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高懷醒來已經比平日遲得多。他一夜來簡直沒有好睡。他的心和腦子同樣的紛亂。他想起三個朋友這一晚不知道怎樣過夜;想起屋租的難關;想起這個晚上的奇遇,想起那個奇遇中的女人。……這一切都混成了很複雜的心情困擾著他。

睜著眼睛,望住那因為潮濕而到處顯出疤痕的屋頂,高懷的思想還是停滯在那女人身上。──從她的儀表,她的談吐和她所表現的自尊心,都看得出來她是受過好好教養的。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要走上自殺的路去?他不明白。但目前纏住他腦子的是另一件事情:他昨晚帶這女人回來的原意,只是打算給她一夜的安頓,讓她有個機會平靜她激動的情緒。誰知道她竟聲明她已沒有去處。──也許正因為這樣她才自殺的罷?那麼,要她不自殺,就得讓她有個去處。她接受了他的勸說,又跟他回來;在道義上,他不是對她有一份責任了麼?他並不懊悔曾經為這女人所做了的一切,但倒霉的卻是自己也一身問題。他們窮得連屋子也住不下去了,怎樣去為她想辦法呢?

高懷暫時丟開那傷腦筋問題,轉過來打聽一下屋裡的動靜。他想那女人應該起來了。他穿好衣服,故意做作一點聲響,才拉開床帳跳出來。果然,她的床帳已拉開了,但床是空的。他走出那迴廊式的「走馬騎樓」去看了一遍,一個影子都沒有。

回進屋裡,他才注意到他的棉被摺疊得好好的放在哪裡;同時發現床頭一張方櫈上面放著盥洗盆,毛巾摺成方塊浸在水裡;旁邊是他的漱口盅,牙刷,和肥皂。這些都看得出來是有人替他安排好的。在一條為懸掛床帳而設的鐵絲上面,凌空晾著一塊小手帕,這是那女人昨夜揩眼淚用過的。人卻失踪了。

對著這一切,高懷有幾分滑稽的感覺。他知道那女人是在他醒來之前就離開這屋子。如果就這樣走了倒也好,但是她似乎又會回來的;那塊手帕彷彿在告示著她的存在。

可是她到哪裡去了呢?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高懷的迷惑。他急忙跑到門邊,帶著奇趣的心情打開門來。

站在門口的竟是雌老虎。她兩手叉腰,睜著發光的眼等在那裡。高懷急忙鎮定下來打個招呼。雌老虎不讓他開口,就擺出一副拷問的神氣點頭點腦的問:

「究竟怎樣呢,高先生?我昨晚已經說過,你們不付清屋租今天就得搬走;你們卻死蛇爛蟮的,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昨晚鎖上門就成班鬼子不知跑到哪裡去。這還不算……」

「三姑,你聽我說,你聽我說,」高懷截住想來一個說明,可是雌老虎卻一手擋住了搶白下去:

「……還要把我的地方弄得污烟瘴氣,帶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回來過夜。老實對你說,我包了十多年的租,我的屋子從來是乾淨的。住不住下去是你們的事,你可不能在我的地方胡天胡帝!」

「你說什麼呀,三姑?」

「你別裝模作樣了,旺記婆一早就告訴了我,說你半夜裡帶了一個女人回來,鬼鬼祟祟的。今早天剛亮,阿貞又看見一個陌生女人悄悄的溜出去。這是什麼回事?難道她們是活見鬼嗎?」

高懷知道否認不來,馬上想到了對策,「哈哈」地笑了一聲:「不錯,的確是有這麼回事;不過,你們全都誤會了。那女人並非別人,三姑,她是我的妹妹呵!我的天,你不講清楚,我也給你弄糊塗。」

「什麼?你的妹妹?」雌老虎不相信的樣子,「我從來未見她來過!」

「不但你未見她來過,我也差不多十年沒有見到她了。一打仗我們便各散東西。現在打仗完了,她由上海跑到廣州找我;知道我在香港,便又跑到香港來。昨晚我出去了,便是接她的船啦!」

高懷說得似模似樣,雌老虎半疑半信;但是她的興趣不在這個,她得利用機會顧全她的目的:

「那麼,高先生,你以為仗著有便宜屋子住,便放心招呼你自己的人到這裡來了嗎?你夠闊氣!但是我告訴你,我不跟你闊氣的呀!」

「唉,三姑,並不是我招呼她來的,她要來有什麼辦法?」

「那麼,你的欠租又有什麼辦法?」

高懷一下子找不到口實,趁勢順水推船:「呃,就是因為我妹妹來了,欠租有希望付了,我妹妹帶了錢來。」

雌老虎立刻攤出一隻手:「現在給我好啦!」

高懷硬著頭皮瞎扯下去:

「唉,三姑,你也糊塗;現在出門人的錢還是帶在身上的麼?當然是匯寄的。我的妹妹一早跑出去便是去錢莊提款啦。我要給你租錢,也得等她回來呀!」

一套瞎扯的理由居然有了效果。雌老虎的面容放寬了些,說道:

「好啦,姑且相信你,等一會我再來便是;你拖不下去的。」

正當雌老虎轉過身要出去的時候,一個人迎面闖進來;她不期然頓住了腳。高懷卻愣住了。

多麼不巧!那女人竟在這個時候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