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一九四六年春天。

戰爭過去了,但是戰爭把人打老了,也把世界打老了。然而,在這個經歷了血腥浩劫的南方小島,卻依然是青春的,──一樣是藍天碧海,一樣是風光明媚。

隨著米字旗代替了太陽旗重再在歌賦山頂升起,百萬的人口從四方八面像潮水一樣湧到這裡來,像無數的螞蟻黏附著蜂窩。

這裡面有著忍受了八年的辛酸歲月之後,跑來換一口空氣的特殊身份的人物;有著揹了殘破行囊回來找尋家的溫暖的流亡者;有著在暴行與飢餓威脅下窒息了三年零八個月,而終於活下來了的人們;有著……

吉普車、軍旗、軍艦、美式裝備的中國兵,戴綠色帽子的英國「金冕多」部隊,在陸上、海上熙來攘往。這一切都在喚起百萬以上的人們一個虛榮觀念:我們勝利了!

告羅士打行、香港大酒店的下午茶廳,為勝利國民打開了歡迎的大門。巴士的售票員向著爭先恐後擠進車廂的乘客們大聲呼叫:「一等國民請守秩序!」

──我們終於勝利了,好日子接著會來了!不是嗎?

到處是興奮的情緒,到處是光明的幻影。

有辦法的人都盡可能用種種方式的享受去娛樂自己。儘管「戰爭法庭」在進行著清算戰爭罪犯的任務;天星碼頭在陳列著戰犯們的照片,上頭是幾個大字:「君認識彼否?」這些只是一種政治上的手續。誰願意再去關心那些猙獰面目?誰願意再去回味那些可詛咒的日子?……

在下午茶餐廳裡,勝利國民的紳士淑女們,以消閑的態度交談著:「你說,徐國楨會判死刑嗎?野間什麼時候開審呢?」而眼睛卻落在報紙的戰後新事物的廣告上面:尼龍絲襪、尼龍內褲、玻璃雨衣、玻璃褲帶、嚤唏、沙士堅、原子筆、亞斯匹靈、DDT。……

戰爭嗎?那已經是一場遙遠的噩夢!

香港,迅速地復員了繁榮,也迅速地復員了醜惡!

穿著綴上徽號的美式黃色襯衫的人,驕傲地說:我們是從內地抗戰回來的呢。身上因為落過水還濕淋淋的,也穿上同樣服飾驕傲地說:我們是曾經作地下活動的呵!

在抗戰中獻出良心也獻出一切卻光著身子復員的人,一直是光著身子。曾經出賣民族利益的販子,搖身一變之後卻重新有了後台,招搖過市;把日子打發得舒舒服服。

「國際女郎」們依舊在夜街裡活動著,送了舊客又迎新客;昨天才是靜子或菊子,今天卻是瑪莉或露絲。

這是無恥嗎?這是對社會現實的諷刺!是一個時代的面影!

這裡有絕對,也有相對;有憎恨,也有寬容。

然而有歡笑的地方同樣有血淚,有卑鄙的地方同樣有崇高。

真理在那裡呢?它是燃燒在黑暗的角落裡,燃燒在不肯失望不肯妥協的人們的心中!

一九四八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