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呵,羅先生,今天不是星期日麼?這麼早起來了。」

白玫一跑進屋裡就這麼招呼著。羅建洗過了臉,坐在床沿上捲著一枝熟烟,連忙應道:

「你早,白姑娘。我是無所謂星期日的,習慣了早起身,要睡也睡不著,賤骨頭!」看見白玫走過來端起他床頭的一盆水,他繼續說:

「白姑娘,你對我們真是太周到了,我們是受不起的。以後洗面水不必端進來,讓我們到騎樓去洗得了,我們一向都是這樣子的。」

「不要緊,我由早到晚有什麼事做呢?」

白玫答著,端了面盆走出去了。

「我才不慣呢,她來了一直叫我莫先生莫先生的,叫得我怪難為情。」莫輪搭訕著說。他剛漱了口,把手巾抹抹嘴,一面把漱口盅放上床頭的一隻木架上面,另一隻手在搥脊骨。

「不同樣稱你先生,難道叫你收買佬嗎?這樣叫才可笑啦!」

「呃,總之是不順耳!」莫輪沉吟著。

「你忘記了白姑娘那天說過的話了;勞工神聖,叫先生又何妨呀!」

但是這話並未和緩了莫輪的自卑心理。他始終有這麼一種感覺,他不配接受白玫那麼周到的服侍。雖然在幾個夥伴的共同生活中,這是一份共同的權利;可是想起自己的身份,總覺得這是不自然的。他有什麼資格天天要人家預備盥漱水,用後又由人家拿去倒掉呢?他從來就不曾享受過這麼一種「福氣」。他悄悄的端起他的一面盆水,想忍住脊骨的痛楚自己端到廚房去。可是剛剛拐起步子走了兩步,白玫已經轉回來,一見到莫輪那個模樣,急忙放下羅建的面盆就迎過去;一面叫著:

「不,莫先生,讓我來呵!」

「用不著的,白姑娘,我自己去做得了。」莫輪本能地閃避她,可是已經給白玫截住。

「不要這樣,莫先生,這是我的工夫呀!」

「你這樣做我是不慣的,白姑娘,讓我自己,讓我自己……」莫輪始終不肯放鬆他手上的面盆。

「不要緊,反正我是這麼做下來的了。」

面盆在兩個人的手上爭持著,搖搖擺擺的;莫輪佝僂著身子有點狼狽,面盆一偏側,水瀉到地上濺開來。杜全睡在地面,水花便濺到他的臉上去。白玫低叫起來:

「唉,淋著杜先生了,怎麼好?怎麼好?」

她知道杜全為著修理旺記婆的座鐘大傷腦筋,晚上睡得很少。而且,這幾天似乎因為給旺記婆追索得沒法應付而苦惱著,脾氣變得很壞;誰都不敢惹他。她實在怕驚醒他。但是杜全只皺了幾下眼皮,翻了個身便不動。莫輪見到這情形,不期然鬆了手。白玫接過了面盆便躡足走出去。羅建看到這一切,覺得滑稽似的暗笑一下,說道:

「你真無謂,莫老哥,你腰骨痛,還講什麼客氣呢?」

莫輪還未回答,杜全卻一翻身就抬起頭,抹一抹臉上的水,睜開了眼,才發覺床板邊緣一塊水漬:立即坐起來,睡眼矇矓地問:

「什麼回事?」

「對不住,倒瀉了一點水,我抹乾便是。」

莫輪轉向床頭想找些什麼來揩地面的水。杜全卻著魔似的一跳:他想起一件事情,急忙掀開毛毯,把掛在壁上的一件工人裝抓到手,一面問羅建:

「羅老哥,什麼時候了?『嗚』響過了嗎?響過了嗎?」這個「嗚」所指的是工廠的汽笛,它是一日幾次支配了他的行動的訊號。

「星期日哪裡來的『嗚』呀?好在旺記婆不在這裡,要不是,……」

羅建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有所感悟地住了嘴。幸而杜全睡得糊裡糊塗,不曾發作什麼。只見他把工人裝一丟,自語的說:

「唔,星期日!好,再睡一覺。」

好像本能地要避開那塊水漬,他抓了被頭就偏向床裡邊一躺,隨即「哎吔」一聲叫起來。原來他的頭恰好撞在莫輪的收買籮上面。它們是兩隻疊在一起,靠壁放在那裡的。杜全於是再豎起身,氣憤的把籮一推,嘩啦一聲,許多銅鐵玻璃之類的東西,從傾倒了的籮裡瀉出來,滾了一地。

莫輪拿了一團破布正想抹地,不由得站在那裡發了呆。

「怎樣了?怎樣了?老哥,我的籮又開罪了你嗎?」

「我的頭終歸有一天會給撞破的,我不冒一次火你就不會把它移開一下!」杜全憤然的說,舉起一隻手摩擦著頭皮。

「你自己碰上去干我什麼事呀?天老爺!」莫輪望著滿地的東西,不知道怎樣收拾,氣得兩眼發光。

「你不把籮放在我的床頭,我會碰到它嗎?」

「你說得夠蠻橫,誰叫你拿這一邊做床頭呢?」

「我習慣了沒有辦法。我不止一次叫過你另找一個地方安置的了,你不依,反而得寸進尺的堆過來,把我的床位佔了一半!」

「你要就你的習慣,我也要就我的方便;難道你不知道我每晚得清理我的收買籮嗎?騎樓露天,風又大;屋裡還有什麼地方?你說!這屋子又不是我一個人住的。」

說著,莫輪無可奈何的蹲在地上,扳起那兩隻籮,著手去撿拾那些東西。他有幾分怕杜全那種蠻不講理的性格,情願自己委屈一點。可是杜全還在那裡咕嚕著發牢騷:

「真是討厭的傢伙,又爛又髒!如果我有職業,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買兩隻新籮送給你,省得早晚對著它悶死!」

在莫輪聽來,這種風涼話已不是第一次,愈聽愈感到刺耳;忍不住沉吟應道:「唔,等你有職業,我想還是等我收買到一件古董倒容易些。」

「你這話怎麼說呀,莫輪!」杜全突然昂起頭咆哮起來,眼閃著光,「你是奚落我一輩子失業了,是嗎?」

莫輪想不到杜全這麼認真,只好半軟半硬的辯白:「我沒有說奚落你。」

「不奚落我,為什麼說收買古董比我找職業容易呢?」

「不是嗎?你看你來了香港這麼久,找到一點事做過沒有?」

杜全幾乎要跳起來了。他感到莫輪的話是有刺的,他在譏諷他。他想起那天討論屋租問題時,莫輪對他的態度;想起許多由於心理作用生出來的自以為是的假定;一切在這時候湧現的想像都使他受不住,他叫了起來:

「哦,莫老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說,我在這裡是揩油過活的,是不是?」

「我說的話沒有這麼曲折,我只是就事論事。」

「不錯,就事論事。如果我是有職業的,你會說出這些話來嗎?」

「我說出什麼話,老杜,你說呀!」莫輪反問著,有點氣憤。

「你奚落我,你不滿意我揩你的油過日子,都從你的話裡聽出來了。」

杜全的話愈來愈越出範圍,莫輪實在忍不下去,便不顧一切地應道:

「你這人真是忘恩負義,杜全!……」還不曾說得下去,就給杜全截住了搶白:

「我怎樣忘恩負義,莫老哥!你是說,你招呼了我,我不曾報答你,是嗎?哦,原來你的心胸這麼狹窄,真是枉費做一場朋友!事實上,我還不是吃你一個人名份,住你一個人名份的。如果你算是老友也這樣想法,那麼,別的未算是老友的人,豈不是要把我踢出去了嗎?」

這麼一連串的話攔腰一截,把莫輪本來要說的話都堵住,他只是又氣又急的把頸項亂抓,吃力地叫道:

「你蠻橫,我不同你說,一個人要講的是良心。反正我怎樣對你,有旁人知道。」

「是的,旁人知道;但是旁人卻不比我身受的清楚!」杜全仍舊是那麼一股蠻勁。

「那麼,杜全,你始終認定我奚落你了,是嗎?」

「還消說?不止一次了啦!」

莫輪感著冤屈,氣得頓足大叫:

「你要誤會儘管誤會罷!一點也不錯,我奚落你,我奚落你!」一面把那些滾在地上的銅鐵什物拋進籮裡去。

「你承認便好了!」杜全好像抓到一個憑藉,立刻爬起身來,拍拍胸脯,叫道:「大丈夫四海為家,我杜全不見得不倚賴人家就活不下去!」隨即蹲下去摺疊鋪蓋,把床頭床尾的衣物抓出來,集中在一起;然後把掛在壁上的一隻藤箱拿下來,打開了,把那一堆衣物胡亂的塞進去。

莫輪站著眼巴巴的望著杜全,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痛苦。他想不到杜全會這樣做。他雖然反感他的蠻橫態度,可是並沒有要他離開的用心。他的話原是逞著一時的意氣說出口的,想不到杜全竟然認真起來,加深了誤會。他明白杜全的為人,鹵莽起來不顧一切的走掉並不奇怪;可是要他負起這個責任卻是冤屈!他不知道怎樣扭轉這個僵局的好,只是拚命的抓頸項,好像除了這樣就沒法打發他的焦躁。末了,很困難才掙出一句話來:

「杜全,你要走是你自己的事,可不能說成是我迫你走的!」

杜全正在把摺好的毛毯塞進藤箱裡,把膨脹的藤箱拚命的闔攏;很費勁才把鎖扣扣緊。藤箱剛提上手,崩的一聲,背面突然裂開一個大口;兩塊聯繫箱蓋的銅片經不住緊張的壓力脫落了。衣物從裂口漏出來。這個刺激對於杜全簡直火上加油,他氣憤的應道:

「當然啦,你把人家推倒了,還趁勢要人家向你叩頭!」

莫輪氣得再也說不出話。他在一股又委屈又反感的複雜情緒中痛苦著,激動的混身發抖,把頸項抓得更厲害了。他沒奈何地四處看看,好像希望找些什麼援助,這才發覺羅建還坐在床口抽烟,便衝口喊道:

「對了,請羅老哥主持公道,看是不是我迫你走的!」

「這個法官我做不來了,」羅建急忙搖手推辭,「還是請高懷來罷!」事實上他對於這場把戲是全部看在眼裡的,但他知道要參加意見只有吃力不討好。偏袒杜全,沒有道理,偏袒莫輪呢,在杜全感覺起來,只是多一份奚落他的罪狀。他一直沉默著。這時候看見莫輪求助的一副可憐相,便走近窗口向騎樓外面「高懷!高懷!」的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