望。他常常是拿運氣這理由來應付過去。

「有過這樣的運氣嗎?莫先生。」白玫打趣的問。

羅建搶著說:「有過的,白姑娘,但不是他碰上的運氣呵!就因為這樣,便累得他做夢也不忘記古董!」

白玫給引起了興趣:「這怎麼說呀?」

「叫他自己說好了。」

「白姑娘,我的想法是有道理的,你聽我說罷,──」莫輪於是一面吃麵包,一面慢慢的敘述一個故事:他有一個行家姓麥的,大家都叫他老麥;便是這樣起家。在淪陷時期,他和老麥一同住在這間屋子,那時候是不付租錢的,因為許多房子沒有人住,也沒有人管。但是他們仍舊倒霉得幾乎連兩餐也撈不到;實在夠苦的了。誰知時來運到,在和平那一年的年尾,老麥無意中收買到一隻土瓶,不,那不是收買的,簡直是送的。那家的人賣出一些舊報紙,卻想起家裡有一隻土瓶丟在那裡沒有用處,叫老麥隨便給幾角錢,順便把它挑走。老麥不曉得是什麼東西,猜想那大概是鄉下人醃酸蒜頭用的一類傢伙罷了。誰知第二天,他到雜架攤去出貨的時候,籮裡正放著那個東西。恰巧有幾個洋人在那裡蹓躂,看見了,以為是雜架攤的貨,拿起來看了許久,問賣多少錢。老麥看到這情形,就知道那土瓶一定是好東西,便由雜架攤老闆出面,膽大大的開一千塊錢的價。說來說去,結果是六百塊錢成交。雜架攤老闆撈了一百塊的佣金。原來那土瓶是一隻古董,也許不止值六百塊錢,這個且不管它,可是老麥卻平白地發一筆意外財了。「一個人走起運來你看有什麼好說!」莫輪最後又這樣做個結論。

「是真的嗎?現在這個人在哪裡?」白玫對於這個傳奇式的故事感到又趣味又驚奇,有幾分不大相信的樣子。

「不是真的難道是我故意作出來的麼?白姑娘。老麥發了財便搬了出去,不再辛辛苦苦的沿街收買,已經在嚤囉街開起雜架攤來啦!」

「不過我有點不明白,」白玫研究地問道,「姓麥的也許不識貨,那賣出的人難道也不識貨麼?他們為什麼要送給人家挑走呢?」

「這一點你不知道了,白姑娘。我告訴你罷,那家人的屋子在淪陷時期曾經給日本鬼子住過的;到了盟國打勝,日本鬼子走的時候,把屋子交回原主,不知怎的留下那個土瓶。那家人嫌它妨礙地方,又不好看,所以落得有人把它拿走。這些都是那家的女人當時有意無意中道出來的。顯然她們不知道那是寶貝。老麥卻冷手拾個熱煎堆!一個人有沒有運氣真是天注定。」莫輪越講越顯出一副羨慕的表情。

「這樣看來,難怪莫先生有那個希望的呵!」白玫望著羅建說。

「當然啦,白姑娘,像我們做這一行的,除了這個還能夠希望什麼?」

羅建貫徹他的勸告口吻,接上了說:「莫老哥,我不反對你存有那個希望;不過那種運氣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以為你碰到王大牛比碰到古董還有把握些。我勸你還是不要癡想好了。老實說,你自己根本不識貨,徒然騙自己空歡喜,有什麼用呢?你記得前次那回事嗎?」

「怎麼?莫先生已經收買過什麼好東西了?」白玫截住問。她高興這話題還有聽不完的下文,眼光閃閃的向著羅建。

羅建從眼鏡邊向莫輪瞥了個挖苦的眼色;向白玫說:「說起來我現在還覺得好笑,他不知道在哪裡弄到一隻瓦器,珍珍重重的帶回來,對我說他發現了一隻古代熨斗。我滿肚子奇怪,叫他拿出來看看。呃,你猜是什麼?……」羅建頓住了,掩著嘴說不下去。

「我怎麼猜得到?」白玫天真地應道,在望著羅建的眼色裡充滿了好奇和迷惑。

「原來是一隻北方人用的舊便壺!」

羅建一說出口,連全神貫注在看雜誌的高懷也按捺不住笑出來。白玫也一齊笑著,只是有點難為情。莫輪的神情更尷尬,抓著頸項無奈何地叫道:

「夠了夠了,羅老哥。」隨即轉向白玫,用了求饒似的神氣說:「我不曾見過那種東西,弄錯了,有什麼出奇呵,白姑娘!」

白玫同意地點點頭,勉強忍住了笑。

「我不是故意要說你的笑話,莫老哥,你不要誤會。」羅建繼續說,「我只是好意勸告你,你要找王大牛就一條心找王大牛好了,無謂又找什麼古董。」

「我難道不明白你的意思麼?羅老哥,」莫輪自有主意的樣子,「只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罷了。告訴你罷,我找王大牛是為了報仇,找古董是為了發達,兩件事是彼此不妨礙的。你現在當然可以笑我,但是我在一百次之中只要碰上一次真貨,你便不能笑我什麼了。只要一次,我也夠了。那時候我還用得著揹著麻包袋隨街走麼?」

「那時候,你該可以請我們到淺水灣酒店,或是半島酒店吃三文治了罷?」羅建歪了頭向莫輪瞇著眼說。

「唔,何止三文治?四文治五文治都有辦法了。」

莫輪像煞有介事地一說,羅建和白玫都放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