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懷和白玫一同走進屋裡的時候,杜全正在用一根索子綑縛他的藤箱,一副忿怒的表情告訴著說:

「這一回我真的走了,老高。我不能夠再在這裡住下去了!」

「究竟是什麼回事?」

高懷摸不著頭腦。他在騎樓外面的時候已經聽到屋裡的爭吵聲音,知道又是杜全和莫輪鬧的事;平日最多爭執的是這兩個傢伙,只要鬧過之後便波平浪靜,卻沒有料到這一回鬧的這麼兇;杜全竟然打疊行裝,莫輪也滿面沉鬱的站在那裡。兩個人都不回答一句話。空氣是緊繃繃的。高懷只好轉個方向問羅建。<

「還不是那麼一套!講的是直腸直肚,聽的卻神經過敏;一下子誤會起來,便枝節橫生,愈鬧愈大。其實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羅建一派教師腔調,還未點到正題,卻給杜全攔腰一截,咆吼地質問:

「什麼叫做庸人自擾呀!」

看見杜全眼露兇光,手捏拳頭的樣子,羅建給嚇縮了,急忙擺手,連說:「開罪開罪,算了算了,我不說我不說!」

「杜全,你這是什麼態度?」高懷迎了過去叱喝著,「我不曾弄清你們鬧事的真相,可是已經看出誰是誰非。你的態度完全暴露了你的脾氣。」

杜全沉默下去。莫輪無形中獲得援助,好像擔心杜全佔了上風,立刻忘形地舉起一隻手,彷彿表示他要發言,「讓我說,讓我說,」地嚷著,便說下去:

「事情是這樣的,老高,很小很小的事情。你知道啦,我腰骨痛,身子站不起來,打算把一盆洗面水端出去,一下子失手,灑了一點水在地面,把他弄醒了,……」

「不,不,水是我不小心潑瀉了的。」白玫截住來一個更正。她站在高懷旁邊,一直為眼前這一場不知內容的風波驚愕著。看見莫輪一副可憐的模樣,內心不由得湧起同情。她覺得應該替莫輪受過;如果出事的原因是在於傾瀉了的水。但是莫輪搖一搖手搶著說:

「這個和你沒有關係,白姑娘。緣因並不是在這裡。你聽我說──」於是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講一遍。「情形便是這樣,我沒有加多減少,羅建在這裡聽得清清楚楚的。」

「不要扯到我這邊來了,老哥!」羅建戰戰兢兢地插進一句。他已經回到他的床邊去捲熟烟。

「可是這是實在情形呀!」莫輪繼續說,「老高,你看這是誰的道理?來來去去是由於他那一句話。其實他說送給我收買籮不知說過多少次,每次討厭我的兩隻籮就這麼說;誰聽得順耳啦?我那樣應他一句不是很尋常麼?他卻一連串的說我奚落他一輩子失業,說我有意迫他走,又說這已不是第一次了。這樣地枝節橫生,你看我怎麼受得下去呢!」

莫輪的一番敘述說得又慢又吃力,可是有條有理,也沒有抓頸項。高懷在精神上給了他一種支持,不但語氣壯,情緒也舒泰得多。不管杜全的反應怎樣,他說罷便蹲下去重再撿拾地上的零碎東西。白玫也走過去幫他的忙,把它們一件一件的放進籮裡去。

「怎樣?杜全,莫輪說的沒有錯罷?」高懷問道,彷彿法官徵詢另一方的證供似的。

杜全仍舊是那麼一副倔強的神氣,爽快地道:「他沒有說錯,可是我也沒有說錯!」

「你這話怎麼說?世界上沒有這樣相對的事,同是一個問題,你承認莫輪沒有錯,顯然錯的是你了。你從莫輪哪一句話裡聽出他是奚落你,要迫你走?」高懷追究地問著。

「我感覺到是這麼樣!」

「所以證明你這個人是太簡單,杜全,」高懷語氣裡含著溫和的責備意味,「感覺是多麼含糊的事?我說我感覺到你蓄意要謀殺我,你肯承認嗎?羅建說這是庸人自擾的確不錯。根本大家可以平靜地過日子,你偏愛興風作浪,實在無謂得很!在目前這樣艱苦的生活下,大定正應該互相愛護才是,可是不從這裡著想,反而製造理由來分裂自己,這不是笑話是什麼?」

「你不了解我,老高!」杜全應道,態度一樣地倔強。

「我最了解你,從抗戰時期直到現在,你始終沒有改變你的脾氣。你記得湘桂路撤退那回事嗎?你恃住自己穿一套軍服,同一群逃難的民眾為難,幾乎給民眾打死。要不是我給你解圍,你早已經完了。以後我對你勸告過多少次!」

「我說我現在的處境!」杜全仍舊替自己辯護。

「我有什麼不了解你的處境?你說!」

「你知道,老高,我失業並非自己願意的;到香港幾個月來,我沒有一天不想找事做,但是找不到有什麼辦法!我常常想起自己不能拿一份錢來幫忙,反而要大家來維持我的生活,實在已經十分難過;現在還要聽到那好像厭棄我,奚落我的話,我怎能受得住!我留在這裡還有什麼好處?對於我自己,是慚愧,對於你們,是個負累!」

聽了杜全這一番自白,高懷嚴正地說道:「你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只是你主觀的道理。說慚愧麼,不僅是你一個人,我也應該慚愧,我們這幾個人也應該慚愧;因為幾個人竭盡了能力,卻連生活也弄不安定,天天受包租婆催租的威脅。但這是我們的罪過嗎?這完全是社會許多複雜因素所形成的結果。說負累呢,更無謂誰負累誰,根本上大家都在互相負累;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不如此就不能生活下去。至於奚落,更說不過去。我告訴你,這世界只有有錢的人奚落窮人,窮人決不會奚落窮朋友!你說對不對?所以我認為你一切的想法,一切的感覺,都是主觀的,是心理作用的;是你自以為是,但其實是錯誤的。」

高懷這一篇斬釘截鐵的大道理,把杜全的氣焰壓了下去。他沉下了臉,無意識地撥弄著藤箱的銅扣,卻並不表示一些什麼。但是莫輪心裡已經感到一點伸了冤的滿足。在白玫幫忙中,已經把兩隻撿拾好了的籮推回原來的位置。看見杜全似乎有了悔意的樣子,正好趁機會表明他的心,便用了溫和的口吻說道:

「高懷說的一點不錯。就是因為大家都一樣困難,我們才住在一起。如果我是那麼勢利的人,最初我會歡迎大家住到這裡來麼?我不會把這間住下來的房子轉讓給別人去賺一筆錢麼?我不這樣做,便因為我覺得友情比金錢更好。再說,我們開始共同生活的時候,不是說過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麼?誰能說厭棄誰奚落誰的話呢?」

但是杜全真的有悔意嗎?天曉得!他在沉默中忽然迸出一句話來:

「不,我還是走的好!」隨說隨挽起他的藤箱。

大家都為杜全這反應怔住了。高懷更感到意外,立刻跟上去,問道:「怎麼樣?我說了那許多話半點用處都沒有嗎?」

杜全頓住了腳步,沉下臉說:

「想來想去,我決定還是走的好。但是我這決定並不是為別人,卻是為我自己。我覺得我應該這樣做。」

高懷急忙擋住杜全的去路,眼盯著他:

「你好固執!告訴我,你到哪裡去?」

「我哪裡都可以去!」杜全挺一挺胸脯,昂然地回答;閃開了高懷,仍舊要走。

「杜全!」高懷大喝一聲,搶前一步去攔住他,警告地說:「你不要以為世界這麼廣闊,不愁沒有去處,這種豪氣現在是沒有用處的。儘管世界大得很,但是這個時候,一個人找不到立足地並不是奇事。我們窮是事實,可是互相依傍著還有方法生活下去;如果大家一分開了;那麼,大家都一樣完了!」

「對極了,高懷說的對極了!」羅建點頭點腦的自言自語,一副滿有經驗的神氣。

杜全不舉步也不回頭。他是在感情和理智的衝突之中躊躇著。高懷看出了他這個心事,便加強了語氣接下去:「我想,如果你仍舊要走,除非你承認一個事實:便是你厭棄我們,你不願跟我們一起挨窮。是不是?如果你敢回答一句:是!那麼,你只管走,你不走我也得趕你走!」

這幾句話比什麼阻擋更有力量。可是杜全仍舊遲疑地站在那裡。高懷一手搶了他的藤箱,朝他的床位拋過去,轉身走開了。杜全掉頭望望他的藤箱,視線不期然給一件東西吸引著:那是旺記婆託他修理的座鐘,還寂然地掛在床頭。他的倔強的意志立刻軟下去。白玫看在眼裡,趁勢走過去挽住他的臂膀,像哄騙賭氣孩子似地勸說著:

「不要太傻呵,杜先生,大家住得這麼好,你走了我們怎麼慣呢?誤會的事情解釋清楚了,不是就過去了麼?準備吃早餐罷,試試我給你們發明的新食譜。」

杜全給白玫推推擁擁的拉到他的床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