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懷過海去的目的是到《大中日報》找外勤記者老李。他是高懷在香港唯一的老友。也是通過了他的關係,高懷才能在二三家報紙的副刊上賣點翻譯稿子,勉強和朋友們合夥維持生活。由於經常在《大中日報》發表文章的緣故,老李便常常做了他的短期債主。到了報館結算帳費時償還欠債。這樣的救急方法在高懷是多半有把握的。可是今晚卻很不巧:當他跑到報館的時候,市面正發生了一樁嚴重事件:中國兵因事搗亂一家洋人商店。老李訪查新聞去了,半夜還不曾回來。高懷因為要趕尾班的船過海,不能再等下去。沒有辦法,只好留下字條就走。

因為霧大的關係,船泊岸時已經超過正常時間。高懷在一群寥落的乘客裡匆匆的跑上碼頭。

海濱到處瀰漫著濃霧,街燈好像一簇發光的棉絮,光暈和霧氣混合一起,映照出一片淡淡的迷濛。靠近碼頭的地方,一個巡警恍如幽靈一般在迷濛中踱步。

為著要抄捷徑,高懷出了碼頭就獨自沿住海邊向前走。迎著潮濕的寒氣,他把衣領翻起來,帽子拉得低低的。

這是用石堤鑲了邊的一塊荒地,到處叢生著野草。地面凌亂地堆著許多石塊和磚頭;還有三兩輛破舊的運輸貨車,或縱或橫的丟在那裡。這些都是他平日所熟悉的;即使在霧裡,他也能夠走得很輕快。現在,卻由於進行的事情沒有結果,他的心是重沉沉的,腳步不期然地慢下來了。

就這樣惘然走著的時候,突然有一陣哭泣聲傳進耳鼓。高懷停下來注意地聽,發覺那哭聲是在堤邊傳來的。他帶著好奇心摸索著走前去。在靠近堤邊的一堆磚頭中間,有一團黑影在那裡蠕動著。他站下來喝問一聲:

「誰在哪裡?」<

沒有反應。高懷走前一步,看出那是一個人;低了頭,兩手掩住面孔在抽咽。在驚異中,他伸手把那人的肩膊搖一搖:

「哭什麼呵,朋友?」

對方不回答。高懷從衣袋裡掏出一隻袖珍手電筒捻亮,另一隻手扳起那人的頭。在火光裡,他看出這是一張女人的臉,臉上閃著淚光。她穿的是黑衫,頭髮披在肩上。不提防給火一照,她便掙扎著低下頭去。高懷捻熄了電筒,有點意外的感覺:

「究竟為了什麼事情,這麼夜的時分,你一個人坐在這裡哭呢?」

反應依然是沉默。高懷耐不住,重再把她搖著問。這女人才不耐煩地答出一句話來:

「和你沒有關係,不要管我罷!」一面反抗地推開他的手。

與其說要滿足好奇心,倒不如說是給那一種近於倔強的態度攝住了,高懷追問她:

「惟其和我沒有關係,你才不妨讓我知道。究竟什麼事情使你這麼傷心,不可以告訴我嗎?」

「尊重我好嗎?先生,我請你不要管我呀!」抬起頭來,仍舊是不耐煩的樣子回答。

「但我問你是出於好意的哩!」

「我請你不要管我,難道又是惡意的麼?」

這回答使高懷困窘,可是事實使他不能不管。堤岸下面是海,他意識到一個哭著的女人留在這裡可能有怎樣可怕的下文。但是從這女人的倔強態度看來,要想問出一些什麼,或是要為她做些什麼,都是困難的事。他只好說:「姑娘,這海邊太冷,我勸你還是早些離開的好。我這勸告又是出於好意的哩!」

可是這女人不理會他的話,只顧自己哭。沒有辦法,高懷便踏響腳步向前走;一面若無其事地吹著口哨。

就在這時候,那女人迅速站起身子;向堤邊踱出去,顯然她已不容許自己再猶豫。她向滿了濃霧的天空望了一下,又垂頭注視下面的海,隨即堅決地把身子向前面一衝。

電筒的光一閃,一隻手飛快的從後面抓住她的臂膀,同時一個聲音喝出來:

「你要怎樣?」

高懷實在並未離去。他只是故意走開,卻悄悄的繞到那一堆磚頭後面,躲在角落裡注意那女人的動靜。果然不出所料,他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幸而還來得及用兩隻手抓緊了她。

「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這樣做?」高懷把她按倒在原來的那個地方坐下去。

女人不回答,卻哭得更淒切。也許覺得連死的自由都沒有,而求死的勇氣又遭著打擊,一時感到茫然起來。

「告訴我,你有什麼苦衷呢?」高懷重複地問她。「你這樣做之前已經想透了嗎?」

「想透了。」語氣是很堅決的,不過態度卻和緩了一點。

「為什麼要想出這件事來?」高懷不放鬆這個轉機。

「為著戀愛嗎?」

女人不答。

「為著生活問題嗎?」

也不答。高得不得要領,可是哽住喉頭的話總得吐出來:

「不管你為的什麼,你也得聽我說,姑娘,死決不是困難問題的解決辦法。世界上也許有很多人比你更不幸,比你更需要去死;但是他們不去死,為了什麼?便是因為對前途還有信心。他們都相信,一個人只要向前奮鬥,到底會在絕路上尋到出路的!」

女人在漸漸微弱下去的抽咽中,忽然從鼻子哼出一聲微微的冷笑。「先生!你的道理講得真好!」這樣譏諷地插一句話。

這反應出乎意料,使高懷感到一點興奮,急忙說:

「這是事實呀!一個人既然生存到世界上來,就應該生存下去,這是人的權利。對於一切阻礙我們生存的東西,我們都應該把它一腳踢開去。」

「你說得很動聽,但是先生,你不是我,你不會知道我的痛苦。」

「痛苦?」高懷接上去說,同時故意笑一聲:「哈哈,我相信我的痛苦不比你輕。同樣的,你不是我,你也不會知道。如果我要自殺,容易得很,我的住處並不遠,不消十分鐘,便可以跑到這裡──撲通!這就完事。可是我不這樣做,而且決不肯這樣做。我希望你學我的樣!」

女人靜下去了。與其說是給高懷的率直的態度和演說似的動作引起興味,使她暫時忘掉一切;不如說是他的耐人尋味的議論把她引進了沉思。

「算了罷,姑娘,」高懷趁這機會加緊他的勸告:「你不願把你本身的事情告訴我,沒有關係。不過我希望你接受我一個要求:馬上離開這裡。」

「離開不離開是我的事,我有我的自由。你走你的罷,先生。」

這反應使高懷困窘。他套了她的口吻說道:

「走不走是我的事,難道我又沒有我的自由麼?不過,爭執這個問題是無謂的,與其大家都不肯離開,不如索性大家都離開罷,好嗎?我同你一齊走,怎樣?」

女人不回答,卻依然動也不動。正在這沒法轉圜的時刻,堤岸的盡頭處傳來沉重的皮靴聲,同時有一道強烈的電筒的光線在濃霧裡閃動。高懷趁勢催促道:

「趕快決定,如果你不聽我勸告,我便把你交給警察。這對於你沒有好處。你不知道自殺在香港是犯法的麼?你打你的算罷,我不管。」

女人向電筒的光那邊望,來的果然是警察。她有些惶急,立即站立起來。

「還是走罷!如果你不介意,不妨裝出情人的模樣,省得給他查問的麻煩。」

女人沒有了主意,挾住手袋把身子挨住高懷。警察已來到跟前了。她不能不同高懷一齊走了。

穿過草坪,走到柏油路邊的時候,高懷才開口問她:「你的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我沒有家。」

「怎麼?你沒有家?」高懷愣住了,「那麼,你從哪裡出來的?」

「從一個出來了就不能夠再回去的地方。」

話說得奇特!高懷不由得停下步來。困難的是她不肯道出自己的事,他沒法了解她這句話的內容,只好問她:

「那麼,你此刻打算到哪裡去呢?」

女人搖搖頭:「我不知道,是你叫我走的。」

這可把高懷窘住了。滿以為說動了她離開海邊,他的義務便算完結,誰知竟然是問題的開始。而她卻表示過沒有去處的。高懷思索了一下,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你出來了,有人會找尋你嗎?」

「鬼才會找尋我呢!」

「沒有親戚嗎?」

「沒有。」

「朋友呢?」

「也沒有。」

高懷的主意於是決定了:「那麼,你跟我走好了。」

「跟你走?」女人閃開身子,問道,「到哪裡去?」

高懷恐怕她懷疑他的用心,加重了語氣說:「如果你信任我,你便跟我回我住處去。」

可是女人站住不動,遲疑著:「方便嗎?」

這一問喚起高懷一個醒覺:沒有解決的屋租問題,雌老虎的一副可怕的面孔,明天的難關。……他的心不期然沉了一下。但是仍舊硬著頭皮應道:

「不要緊,住一晚再說。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