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租的問題,由於《大中日報》老李的幫忙,算是部份地解決了。那天下午,在高懷打算再過海去找他之前,他就送來了他所能借出的五十塊錢。由高懷運用了一番唇舌,終於說服了雌老虎接納下來。

一個月的租錢,只能暫時緩和著被驅逐的危機;不過總算舒了一口氣。於是屋裡又回復了一點平靜的空氣。尤其是多了一個異性的夥伴以後,幾個人的生活更添上一種特殊意味。雖然最初幾天,大家在生活上有許多不方便,但漸漸地習慣下來,便開始感到和諧和愉快。白玫的來歷和關於她的一切,他們始終不曾明白,她似乎也不讓他們去明白;她對他們一直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他們尊重她。她既然不願意說到她自己,他們也不斤斤去要求知道。他們信任她,正如她信任他們一樣。

白玫除了安排一日兩餐的食糧,以及處理生活上一切的瑣事,還替他們做跑街,買東西,洗滌和縫補。所有能夠代勞的事情她全都做到。她在這屋子裡造成一種家的溫暖;每一個人對她除了尊重以外,還帶著感謝的心情。他們盡可能送給她一些破舊的衣服,由她自己剪裁,改作暫時替換的內衣;因為她是孑然一身地投進他們的生活圈子裡,什麼衣物都缺乏的。對於這類事情,他們和她一點也不拘論。因為除了這個,他們便不能給她更好的幫忙;而他們的生活的實際情形和他們的為人,她已經了解得很清楚。在這樣的生活方式下,彼此之間只有同情和友愛,關切和互助;卻沒有矯飾,拘泥或勢利的思想。

而生活便是這樣進行下去了。

連續幾日都是討厭的南風天氣,沒有太陽,空氣鬱悶的叫人窒息。屋子裡的殘舊牆壁,到處都濕漉漉地,彷彿在冒汗。這是莫輪最不舒服的日子。一醒來他就坐在床上,背著手搥腰骨;照例又是一陣呻吟一串詛咒:

「殺千刀的王大牛呀!你沒有好下場的了!你害得我好淒慘!……」

正在床邊洗臉的羅建,回過頭問道:「怎麼啦,莫老哥,又發作了麼?」

莫輪似乎懶得回答,只是痛苦地歪著嘴臉,落下床來。一隻手按住床沿支持著佝僂的身子,一隻手仍舊向背脊重重的搥著、咒罵著:「殺千刀,我看你躲得多久!除非你不在香港,要不是,山水有相逢,總有一天碰到你,唔,你的報應來了!」

莫輪每次腰痛便是這一套牢騷。羅建感到幾分滑稽,忍不住說:

「莫老哥,我勸你不要對王大牛太癡情了,現在多少大漢奸一樣是優悠度日,大搖大擺的呢?一個小小密偵頭目的王大牛,算得什麼!就算你找到他,你也奈何不得的呀!」

「怎麼奈何不得!」莫輪掙扎地應著,「就算他逃得過法律,也逃不過老子的手!他當日把我灌水,我今天就把他灌黃湯。你看啦!」

高懷躺在床上,聽到莫輪的像煞有介事的口氣,忍不住笑出來,說道:

「告訴你罷,莫輪,除非王大牛沒有一個錢,要不是,他還愁不能脫身麼?這世界有了錢什麼都有辦法。你找他還不是枉費心機!」

「我想王大牛就是沒有錢,」莫輪搥著腰背,卻極力裝出激昂的樣子:「好就好在這一點,如果他有錢,早就該拋頭露面啦!可是我天天到處收買,始終不曾碰到過他。他不敢大搖大擺,便看出他是有顧忌的。」

羅建一面漱口一面發笑,在喉頭裡「哈哈」了一聲,吐了水就打趣地說:「想不到莫老哥倒有這點聰明。這樣看來,不妨準備收買幾隻便壺好啦!」

「你不要笑我。老實說,只要吃過他甜頭的人,每人一滴黃湯就把他灌死。你想王大牛害的人少嗎?他做密偵就比做皇帝還威風,恃著有爸爸叫,要討好爸爸,不分是非黑白,要捉便捉,要殺便殺;誰碰上他一根頭髮誰就倒霉。像我這樣的人,明知是幹收買生意的啦,卻強硬指我和西貢游擊隊通聲氣,把我拉到憲兵部去打得死去活來。只要看看我這隻跛腳,我就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冤仇!你想想,這樣的人會有好收場,除非天不開眼!」

「要等天開眼是靠不住的,莫老哥,現在是人開眼的時候哩!」

高懷搭訕著,骨碌地從床上豎起身子就落下來。從書桌上的窗口向外邊望了一下,便從橫門踱出騎樓外面去。

※※※

在騎樓角落裡,白玫背了窗口坐在一隻小木箱上面,低著頭在洗衣服。在操作中不斷地擺動她的頭,把披在肩膊的頭髮擺到後面去。在這個動作下,一條金頸鍊從她的衣襟裡滑出來了,鑲在鍊端的一隻心形的小相盒擱在襟鈕上邊。她停下工夫來揮一揮手上的水,便把那盒子塞進襟口裡。一轉念間又把它抽出來,打開了盒子看一會,才又把它闔上,重再放進襟口裡去。隨後是呆然地望住前面凝神。

直到發覺高懷站在後面,她才覺醒過來;立即露出笑容道句早安,又繼續洗她的衣服。

「你在想什麼,白姑娘?」高懷冷靜的問她。

白玫搖搖頭:「沒有想什麼。」

「你常常都說沒有想什麼,可是我覺得你整天都在想著什麼。」

「真是沒有什麼想的。我騙你幹嗎?」但展開在她臉上的笑容,卻帶著和她的回答不調和的狡猾意味。

「你就是騙我了。我猜──」

「你猜什麼?」

「你想你的愛人是不是?」

白玫在狡猾的笑容上面現出一點天真的神氣,反問道:「我猜,你妒忌是不是?」

「你希望我妒忌麼?」高懷也跟她一樣不再拘束。

「我不知道。」白玫低下頭去,「但是為什麼你會猜我是想愛人呢?」

「因為我知道你頸鍊的相盒裡藏了你愛人的照片,對罷?」

「哦,」白玫恍然起來,自己笑一笑,「你是這樣想麼?你真聰明。」

「難道不是麼?」

「也許是罷。但是,誰知道是不是呢?」白玫低下頭去,仍舊是那一副笑容。

高懷摸不著她的意思,有幾分困惑的樣子。白玫察覺到他還想問些什麼,不給他機會,故意用別的話打岔了他:

「他們都起來了嗎?」

高懷點一點頭,心裡有些不痛快。白玫笑著看他一眼,便把一雙手向洗衣水盆浸一下,提起手來向地面一揮,便朝屋裡跑進去。

高懷無可奈何地呆了一會,便循例做他的柔軟體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