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薄暮,天氣還拖著殘冬的寒冷。浮雲混合了灰霧像一塊濃濁的漿糊,把天空膠黏得沒有一線縫隙;陰暗暗地壓下來,一直壓到人的心上;叫人感到心也給黏住了似的喘不過氣。

在香港對面的九龍半島,一個靠近船廠的偏僻區域裡,在一條名叫木杉街的殘舊樓房的一間第四層樓上,這種感覺更顯得濃厚。

屋裡的暮色比外面更加陰暗,可是沒有誰想起去點亮一盞燈;雖然這裡有著四個人。他們都在一種緊張的情緒中沉默著。他們遭遇了沒法應付卻又不能不應付的困難。……

這四個人的身份都不相同,但是有著相同的命運──窮困。由於人事上機緣的湊合,和相互間利害關係的密切,便使他們消除了一切界限很自然地生活在一起,而且也不能不生活在一起。日子是過得很艱苦的:因為四個人之中只有兩個算是有正式職業,而收入卻又那麼微薄和不可靠。

現在,連那麼艱苦的共同生活也臨到危險地步了。問題是在於欠上三個月的屋租。在五分鐘之前,住在二樓的包租婆,一向被叫作「雌老虎」的周三姑,給了他們一個毫不留情的最後通告:假如明天還不能付清欠租,他們全體都得搬走!

這時候,他們正在為了要度過這難關焦躁著。

「莫輪,你再去跟雌老虎講幾句好話不行嗎?」說這話的是個身裁壯健的漢子,名叫杜全。有一張圓而大的臉,厚唇皮的大嘴巴,一隻「雪茄」鼻;襯上兩道濃黑的眉毛,和一對有幾分兇光的眼睛,顯出他是個粗豪人物。他在抗戰時期曾經當過兵,也戴過花,臂膀現在還留有一塊疤痕。但是復員以後,生活卻沒有著落,便憑著同莫輪是多年老友的關係,由內地跑到香港來碰運氣。雖然今天穿起非常配合他身裁的「工人裝」,卻一直不曾找到事做;生活全是揩朋友的油。如果沒有住處便是失去了倚靠,什麼都跟著成問題了。他按捺不住突破了沉悶空氣,緊抓住站在身旁的莫輪的臂膀。

「我還敢去!難道你不曾看見那副面孔!」莫輪的聲音有點沙啞,這是由於他的行業是每天上街叫喊收買的結果。他拒絕杜全的建議:因為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任務。他本能地搖著短小的身子掙脫了杜全的手;人就像一隻崩了底角的酒瓶似的偏側一邊。原來他的右腳是跛的,不時得豎直左腳來支持身子的重心,站起來便顯得有點吃力。

「不要緊罷?莫老哥。」這個是羅建,當教師的;四十歲左右。身體已因為每天擔任四五個鐘頭的功課弄得極度衰弱;加上一對深近視眼鏡,一件在裡面多套了幾件單衣因而顯得臃腫的灰斜夾袍,更把他的老態增加了十年。他用他永遠抖顫的手推著莫輪,「你是這房子的老住客啦,看在你的份上,我想總會通融一下的罷?」

「老住客有什麼用!最糟的是你們三個未住進來之前,我也老是欠著屋租。」莫輪抓著頸項說,這是他在無法可想時的一種手勢。因為誰都把難題放在他面前使他感到委屈。他四處看一下,彷彿要找尋什麼援助。末了,眼光落在另一個同伴的身上;急忙叫道:「高懷,你以為怎麼辦好?」

被叫作高懷的那個,正從窗口那邊轉過身來。他的年紀和杜全差不多,人卻比較清瘦而帶有文質的儀表;在額上習慣地垂著的一撮髮梢下面,是兩隻深沉得近於憂鬱的眼睛,配合了筆直的鼻子,和微微翹起的緊閉的嘴唇,顯出沉著和意志堅強的表徵。他把手指關節捏得的的地響,用一種新聞記者研究一樁消息底真實性時的神情在沉思。──他的確是新聞記者,不過這是抗戰時期的事。現在呢,他是個職業文人,靠投稿維持生活。

由於為人冷靜和機智,以及擅長分析事理和出主意,使高懷在四個人之中居於大哥地位。尤其是在莫輪的心目中,高懷是了不起的。但是此刻除了聽到他手指關節的響聲,卻不見他有什麼反應,莫輪感到了失望。

羅建慫恿莫輪落了空,便拱起那給課卷壓彎了的背脊在踱步,彷彿希望從地面能夠尋出什麼法寶;結果尋不到,腦子裡卻湧起一個僥倖的念頭:「老高,姑且究研一下,你以為雌老虎真會趕走我們不會?」

高懷把垂在額頭的髮梢向後一擺,冷笑一下應道:「我想不會的,如果我們都是她的女婿的話。」

羅建知道高懷在譏笑他的想法,只好住嘴;背手踱了開去。但是杜全從高懷也看不出希望,更感到惶急,仍舊固執著向高懷說:

「那麼,你以為由莫輪再去跟她說情會有些用處嗎?」

莫輪又氣又急,伸手在頸項上亂抓。他擔心高懷會贊成,他便推辭不得,活受罪。但又不方便向杜全發作什麼;只是䀹著眼睛注意高懷的表示。

「怎麼會沒有用處呢?至少就更徹底露出我們的弱點給雌老虎看: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的!好叫她迫得我們更加緊些。」高懷用冷嘲的語氣說著,隨即轉過頭來朝著大家:「我們別太糊塗,事實擺在眼前,雌老虎要想從莫輪手上收回這間屋子,已不是今日的事,她轉租給別人可以賺一大筆錢。只因為我們住進來了,而且由我保證不欠租,她才無可奈何。但是事實上,我們沒法不欠,現在三個月租滿了期,還不是她要抓住的好機會!在這情形下,不但向她說情是不濟事,就是向她叩頭也動不了她。」

莫輪點頭點腦的承認高懷說的對。急的是杜全,他扯起一張苦臉看看高懷,忘形的叫著:「那麼,怎麼辦?怎麼辦?」

「一個月五十塊,三個月一百五十塊,一夜之間要弄到這筆數目,唔,除非我們是魔術家。」羅建沉吟自語。

「不過,」抓著頸項的莫輪終於抓出一個意思來了:「如果我們有辦法先付一個月的租錢,聲明其餘數目隨後再付。我想總可以和緩一下。我們並不是有意拖欠,只為了目前只能夠付一個月。難道她有理由不接受麼?」

「不接受我們就交到警署去!」杜全揮起手來截住說,好像雌老虎已經拒絕接受的樣子。

羅建從眼鏡邊睨著杜全:「說的響亮,一個月的租錢又從哪裡去弄法呵?老兄!」

杜全和莫輪都因羅建那一問呆了一下。桌上轟的給打了一拳,三個人一齊轉過視線。只見高懷的拳頭放在桌上,一副嚴肅的神氣說道:

「我有個意見,大家看對不對。我覺得,目前說什麼都是廢話,我們先得認定,無論如何必須保留這個住居。在香港社會,我們寧可沒有飯吃,決不能沒有地方棲身,否則萬一被當作無業遊民遞解出境,簡直不堪設想的。我想,度過目前這關頭的唯一辦法,只有如莫輪所說的,付一個月的租錢。首先使雌老虎沒有趕走我們的藉口,然後再想辦法。」

「說得對,只是,一個月的租錢又從哪裡去找呢?問題還不是在這裡!」羅建仍舊是這一句。

「這事一個人當然辦不來,」高懷接住說,「只有大家合作才有希望。我主張我們今晚分頭進行,用一夜的時間,各人盡自己所能的方法籌一點錢;怎樣籌法不必管,向人家借也好,或者幸運地在街上拾到鈔票也好,總之籌得多少就多少,明朝把各人所得的數目湊夠一個月租錢交給雌老虎。她不肯收再說,我們的計劃卻是這樣進行。莫輪不妨去嚤囉街找找平日的主顧商商量。羅建不是說過蘭桂坊有個親戚嗎?……」

羅建和莫輪沒有異議,只是杜全感到為難:他沒有職業,沒有半點人事關係,叫他從哪裡去籌到錢呢?他的嘴臉扯得更難看,自語地沉吟著:

「我得聲明沒有辦法,如果你們今晚不回來,我只好在街頭過一夜了。」

「怎麼會睡街頭呢?」羅建從眼睛邊向杜全射出一道揶揄的眼光,「你大可以到樓下跟你的香烟皇后去睡睡呀!」

杜全滿胸惡劣的情緒正沒處宣洩,驀然給開了個玩笑,忍不住光火起來;一拳朝羅建的臉上揮去,卻給高懷手急眼快的格開:「幹嗎?杜全!」

「整天香烟皇后香烟皇后的取笑,我受不了!」

「受不了是另一回事,拳頭是向自己人打的麼?」

杜全垂下了手,狠然的向羅建白一眼,便向靠壁的床位走去。羅建聳一聳肩膊同時走開。他心裡在懊悔:並非為了這玩笑開錯了時辰,而是為了自己的疏忽,忘記了這「軍佬」脾氣的傢伙是不好惹的。

高懷明白杜全的心事,立即走前去低聲說:

「別那麼傻,我剛才說的只是一個計劃,並不是強迫你也去弄一份租錢。只要我有辦法,你的一份當然算在我的範圍內。不過你最好也出去,免得雌老虎來麻煩你。」

杜全不說什麼,只吐一口氣;隨即把壁上掛著的一件「工人裝」抓下穿起來。

高懷回到他的書桌前面匆匆疊好在寫作中的文稿,隨手拿了丟在床頭的一頂已經變了樣的舊氈帽,向腦門一壓,便向門口走出去。

杜全坐在床沿上發愁,他不知道該到哪裡打發時間的好。在和他的床位並排的另外兩張床子前面,兩個人在那裡嘆氣。莫輪對著他的收買籮呆看,他今天收買了好些不值錢卻很零碎的東西,可是今晚沒有機會去清理了。羅建對住堆在衣箱上面的課卷在抓腦袋:今天的卷子特別多,今晚又沒法改了。下次校務會議時,儘有希望聽到校長先生對於他的「工作效率太差」的檢討,加薪的希望更渺茫!他搖頭嘆息著:

「唉,真想不到,來到香港也一樣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