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白玫收拾桌子的時候,高懷暗裡拉了三個夥伴走出騎樓外面去開緊急會議。他們碰頭以後還沒有機會談到昨晚分頭籌錢的經過。現在是再也不能耽擱了。

「我們沒有一個人找到辦法麼?」高懷焦急地低聲問著。

「我走了兩個地方,一塊錢都借不到。」莫輪歪著唇皮報告,「本來雜架攤那個老麥是最知己的朋友,我以為總有點把握,誰知錢借不到,反而給他罵了一頓,說上次向我買入的一隻電熨斗給警探查出是贓物,幾乎連累他坐監房。好在事情沒有弄大,要是追究起來,連我也不得了。一個人倒霉起來真沒辦法!」

「我還不是一樣糟!」羅建搖搖頭說,蘭桂坊的親戚比他還艱難。那親戚在淪陷時期,因為沒有飯吃,把「花生麩」當作食糧,現在毒發病倒,混身腫脹,無錢醫理。他哪裡好意思開口!「還有更糟的是,從親戚家裡出來,在街上竟碰到南叔──你知道南叔是誰嗎?就是前次到這裡來的那個水客呀!他正打算找我,說是我老婆又託他來向我要錢醫病。真叫我不知道如何應付的好。不過也好在碰到他,否則昨晚連過夜的地方都沒有;我到他所住的客棧去揩油住了一晚。」

「夠了,夠了,別囉囌了,」高懷聽得不耐煩,「總之一句話說,就是全都絕望。」

「你呢,老高,你也沒有結果嗎?」杜全急急問著。他的焦躁是雙重的;因為高懷昨晚說過替他解決他的一份。

高懷搖一搖頭;隨即把昨晚到報館找老李撲了空的事說了一遍。「這結果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如果昨晚順利找著老李,我不會等下去,就決不會碰到這個女人,她一定完了。絕路的人碰到絕路的人,世界上竟有這樣湊巧的事。」

羅建苦笑著插上嘴:「這叫做物以類聚呀。」

「老高,這女人究竟是怎樣碰來的?」杜全總想把自己的困惑弄個明白。莫輪做個阻擋的手勢止住他:

「此刻不是說這件事的時候,我們要解決的是屋租問題!」

杜全狠然地看莫輪一眼。他直覺到莫輪的語氣傷害了他:好像說他不須為屋租問題擔心就去管閑事。但是他不方便發作,只好忍住那一口氣。

「現有僅有的一線希望,仍舊在老李方面。」高懷說,「我曾經留下字條叫他替我想辦法。如果他今天下午不來,我只好再去走一次。假如這一線希望都斷絕,那就注定完蛋了!」

「你剛才怎樣應付雌老虎的?老高。」羅建問道。

「滑稽得很,我承認那位白姑娘是我的妹妹,說她是由內地來的,而且帶了錢來,今天儘可以交出屋租。」

「雌老虎肯相信嗎?」莫輪截住問道。

「起先不相信,緣因是她早上碰見白姑娘的時候,聽到她稱呼我先生。我只好硬著頭皮說,我鄉下的風俗是妹妹稱哥哥先生的。她才沒有話說。但是目前要緊的是錢。你們知道,我說謊的目的,不外是藉此拖延時間,滿以為等你們回來會有些結果,誰知全部落空!在這情形下,今天如果沒有一點錢應付,事情拆穿不在話下,最悲慘的是大家都得滾蛋。面子給她丟盡了。你們看怎麼辦?」

大家都說不出話來,誰也不能夠給這「怎麼辦?」一個回答。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屋裡叫出來:

「高先生,我走了!」

高懷急忙走進屋裡。白玫已經挾住手提包,站在桌道摺著她的小手帕,準備離開的樣子。他急切地問她:

「你走?你到哪裡去?」

白玫問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出去再算。」

「那麼,你就留在這裡不好嗎?」高懷不由自主地問出這句話來。

白玫沒有回答。三個夥伴也跟著回進屋裡來,大家都關切地望著她。

「是的,白姑娘,你說過羨慕我們的生活,如果你喜歡,就同我們在一起不好嗎?」羅建完全在同情心的主使下提出挽留。他從高懷口中知道她是沒有去處的。

「我感謝你們的好意,」白玫臉上帶點悵惘的神色,「但是我有什麼理由留在這裡呢?」

幾個人不期然地互相看一眼在徵求答案。是呵,憑什麼理由她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她不是他們什麼眷屬,也沒有什麼朋友關係;即使不為著他們窮,也找不到可以讓她留下來的憑藉。他們不知道怎樣表示的好。白玫已經伸出手來,依次遞過去和他們握別,最後才去握高懷的手。

「請了,高先生,我更要感謝你……」她還想說些什麼,可是遲疑了一下,只說了一句「再會罷!」便掉轉了臉,急急地走開了。

四個人呆然地站在那裡,望著白玫走出門口。她飄忽地出現,又飄忽地離去;在這麼短促的時間,她已經在他們的觀念中投下了似是模糊又似是明顯的印象;這時候那種驟然湧上心頭的惜別情緒是有點難受的。尤其是高懷,他對她的一切並不比別人知道得更多,可是由於一夜來的經過,他對她卻有著比較特殊的感情。早上,他還覺得這女人對於他是一個心理上的負累,現在,她的離去卻使他感到一種良心上的歉意了:他竟不能徹底地幫助她。

「老高,為什麼你不想法子留留她呢?」杜全在沉默中衝出這句話來了。他是四個人中對白玫的來歷最含糊的一個,可是他察覺到高懷的一副焦躁的神色。

「就是因為沒有一個理由!」高懷痛苦地捏著手指。

「唔,我有個意思,」羅建忽然抓住了什麼似的,提一提滑下鼻樑中間的眼鏡,來一個建議:「我想,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們不妨請她料理家務呀!」

「我們有什麼家務?連飯鍋也沒有一隻。」高懷苦笑一下。

「呃,這就對了,便是因為連飯鍋也沒有,我們就應該有;有了主持家務的人,我們便可以自己燒飯;其餘像洗衣服啦,檢拾床鋪啦,幫忙些瑣瑣碎碎的事情啦;──即如替你去寄稿子,買郵票,領稿費,之類之類,這一切不是都需要有個人嗎?而且,我看這個人實在也不錯!」

高懷仍舊捏著手指,焦躁地考慮著。

「但是她肯替我們做這些事情嗎?那樣一個摩登女人!」莫輪也加進了議論。在他的觀念上,所謂「摩登女人」簡直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同他們是有距離的。

「這一點沒有關係,我相信她肯做的。我比較知道她。不過問題是在我們方面:事實上我們現在屋租也沒法解決,生活又隨時發生恐慌,有什麼辦法容納她?就算她了解我們的生活情形,不要工錢,飯總要吃的呀!」

「唉,如果我有職業就好了!」杜全嘆息地搖搖頭。

羅建沉思了一會,突然抬起頭來:「老高,我以為不妨先留住她再說,辦法隨後再想。反正我們的生活都是搞不通,多一個人和少一個人相差不了多少,極其量大家吃少一點,有什麼關係!」

「也是道理!也是道理!」莫輪點頭點腦的表示贊同。

羅建趁勢推推高懷的臂膀,慫恿著說:「不必考慮了,老高,爭取時間聯繫,趕快追上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