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懷跑到街上,四處張望,看不見白玫的踪迹,只好向前直走,一面注意每一道轉折的橫街,一面跑出馬路去。

這是兩條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高懷在猜想著白玫可能走的方向。視線落在對面街口轉角處的一間小禮拜堂;在一枝豎在人行路邊的街燈下面,正有一個穿黑衫的人坐在那裡。高懷急步橫過馬路走過去。看清楚了:果然是她!

白玫兩手捧住額頭,肘子支住膝蓋;眼睛盯著地面凝神。高懷在旁邊叫一聲,她才驚覺地抬起頭來。難為情地站起身子。

「我到底尋到你!」高懷興奮地說,隨即問道:「白姑娘,你忠實的告訴我,你有地方去嗎?」

白玫應道:「我隨時都是忠實的。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

「那麼,你願不願意找一點工作做呢?」

「只要有飯吃,有個地方安置我自己,我什麼都願意做。」白玫低下頭去,用指頭纏住她的小手帕。

「這就好極了!」高懷爽快地說:「我希望你轉回去。我們非常喜歡你同我們一起生活,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白玫掉過頭來:「謝謝你,高先生,但是我可以替你們做些什麼呢?」

「你已經知道我們幾個人的生活是多麼簡單的。不過,如果你一定要有些工作才覺得舒服,那麼,我們總有些需要你幫忙的事情──」於是他舉出一串生活瑣事。「這樣,你不是有理由留下來了麼?」

「高先生,你的好意我非常明白。但是你們為著挽留我而製造一個理由,這是太不自然的事;我不願你們做得太勉強。」

「一點也不,我們的確有這個需要。只是平日事情並不多,要正式去找一個人幫忙又用不著。現在,你既然需要有點工夫打發日子,如果又願意義務幫忙的話,我們便認為你和我們合作是非常理想的。」高懷委婉地說著這一番話,希望能夠打動她的心。

但是白玫不作表示。自尊心和生活欲在心裡交戰,不知道怎樣決定才好。高懷看出了這一點,為了使她對他們的情形更明白些,他繼續說:

「白姑娘,我不想瞞你,我忠實的告訴你也不妨,我們幾個人都是窮的,但我們都是正經的;日子久了你會知道。我們沒有錢,飯總還有得吃。如果你不嫌棄我們,同時信任我們沒有惡意的話,我請你就接受我們的提議好了。」

高懷的誠懇態度和坦白的語氣發生了力量。他感動了她。白玫的眼裡露出喜悅的光,望著他說:

「不要對我太客氣了,高先生;我完全清楚了你的為人,我實在高興有了像你這樣的朋友。雖然我和你們相見只有很短的時間,但是我已經有了一個很清楚的印象。我知道,假如你們是有錢人的話,決不會同情我,不是嗎?不過,我恐怕你們的生活多了我一個人之後,你們會更苦。」

「但是我們會更快樂,你信不信?」

白玫給高懷那麼輕鬆的語氣引出了微笑。高懷趁勢牽一牽她的袖子就舉起步說:

「不必討論了,白姑娘,一齊走罷!」

※※※

在屋裡,三個夥伴分頭在搬動床鋪,一片忙亂的景象。高懷領著白玫踏進門口,禁不住吃了一驚,急忙走前去悄悄的向羅建問道:

「怎樣?真的下逐客令了?」

「別太神經過敏。」羅建解釋著說:「我們知道你一定有方法勸白姑娘回來,既然回來,她總得有個安頓的地方;她暫時什麼東西都沒有,我們議決了每人拿出一點東西來給她使用,目前最先得解決的是床鋪。」

高懷這才恍然明白,高興地向白玫說道:

「白姑娘,我的話有錯嗎?你看大家多麼歡迎你,他們已經替你安排床鋪了。」

白玫轉回來已覺得很難為情,看到這個情景,又高興又難過,不禁叫出口來:

「哎吔,你們真太好了,我怎麼當得起呵!」

「不要緊,我們每個人用少一點東西一樣可以過下去的。」莫輪一面搬出一塊床板一面應道。

「我也是一塊床板,加一張被單。」羅建也搬出他的兩件東西。

「我是一塊床板,連兩張條櫈。」杜全把條櫈舉得高高的,好像他的貢獻是最特色的。

「這怎麼行呢?杜先生,你連條櫈也給了我,你自己睡什麼?」

「不要緊,抗戰的時候,我當兵是睡慣地面的;現在留下兩塊床板貼著地面睡,舒服得多了!」

「唉,你們真太好了!」白玫好像除了這一句就說不出別的話。只覺得有許多東西四方八面的向她堆過來,使她應接不睱。她想去幫他們一些忙,又不好意思;只是侷促地站在一邊。

這時候,高懷已經拆下他床前的一張布帳,同時抽出一張作褥子用的毛毯,一齊拿出來:

「我想,一張床鋪的東西總算齊備了罷?」

白玫不安地說:「你們連自己用的被褥也分出來,你們會冷的呵!」

「不,多了一個同伴,我們會感覺溫暖的。」高懷這麼應著。莫輪也加上一句:「當然的,因為人氣也多一點呀!」大家都給引得笑起來。

把搬出來的東西集中在一起之後,接著是床鋪位置的重新安排。結果是白玫的床位和高懷的排在一起,中間隔著通出「騎樓」的門口。羅建,莫輪,杜全的三張床位排在另一邊;雖然銜接得密攏一點,可是杜全既然睡地面,而且在兩張床的中間,便也調和了局勢。

白玫看著他們忙著一團,全是為了她;情緒非常激動。她有生以來不曾碰到過這樣的朋友,而且是陌生的;更不曾遭遇過相似的境界;這裡面充滿了熱情,充滿了親切。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

「白姑娘,以後更像客棧了!」高懷看見她那種感動的樣子,打趣地指住那些床鋪說。

「是的,這客棧在世界上只有一家:供給一切,卻不收住宿費。」白玫會心地笑,眼眶滿了淚水。

「你又怎樣了?」

白玫微笑著搖頭:「沒有怎樣,我太高興了!」

「我知道你會高興,所以你不轉回來,你會後悔的。」

「現在我也後悔呢!」

高懷有點迷惑:「後悔什麼?」

「因為我不回來,就不致這樣麻煩你們了。」

「老實說,你不回來才麻煩我們啦!」說的是羅建。他正在和同伴們各自擺佈床鋪,「你想,誰替我們把拆開了的床鋪再擺回去呢?」

大家都笑起來。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嗚──」的汽笛聲。那是船廠的上班訊號。這汽笛對於杜全發生著強烈的刺激作用:每次響起來的時候,他就得出去走動一次。現在又是時候了。他一手抓了他的一件工人裝,急忙穿起來就跑出門去。一面低低的哼著:

「呵,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