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樓下大門口左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塊用紅紙裱糊的木板招牌,大約二尺寬,三尺長左右。上面寫著這樣的幾個毛筆大字:

旺記

各種香烟發售

名貴雀牌出租

招牌下面便是香烟檔。一隻階梯形的木架擱在一張小書桌上,架子的階梯上面排列著五光十色的香烟和火柴。

阿貞坐在香烟檔後面,做著她的抽紗手工。被叫作「旺記婆」的陳五姑,靠近香烟檔坐在門口的石階上面,拿著一條濕布在揩擦麻雀牌。從門口走進幾步便是樓梯口。樓梯旁邊是一條狹窄的通道;樓下住客便是由這裡進出的。旺記婆是住客中的一夥。

旺記婆是個寡婦,丈夫已經在十年前當她四十歲近邊的時候就死去;除了遺下一個二十歲的兒子和那時候才九歲的女兒阿貞,就什麼都沒有。旺記婆只好領個牌照做檔賣水果的小生意,勉強支持生活。本來有了那麼大年紀的一個兒子,下半生的日子按理是不須過於擔憂的;無奈這兒子偏是個不長進的傢伙,好吃懶做,不務正業,還不時攤開手掌向母親要錢。旺記婆應付不了,有一次因為拒絕他的苛索,兒子老羞成怒,竟然抓了生果刀向母親腦袋一砍,把旺記婆砍得頭破血流。兒子給抓到警署去,控告的時候卻同時查出他平日有過幾次犯法的案底,結果判了半年的監禁,還要遞解出境。旺記婆便一直沒有見過他,也從來沒有獲得過他的消息。

旺記婆是個性相當強的人,對於那壞兒子根本沒有感情。她老早就看清楚兒子不會給她什麼好處,便把全部希望寄託在阿貞身上。事實上,阿貞也的確有使旺記婆安慰的地方。她體態長得很不錯,人很伶俐,面貌更是越大越顯得標緻。由於自幼縱容的關係──旺記婆犧牲自己的一切去培育她,寧願自己吃苦也要讓她舒服。因此養成一種與出身不調和的冷僻的性格,和近於高傲的氣質。旺記婆相信這便是占卦先生替阿貞「排八字」時所說的「高貴氣」,也就是將來「旺夫」的根基。

只是,正如許多女孩子長於外貌卻不長卻智慧一樣,阿貞也有她的缺點,便是資質不很聰明。一半是由於入學太遲──失望於兒子之後,旺記婆才決心盡力去培植她;她已過了對書本發生興趣的年齡。一半是在嬌養的環境下拘束了她思維的發展,自然而然地承受了母親腦子裡最陳腐的東西──功利的思想,封建的頭腦,虛榮的意識。

然而阿貞聰明不聰明,在旺記婆看來沒有什麼關係,「只要她漂亮就夠了!」她這麼對人說。事實也給了旺記婆證明:在日本佔領了香港的一年,阿貞已經十八歲,才升到五年級,卻又因戰爭而輟了學;但居然憑了漂亮的面貌,在「報導部」考取了一份電話接線生的工作;不但賺到軍票,更賺到在那時候比什麼還珍貴的米。旺記婆的水果檔因戰爭而收了盤,卻半點也不影響生活。阿貞賺到的米不但夠吃,還有多餘的出賣。在所有的人都陷於飢餓的日子,旺記婆反而享受得比平時更好。阿貞命帶高貴氣,母親也開始沾光了,不是看出來了麼?

「好日子」跟著戰事結束而告一段落;阿貞回到了家,卻帶著一點心靈上的創傷。原來阿貞當「接線生」得到比別人更多的好處,完全是由於「報導部」裡一個地位不高卻頗有權力的台灣人的另眼相看。不消說,他是追求阿貞的。

阿貞是無可無不可,只要有好處,能滿足她的需要,台灣人又有什麼關係?但這事阿貞一向沒有讓母親知道,為的是怕羞。到了日寇宣告投降,那個台灣人站不住腳,要到廣州去躲一個時期。他要求阿貞,等待他度過這關頭之後跟他一齊跑回台灣去,阿貞這才不得已對母親公開出來。這件來得太突兀的事使旺記婆愣住了。她提出異議:口頭說對方是成問題的人物,不妥當;私心裡卻是不捨得阿貞離開她。她僅有這個女兒,而這女兒所賦有的「高貴氣」將來會帶給她許多好處;她不能讓那台灣人把阿貞帶走。「天下太平了,還愁找不到好人家?命定是旺夫的人,嫁什麼人還不是一樣有好日子過?」旺記婆這不留餘地的話,把阿貞說得臉也紅了。她從來不曾反抗過母親,同時覺得母親的話也有道理;便只好忍住痛苦把自己的心平靜下去。

因為領取小販牌照的困難,同時也因為兩口子的生活很簡單,旺記婆不打算再做什麼生意小販了。她在和平剛剛恢復的時候就看準了一種「生意經」,用很低的代價收買了幾副麻雀牌。到了社會秩序恢復以後,她便領了一個香烟牌照,在門口開個檔子,一面賣香烟,一面出租麻雀牌。阿貞又向顧綉店領些手工回來做;每天賺七八個錢,加上別的收入,母女兩人的生活也算打發過去。旺記婆擔任交收麻雀牌,有空便到對面的大興「紙紮」店去和老闆婆羅二娘聊天,聽她的媳婦講報紙上的社會新聞。阿貞擔任看香烟檔。日子過得相當安定。因為她的面貌漂亮,男人買烟的總高興光顧她的檔子,她的生意便比別人的好;並且,在街坊上博得一個「香烟皇后」的銜頭。

阿貞已經二十一歲,雖說「天下太平」,切身問題用不著擔心,但是她仍舊有她自己的苦悶的。她的生活圈子那麼狹窄,天天接觸的不外是買香烟的人;其中有三兩個男人似乎為著一種企圖經常到來光顧,也不過是眉來眼去,不會有什麼結果。其次,母親方面也得顧慮。對於一個男人的選擇,母親比她還要嚴格。她服從母親的意志,比服從自己的意志似乎更重要些。在這樣的情形下,有什麼機會碰上自己喜歡同時母親也喜歡的男子呢?這是很成問題的事。

就在這苦悶的環境中,一個人在阿貞的生活圈子裡出現了──杜全。

起先,阿貞對於杜全沒有什麼特別觀念,她只知道四樓「收買佬」的屋裡多了三個新住客,聽說由內地來的。漸漸地她才發覺其中一個使她發生興趣;他的身材高大,儀表也不俗氣,態度很豪放;上落樓梯常常拖著一串歌聲;進出門口的時候高興大聲的和她打招呼;而且常常高興停下來逗她們講閑話,帶著嬉皮笑臉的神情。她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當過軍人,打過日本……

漸漸的,阿貞對他發生了好感,同時察覺他高興停下來談話的對象,主要的不是她的母親;漸漸的又察覺他和她談話愈來愈是低聲,並且帶著親切的意味。在一次他背了她的母親對她說,他有個重要的消息告訴她,隨後在她耳邊說了一句「我愛你」就飛步跑上樓梯之後,她感覺到心跳,她發覺自己也愛上他了。

旺記婆是看出兩個人的不尋常的形迹的;難得的是她沒有什麼反對的表示。阿貞放了心。在旺記婆的直覺下,杜全這人也不錯,縱然他的為人似乎有些浮薄,說話不顧分寸,但是這一點不算得什麼壞處。最使她滿意的是,杜全當過軍人;他對她們說過不少打日本的故事;這個身份上的優點,正好抹去阿貞和台灣人有過關係的污迹(因為這事街坊許多人都知道了)。其次是杜全有職業;由於壞兒子留給她的惡印象,旺記婆一個根深蒂固的思想,是最憎恨游手好閑的人。這方面的顧慮已不須有。杜全自己說是有職業的,她不是每天看見他依照工廠的汽笛上班下班,在門口經過幾次的麼?

可是今天沒有看見杜全經過,旺記婆便有點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