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皇帝犹无回京的意思。在江彬看,道是皇帝不爱惜宝位的表示,因此他的篡夺之心越发热了。
要夺位就得有足够的兵力,无奈城内除了宿卫的禁军以外,不准驻兵;他的部队都在四郊,怎么才能在必要时调进城,是个大大的难题。几番盘算,法子很多,却都不好。
首先想到的一个办法是,借操演为名,将大批部队调进城来。但逗留的时间不能太久,否则不但会引起猜疑,徒蹈打草惊蛇之失;而且军需供应,亦颇不便。
其次又想,一旦起事,如果城上有人接应,大开城门,放自己的部队进城,亦很方便。可是,此须先取得守卫城门的权力──守城是南京守备的专责,乔宇是不是肯松手,得试探了再说。
于是,有一次在朝房与乔宇相遇,江彬闲闲提起,说是:“圣驾在此,城守格外要紧。如果要增添兵力,我可以效劳。”
话虽说得很客气,可是乔宇是心有定见,软硬不吃的性格,当即答说:“多谢、多谢!兵力虽嫌不足,幸喜太祖高皇帝高瞻远瞩,可保无虞。”
这怎么扯得上太祖高皇帝?江彬不解地问:“请乔公说个道理看。”
“我一说南京城池的情形,将军就明白了,南京城建于……”
南京城建于洪武二年,历时四年,方始完工。东连紫金山,西据石头城,南阻长千里,北带玄武湖,周围六十一里,城墙高者六十馀尺,最低亦有两丈多,城墙厚到三丈之多。
这还不足为奇,最好的是建城的材料,格外讲究,基础是花岗石,城墙用特制的巨砖堆砌,砌法独一无二,是用糯米煮成稠浆,趁热黏合;等一冷风干,便如天生整体,用甚么法子,也不能让已合之砖原样分离。这还不算,等整个城墙砌好,更用糯米掺石灰,涂遍墙面,因此风雨不侵,历时百年,依旧固若金汤。
“将军,”乔宇突然问道:“国初有个沈秀,你可知道?”
“不就是家有聚宝盆的沈万三吗?”
“对了!就是沈万三。他是潮州人;在元朝末年,不知道怎么发了大财,真是富堪敌国。南京城的三分之一,工料都归他出。是如此来历,南京城的讲究,亦就可想而知。将军不信,随便指一处城墙,拿斧头砍两下看,纹路雪白,就像生铁铸成的一样。”乔宇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下问道:“将军,你明白了吧?”
“你是说,南京城易守难攻?”
“正是!守南京城不须多少兵力,只要城门看守得严就行了。”
“是,是!”江彬答应著,心中别生计较。
过不了几天,江彬设下盛宴,邀请在南京的五军都督欢宴。明朝的兵制是太祖高皇帝所手创。国家以屯田养兵,平时种田养家;战时效命疆场,所以太祖皇帝曾有豪语:“我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文钱。”因为如此,一遇打仗,兵归兵,将归将,临时编组,没有子弟兵只替主将卖命的流弊;而命将调兵的权责,就在五军都督府。
不过,这个制度早已名存实亡;南京的五军都督,更只是一个虚衔。这五位都督,久受冷落,一旦有手握实权,势焰熏天的江彬折简相邀,真个受宠若惊,无不准时赴席。
江彬邀了张忠与冯泽作陪,席间周旋,极其殷勤,酒过三巡,渐渐谈入正题;江彬略为发了牢骚,道是他的差使难当。
“皇上英武,大家知道;龙性难驯,大家就不太明了了!”江彬指著张忠说,“倘非我跟张公公随时随地想法子调护,只怕有许多官儿要遭殃。”
“是,是。”中军都督杨真答说,“皇上的性情,只有先将顺著,慢慢儿再想法子挽回,如果一定要拦在前面,皇上反而更加执拗。”
“正是这话。”江彬编了一段谎话,讨好宾客,“就拿诸位都督来说,有一次皇上交代,要让各位下教场较射;我想,各位都上了年纪了,说句老实话,一下了教场,也许出乖露丑。当著弟兄们面前,这不是大损威信?所以,我当时同奏,马上通知。其实呢,各位请想,接到通知没有?”
“没有啊!”
“是没有。我心想,这又何必让各位烦心,所以索性不通知。等皇上问起来,再设法搪塞。”
五都督都是饱经世故的老行伍,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不但是在示惠,而且也是在威胁。倘或忤了他的意,就算皇帝忘记了这回事,他也会撺掇著降旨,真的出了乖、露了丑,岂止大损威信,只恐大损前程。
因此,仍由杨真代表致意,“多谢将军关顾,感何可言?”他举杯站起来说,“借花献佛,聊表敬意。”
五都督一起向江彬敬酒,江彬欣然接受,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道:“如今我有件为难的事,要向各位讨教!”
“言重、言重!”杨真倾著身子说:“请吩咐!”
“皇上几次深夜出城,我劝谏了几次,皇上很不高兴,请教诸公,我该怎么办?”
右军都督名叫伍长新,为人鲁莽,毫不考虑回答说:“那就开城门让皇上出去好了。”
“是,我也是这么想。”江彬立即接口,“不过,我怕半夜里来取钥匙,打扰了各位。”
江彬迂回曲折,用心很苦地把话说到这里,自觉水到渠成,前、后、左、右四军都督,会将南京城南北东西四面城门的钥匙,自动交出来。不道伍长新答了一句,他再也想不到的话。
“城门钥匙不在我们这里了!”
“咦!怎么不在各位手里?”江彬有些情急,语气就不像先前那样从容了,“城门钥匙不是向例归都督府掌管?”
“乔尚书要过去了。”
江彬倒抽一口冷气,怔怔地看著伍长新说:“他凭甚么要钥匙?”
“他要,有甚么法子?”伍长新略带苦笑地,“他说,照祖制,甫京兵部尚书兼南京守备,掌管城门钥匙。以前交给都督府,是便宜行事;如今圣驾在此,守备的责任重大,城门钥匙还是他收回去的好。”
“岂有此理!”江彬生气地说,“这简直是不信任各位嘛!”
后面那句迹近挑拨的话很有效,前军都督雷开素与乔宇不睦;听得这话,愤愤地说:“原是!乔尚书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也太难了。”
察言观色,江彬岂肯放过机会,当即说道:“我亦为各位不平。雷都督,你为甚么不把钥匙要回来?”
“如果皇上降旨,我当然会去要。”
“你先去要!”江彬答说,“如果乔尚书不给,我一定请皇上降旨。”
有此保证,雷开认为不妨一试;就在席间与江彬商量好了一套说法,而约其馀四都督,一起去见乔宇。伍长新对此事也很起劲;杨真觉得不妥,但看其他两人无可无不可,自己不便独持异议,也就只好勉强顺从。
次日上午,五都督各带随从,有马队,有箭手,衣饰鲜明,招惹了好些看热闹的人,纷纷探询,有何大事,劳动五位都督?及至到了兵部尚书衙门;门吏亦大为惊异,急急通报乔宇,大堂接见。
明朝吏、兵两部的权重。都督虽是一品武官,照例亦以部属之礼,正式谒见,其名谓之“堂参”。
行礼既罢,乔宇问道:“五位都督,联袂见访,必有所谓,不妨明示。”
“乔大人,”前军都督雷开说道,“权责相连,有责无权,办事非常困难。”
“是!是!请说下去。”
“一到日落,内外隔绝,消息不通;若有紧急情况,调兵遣将,诸多不便。”
“喔,雷将军是说城门关闭这件事?”乔宇说道,“祖制如此,日落不能不关城上锁。其实要开亦很方便。”
“何言方便?”雷开说道,“钥匙由大人收回去以后,就很不方便了!有职无权,总有一天会出事,那责任可担不起。”
乔宇还未想到是江彬在打主意,只道雷开发牢骚,想了一下,歉然答道:“各位见谅,我亦并非要侵各位的权,只是守备的责任重大,不能不照祖制,收回各城的钥匙,各位如有需要,不妨随时来取。”
“话虽如此,仍有不便。第一,兵贵神速;第二,深夜也不便打搅。”
“勤劳王事,何言深夜打搅?不过,兵贵神速,倒是真的;如果情况紧急,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取钥匙,或许耽误功夫。”乔宇想了一下说:“这样,我有个计较。”
他将执掌车驾出入的司官请了来,解下随身携带的各城钥匙,当面交付司官,关照专备一间屋,派四个人无分昼夜轮班,保管钥匙。如有五军都督派人来通知,有紧急情况需要开城,立即照办。
这样处置,在面子上,五军都督已很过得去;而办法亦很切实际,雷开无话可说,只得称谢告辞。
江彬得知此事,又想了一计:“雷将军,”他问,“南城归你管,如果半夜要开南城,是归你要钥匙?”
“是!”
“那就好办了。今夜我送一通紧急文书给你,立刻要递,你便到乔尚书那里去讨钥匙。讨了来,照样制一份副钥,把原来的还给他,你不就有钥匙了吗?”
“好!好!”雷开满口答应。
※※※
过了两天,是三更时分;雷开派人通知,接奉“威武大将军”的机密谕帖,严令即刻飞递江西王巡抚,来要钥匙。
“是的。”守钥匙的一名吏目说:“我替你去开城。”
“不必,不必,”来人答说,“你把钥匙交给我,用完了我送回。”
“实在抱歉!这不行。乔尚书关照,人不离钥,钥不离人;没有钥匙,就要我的脑袋。”
“不会的,半夜三更,乔尚书怎么会来跟你要钥匙?你放心,不到天亮,就替你送回来。”
“碍难遵命!”那吏目摸自己的后项,“我要留著脑袋喝酒吃饭呢!”
“这,你实在是过虑了!”
“不是,不是!”那吏目乱摇双手,“乔尚书神出鬼没,常常深夜来查勤。我不敢!”
结果是江彬反而自己找了麻烦。因为说有紧急公文送交江西,原是一个借口;现在因为乔宇所派的吏目,要亲自去开城门,便得装模作样派遣专差出城,才能把这个谎圆起来。
“这不行!”雷开有些气了,“江将军,你说过,如果钥匙要不来,请皇上降旨;如今必得奏明皇上了。”
“好!”江彬也要跟乔宇斗气,“明天就有上谕。”
第二天果然有道上谕,命乔宇将南京各城门的钥匙,移交给江彬掌管,这有些伤脑筋了;乔宇觉得应该跟张永商量。
※※※
一见了面,张永便拍手拍脚地笑得高兴非凡,“乔大人,我真服了你了!”他说,“洞烛先机,预先堵住了漏洞,把江彬气得不得了。”
“花样可是越来越多了!张公公,你看。”
看完上谕,张永怀疑,“只怕靠不住!”他说,“并未听见皇上提起这件事啊!”
“这等说是矫诏!那,我就不怕他了。其实,”乔宇紧接著说,“就不是矫诏,我也不怕;大不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拜托张永,确实打听一下,江彬是否假传圣旨?
这很容易,张永当天便有了回音,不错,确是江彬矫诏。这一来,乔宇就更不在乎了。等江彬派了人来,乔宇亲自接见,当面回复。
“烦你上覆江将军,不是我敢抗旨,实在是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遗命,不敢违背;所以虽有圣旨,钥匙我亦不能交。”
来人将乔宇的话,据实转告;江彬恨得牙痒痒地,动了真气,“好!”他狞笑道:“就凭他‘虽有圣旨,我亦不能交’这句话,教他吃不了,兜著走!”
找个机会,江彬在皇帝面前进谗,说乔宇已公然表示,在南京一切都得听他的,那怕有圣旨也无用。
“有这样的事?”皇帝将信将疑,“乔宇很耿直,我是知道的,总还不至于说这种无父无君的话吧?”
“臣亦不敢相信,无奈说的人,言之凿凿,而且不止一个人这么说。”江彬从从容容地建议:“兹事体大。一定得弄清楚;臣有一计,可以把乔宇的真心试出来。”
“好!你说。”
“请御驾亲临南京兵部,跟乔宇要南京各城门的钥匙,看他给不给?”
“他敢不给吗?”皇帝并不知太祖有此遗命,诧异地问。
江彬亦不说破,只说:“请万岁爷姑为一试!”
“也好。甚么时候去?”
如果是皇帝兴到微行,或者猎艳,或者走马,或者钓鱼,说走就走,随时皆可;这一次到兵部是有所为而去的,江彬心想,应该临之以威,摆足架子,那就得准备全副銮驾,很要一些功夫,不能说走就走。
“回万岁爷的话,臣即刻传旨,预备大驾,今天是来不及了。”
“今天来不及,明天!”
“是。”
这一传旨准备銮驾,张永不觉奇怪;皇帝到了南京,除却祭陵等等大典以外,没有用得到銮驾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为了甚么?
这样一想,便即请示;皇帝将江彬所奏,都告诉了他。张永一听大惊,辞去寝宫,急急策马去访乔宇。
“乔大人,乔大人,这一次可真是麻烦了!皇上要亲自来跟你要钥匙。”张永忧心忡忡地说,“江彬进了馋言,说你便是南京之主,连圣旨都不管用;怂恿皇上亲自来跟你要钥匙。如果不给,便是坐实了江彬的话。不但说你抗旨,还要诬赖你想造反,那一下,谁都救不了啦!”
这番话入耳心惊,乔宇愣了好一会,才将这件事想通,面现沉毅之色,反倒安慰张永:“不要紧!张公公,我有法子。”
“有法子最好!快说给我听。”
“我只好破釜沉舟试一试,到时候,请张公公为我说话。”
“那自然。要我怎么说就怎么说。乔大人请你先把你的法子告诉我。”
于是乔宇将他的应付之计,细细说了给张永听;这一计很出人意表,不过有没有效验,一要靠乔宇自己做得好;二要靠有人帮著说话,越多越好。
因此,张永便即起身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进行;我此刻就去约人,到时候大家帮忙。”
“重重拜托!”乔宇一揖,“不过请张公公要秘密。”
“那不消说得。”
等张永辞去,乔宇亦不敢耽误,立即找来亲信,密密嘱咐,连夜布置。
一夜过去,也就是曙色初透之时,已有管仪制的官员,一报接一报地到南京兵部衙门传旨:皇上本日亲临巡视。乔宇是早有预备的,亲自守在大门口接旨;不让来人进入二门,免得泄漏机密。
辰牌时分,日上三竿,大驾已到;皇帝这一次既未骑马,亦未乘车,坐的是三十六个人抬的轿子;到得大门口,乔宇已率领从属俯伏在门外迎接,口中朗声说道:
“南京守备,兵部尚书乔宇率属恭迎圣驾!”
“起来!”皇帝在轿中吩咐。
“遵旨。”
人随声起,轿子已停了下来。因为这顶大轿实在太大,兵部衙门的大门都嫌小了。所以,另外备一乘四个人抬的软轿;皇帝换轿之前,忽然听江彬厉声问道:“圣驾亲临,何以二门不开?如此无礼,御史怎不纠弹?”
皇帝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二门紧闭,不觉奇怪,不等纠仪的御史出面干预便即问道:“乔宇,你这是甚么规矩?”
“回奏皇上,”乔宇不慌不忙地答道:“二门还不便开启,等皇上的软轿到了,自然会开。其中道理,到时自知。”
皇帝天生好奇的性情,听得此话,连软轿都不坐了;撩起龙袍下来,三脚两步地奔了上去,急著要看二门之内,是何花样?
这时扈从的张永,赶紧抢在前面,因为怕皇帝发觉意外,不免失礼,诸多不便,所以要赶上去照料。等里面将门打开,他一望之下立刻神色肃然地转身迎著皇帝说道:“启奏万岁爷,大堂上供著太祖爷爷的灵牌。”
皇帝愕然,随即想起,怪不得二门先不开,如果开了,自己就得下轿步行,这段路连软轿都不能坐了。说起来则是出于乔宇的忠爱之心;然而兵部大堂上,设下太祖高皇帝的灵牌,又是何意?
正要开口动问,张永却又开口了:“传鸿胪寺官赞礼!”
这一下,皇帝先行礼要紧。鸿胪寺官亦觉意外,但无暇去问,皇帝应该如何行礼,反正依照入太庙或者谒陵的礼节鸣赞,总不会错。
于是,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瞻仰,只见蓝底金字的牌位上,写的是“大明太祖高皇帝之神位”。前面供著一部书,一大串钥匙,钥匙可是想像得到,书是何书?却不明白。
“回奏皇上,”乔宇朗声答道:“乃是‘大诰’。”
在场的人,除了那些愚蠢得连自己身上少件物事都不知道的小太监以外,都知道甚么叫“大诰”──是太祖高皇帝口头或书面训诫臣下的一部专集;对皇帝来说,就是一部家法。
皇帝诧异而不悦,皱眉问道:“你把‘大诰’请出来干甚么?”
“臣供设‘大诰’,不是为了皇上;是为了一班不知太祖高皇帝圣训的奸臣。”
这等于是指著江彬、张忠等人的脸骂了!因而同情乔宇的人,无不为他手捏一把汗。江彬之流的脸色当然非常难看;但他骂的奸臣,如果出面诘问,先就表示自己承认自己是奸臣,因而只好吃了个哑吧亏,惟有恼恨在心里。
皇帝当然也很不高兴。“这也奇了!”他说,“是我来巡视兵部,你怎么说,供一部大诰是为奸臣?莫非你眼中没有我?”
“臣不敢!”乔宇从容答道,“臣唯其心目中只知皇上不知其他,所以才供奉一部大诰,要让那班跋扈的奸臣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
“强辩!”皇帝一时语塞,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所以厉声问道:“你设下太祖皇帝的神位,又是甚么意思?莫非以此来挟制我?”
此言一出,连张永都有些心惊了;而乔宇依旧神色泰然,“臣无他意,只是既供大诰,不能不设太祖高皇帝的神位。”他紧接著说,“臣爱国深恩,只有愚忠,罔识忌讳!”
这等于认了错,皇帝不便深究;何况也无可深究,总不能说敬重太祖,特设神位是件做错了的事。所以“哼”了一下,决定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
“乔宇,南京城门的钥匙在那里?取来给我。”
“钥匙在这里!”乔宇答说:“臣不敢献与皇上。”
“为甚么?”
“遵祖宗的遗制。大法上说得明明白白,虽有皇上的谕旨,亦不能取得南京城的钥匙。”
皇帝大怒,声音越发尖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
“臣不敢!臣愚,不过还知轻重。”乔宇突然显得慷慨激昂了,“论今日的轻重,保护圣躬是第一大事;其次是遵制。这两件大事,臣把握住了,其他皆可不问。”
“你这是说,连我的话都可不听?”
“臣决无此意。臣为了保护圣躬,唯有依照祖制行事。”
动辄“祖制”,已觉堵口;而有太祖高皇帝的神位在此,更教人无可奈何──这正是乔宇的作用所在;是经过实验,已证明确实可以约束皇帝滥用权力的一条好计。
这条好计,是开国初年人如其姓的铁汉,山东布政使铁铉想出来的。“靖难之变”,燕王起兵南下;将济南围困了三个月,而铁铉坚守如故。于是燕王派出大批兵丁,相度地势,在高处筑了一道堤堰,将山上溪涧中的水,引导汇聚,打算决堤灌城。
城里的百性,大起恐慌;铁铉觉得恐慌的民心,亦可利用,密密定下一条计策,先让守城的士卒,尽夜痛哭流涕,畏惧水淹,表示军心已经涣散。然后出城诈降,请燕王退兵十里,单骑入城;理由是济南的百姓,没有见过刀兵,大军压境,只当要屠城,一定恐惧不安。
燕王急于要得济南,因为地居南北之中;即令一时攻不下南京,如能拿下济南,可断南北,固守中原,成了与建文帝对峙之势,脚步就算站稳了。因此,毅然决然地接受了铁铉的条件。
到了约定进城的那天,城头上空空如也,只影不见。燕王骑一匹骏马,只带少数随从,徐徐行过吊桥,直到城下;城门一开,燕王策骑而入,刚一进门,听得有人大喊“千岁”。这是一个暗号,城上原有伏兵,带有机关;是一块吊了起来的铁闸板,多少人拖曳著。听得暗号,一齐撒手,铁闸板往下直落。
可惜!发暗号的人沉不住气,张口得太早了!铁闸板落下来,只砸到马头;只差得数寸,让燕王逃出来了一条命。急急易马飞奔,而吊桥却又拉得慢了,竟让燕王逃过护城河。
燕王自然怒不可遏,下令决堤灌城;却以秋水陡落,计划脱空。于是,重新合兵围城;而就在这空隙中,铁铉已从城外抢运了一批粮食蔬菜,可以坚守了。
不但坚守,而且每天在城头上高声辱骂。气得燕王暴跳如雷,决定发炮攻城。
炮是石炮,几十斤重的巨石,不断打在城墙上,威力亦颇惊人。看著城快破了,铁铉大为著急;人急智生,即刻交代做几百面大木牌,召集城中善于书法的秀才,集中在明伦堂,在木牌上正楷大书:“太祖高皇帝之神牌”,到了半夜里,悄悄挂满在城墙上。
第二天黎明,燕兵一看城头,大为惊异;当然也不敢乱开炮,进帐禀报。燕王叹口气,不但不敢攻城,还要向神牌行礼。
皇帝此时的窘迫无计,与当日济南城下的燕王相同,而心情却复杂得太多、太多。当时的燕王对铁铉,纯然是愤怒,恨不得立刻破城,将铁铉剥了皮,方能消心头之恨;此刻的皇帝对乔宇,只是恨他不通人情,但又觉得他是出于善意,再又觉得他倔强得似乎应该佩服。这三种感想到底那一种成分多些,连皇帝自己都分辨不出。
可是事情成了僵局,以万乘之尊,亲临兵部衙门索取钥匙,总不能说向太祖的神位行个礼,偃旗息鼓而去。皇帝此时真想说一句:“乔宇啊乔宇,你就把钥匙借给我一天,好歹先让我圆了这个面子,怎么说都可以。”
当然,想是这么想,话却说不出口。万般无奈之下,只有逞著性子硬压他一压;这样打定了主意,便即问道:“乔宇,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把钥匙交出来,我会怎么办?”
“臣不敢妄测高深!不过,臣有臣的自处之处。倘若南京城门钥匙,失却臣的掌握,便是罪无可逭的失职,有死而已!”
“你要想死,只怕还不大容易!”皇帝喊道:“江彬!”
“彬”字刚刚出口,江彬已扑了上去想抓住乔宇。一把没有捞住,再扑上去时,只听梁储极声大喊:“江彬不得无礼!”
声出突然,江彬不免慢了一步,让乔宇避了开去。他的动作也很迅速,就这一顿挫之间,已从衣袖取出一个小纸包,高声说道:“臣罪当诛!不劳皇上降旨,臣自了残生。”说著,将纸包打开,显然是要服毒了。
见此光景,皇帝有些著急,“你拿的甚么东西?”他问。
“是鹤顶红。”
“慢著!”皇帝看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稍觉放心,“你要死容易,我总成全你就是,且先把是非辨一辨清楚。”
此时江彬虎视于前,他的部属露刃于后,文武百官,相顾失色;唯有梁储一无所惧,紧接著皇帝的话说:“启奏皇上,臣面劾江彬大不敬。皇上并未降旨逮捕乔宇,江彬何得擅捕大臣?而且当著太祖高皇帝神位在此,竟敢如此无礼,罪在不赦!”
这一番侃侃陈奏,使得皇帝一愣,旋即说道:“江彬退下!”
“是!”江彬转身使个眼色,他的部属悄悄将刀入鞘,剑拔弩张的局面,总算解消了。
皇帝知道这天是无论如何不能把钥匙要过来了,只求个下场,所以这样问道:“乔宇,你的钥匙,莫非我看一看都不行?”
一直在密切注意情势变化的张永,知道到了自己挺身而出的时候。因为他深知这是皇帝罕见的一种委屈,所提出的要求,是在最低限度之下;如果这个要求还不能达到,接下来的就是由恼羞而迸发出来的雷霆之怒。
可是乔宇未见得能够把握住这个悬崖勒马的分际,因为他对皇帝的性情,无论如何不会比自己了解得更深切,而在激动之下,更容易忽略他人的心境,最主要的是,他必然会顾虑到,皇帝将钥匙弄到手以后,会不会随手交给江彬?这样,就不免踌躇,而只要稍作踌躇,就会引起君臣之间的冲突──这场冲突,不起则已,一起就仿佛在死巷子里白刃相接,必有一个人倒下地去。
为此,张永毫不迟疑地踏上前去,未语之前,先抛给乔宇一个眼色,接著便说:“乔大人,请你把钥匙拿过来,你的忠君爱国之诚,无不在圣明洞鉴之中;今日驾临,亦无非查验你守备南京的责任而已!”
乔宇被提醒了,他的机变也很快,紧接著张永的话,“请皇上查验。”他将供在太祖神位面前的钥匙取下,恭恭敬敬地呈上御前,“臣职司南京城守,不敢片刻疏虞。”
就亏得这一唱一和,将皇帝的气恼解消了一大半,这是个聪明不务正的皇帝,深知张永的用意,以及乔宇的顾虑,索性将计就计地喊一声:“张永!”
“张永在!”是响亮的回答。
“你把乔宇所掌管的钥匙,查对查对,数目是不是相符?”
“是!”张永也煞有介事地将乔宇交来的钥匙,一个一个地数完,方始回奏:“回奏皇上,南京水陆城门十四府,现在钥匙十四枚,核数相符。”
“好了!”皇帝霍地起身,“看轿!”
恭送出门,跪送上轿,乔宇摸一摸里衣;二月里春寒犹劲的天气,汗出如浆。
※※※
“将军不必气恼!”赵之静说,“我还有一计。这一计乔宇一定想不到,可要搬得动皇上,就一定可以搬乔宇的脑袋。”
“有这样的好计?”江彬很高兴地,“请快说。请快说。”
“乔宇不是口口声声,负有南京守备的重任,钥匙片刻不可离吗?”
“是的。”
“咱们就在这上头想法子,弄一串假钥匙出来。”
“拿假的,换他的真的?”江彬问。
“有何不可?”
“自然可以;太可以,太好了!不过,”江彬问说:“怎样换法?”
“这一点,将军不必挂在心上。我有三个法子,只等将军选定。”
“好!”江彬欣然,有三个法子之多,就不怕了,“一定有一个好的。”
“第一,买通守钥之一,教其监守自盗。”
江彬摇摇头,迟疑地说:“这怕不行!”
“我也知道不行,不过不能不提出来研究。好,现在说第二个,买通城守尉,在交钥匙时掉包。”
江彬想了一下答说:“这倒容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不了万金之赏;做了这件事,远走高飞,一生穿吃不尽,自有人肯冒险。这个城守尉不肯,还可以找另一个,总有愿意拼一拼的。然而,无用!”
“是。”赵之静很沉著地说:“请教将军,为何无用?”
“兵部掌管钥匙的,也许仔细看一看;看出假的,立刻换锁,岂不枉费心机?”
赵之静点点头,这不妥之处,他当然也曾想到;只是特意提出来试一试江彬的脑筋而已。真正可行的办法是第三个。
“第三,”他说,“要在日落以后,四更以前,把真钥匙盗来,另外挂一串极其逼真的假钥匙在那里。然后,将军能够搬得动皇上,在钥匙到手以后,城门未开以前,传旨出城。那一下,就要了乔宇的脑袋了!”
“嗯,嗯!”江彬觉得这番话有些意味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他在想,南京城门启闭的规矩是,日落关门下锁,那是不需要钥匙的;然后,四更请匙,五更开城,天明将钥匙送回兵部衙门。如果四更请钥以前,将真钥盗到手,代以假钥;而突然传旨,皇帝出城,命兵部开锁。管钥匙的不知就里,拿著钥匙到了城门,塞不进锁孔,才会发觉钥匙是假。此时纵能以备分的副钥打开城门,但失钥之罪,已无可掩饰。乔宇把钥匙看得这么重,话说得那么硬;到那时只怕但有目瞪口呆的分儿了!
一想到此,江彬大为快意,“好法子,好法子。不过……”他又愣住了。
赵之静猜到了他心中的难题,“将军,你是不是担心著没有人去盗钥?”他问。
“是啊!兵部衙门墙垣高大,门禁森严,连进去都不容易;何况还要盗取有人看守的钥匙?”
“不要紧!我有人。”
赵之静亦就是因为夹袋有人,才能想出这么一条计策──这个人外号“没影儿”,是个巨盗,但从不在本地作案。所以江宁、上元两县的捕快,容他在南京城内安居。赵之静跟上元县捕头冯四交好;而冯四与“没影儿”是朋友,可以辗转邀他出来帮忙。不过,给以重酬是必然的。
“重酬当然,就怕他的手段不够高明,万一失手,怎么办?”
“此人极讲义气,就是失手,亦决不会道出真相!”
“那好,不妨一试。”
※※※
当天,这个秘密就泄露了!
泄露秘密的是冯泽,他已经为张永在极隐秘的一次约晤中,收归门下,而仍潜伏在江彬身边,作为张永的内应。他所接到的指示是,唯有紧要大事,才需要暗通消息,此外都可不问。为的是行踪稍密,就会引起江彬的猜疑。
冯泽也很机警,当他了解这个秘密计划以后,并不即时通知张永;因为他深知这个秘密计划的关键在“没影儿”是否肯干此勾当?到兵部衙门盗钥,倘或失败被捕,性命无论如何不保──乔宇是有权杀这种盗贼的。所以,如果“没影儿”没有把握,不敢轻于尝试,那也就不必跟张永多此一晤了。
大约十天以后,江彬忽然告诉冯泽,取一千两银子送给赵之静。冯泽心中有数,这一千两银子必是送“没影儿”的。因此,找个机会,悄悄去告诉张永,话不多,只得几句:“有个飞贼叫‘没影儿’,会到兵部盗钥,以假换真。然后江彬会鼓动万岁爷深夜出城,让乔宇尚书当场出彩!”
何谓“当场出彩”?冯泽虽匆匆忙忙,无法细说;可是,多想一想也就明白。张永不敢怠慢,即时去会乔宇,密告其事,嘱咐乔宇好好防备。
“张公公,你请放心!”乔宇微笑答道,“我早有防备了!”
“怎么?”张永大为诧异,“莫非你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是!江彬有此打算,我不知道。不过,防备钥匙被盗,是我早就想到了的。实不相瞒,挂在墙壁上的钥匙,是个幌子。”
“幌子?”张永问道:“是假钥匙?”
“是的。真钥匙在典守者的口袋里。”
“这可是万无一失了!”张永欣慰地说;可是脸上的笑容,一现即逝,陷入沉思之中。
乔宇也持沉默,他们两人是同样的心思;这一次虽不至让江彬得手,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长此纠缠骚扰,岂但不胜其烦,更恐防不胜防。万一失手,关系不浅;因此,得怎么样想个法子,能让江彬知难而退,死了那条心!
此一想法相同,但各人的做法却不一样。张永说道:“乔将军,这‘没影儿’,并非有甚么三头六臂,顾名思义,不过身手灵活,善于乘人之隙而已!凡事猝不及防;只要预先知道,就好办了,你说是不是?”
“张公公见得极是,我也是这么想。”
张永点点头又说:“我在想,本来,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如今却是主客易势了,我们在暗处,人家在明处。乔将军,你这里,应该很有几个高手吧?”
“张公公问的是那一路人?”
“我是说,爬高窜低,武艺高强的高手。”
“不多,只有,”乔宇想了一下答说:“勉强可算有三个。”
“三个不够!‘伺候’不了‘没影儿’。我那里有七个,拨三个过来,一共六人,里里外外埋伏好了,务必将‘没影儿’拿住,从他身上追究,把他们整套鬼把戏都抖露出来。让皇上看看,那是怎么样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公公,此计怕没有甚么效果。为甚么呢?”乔宇紧接著说,“因为这些江湖道上的人,都讲义气;一旦失手,必是甚么罪过,一肩担承,决不肯供出实情。那一来,不过杀掉一个‘没影儿’,于江彬丝毫无损。张公公,这是我的拙见,你看如何?”
张永想了一会问说:“那么,你有甚么高见?”
“我想,将计就计!”
“何谓‘将计就计’?”张永问道:“莫非让他来盗?”
“是!盗的是一串假钥匙。”
“慢点!”张永憬然有悟,“等我想一想!”
他很有兴味地去设想江彬盗得一串假钥匙以后的情形,一步一步地推测,可是结果仍旧不能奈何江彬。
“乔将军,我想不通,怎么样让江彬出乖露丑。想来你另有好主意。”
“主意是有,成败的关键,操之于张公公手中。”
“怎么呢?”张永答说,“只要用得上我,请你尽管说。”
“第一,张公公,你能不能让冯泽出面作证。”
“是证明江彬有盗匙的阴谋?”
“是的。”
“这,”张永踌躇了一会,“一定要他出面,当然也办得到,不过有点可惜,安排冯泽在他身边作内应,将来作兴还有更大的用处。”
“是!是!”乔宇急忙答说,“此刻用冯泽是可惜了,既然如此,只好用另一计,我也做他一回小人。”
“此话怎讲?”
“张公公自会明白。”乔宇笑道,“请稍待。”
他去取了一串钥匙来,形状、颜色,甚至拴钥匙的特粗丝绳上,因为使用频繁而生的垢腻,都与真的城门钥匙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假钥匙多一个齿,根本就插不进锁眼。
“请张公公将这串钥匙带回去,交给冯泽,密密收好;到了那一天,请冯泽将这串钥匙,投在江彬的箭壶里。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妙,妙!”张永拍著手说,“乔大人真是足智多谋。”
“张公公,且莫高兴,事情能成与否,尚不知。第一,希望冯泽能办得妥当缜密。”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张永拍拍胸,“这点小事,冯泽一定办得到。”
“那么,办妥当了,临时要给我一个暗号。”
“这更容易了。”张永想了一下,拱拱手说道:“乔大人,请仔细看清。”
乔宇一时茫然。看张永抱拳不放,才意会到那上面有花样。细细再看,发觉异样;一般人抱拳作揖,总是右手搭在左手上,而张永此时,却是相反。
“左手在右手上?”
“是!这就是暗号,倘或如此,事便未谐!如果顺顺利利地办妥当了,仍旧照正常的习惯。”
“是了!”
※※※
从这天起,张永一到晚上,便守在寝殿附近,说起来是亲自“宿卫”,保护御驾;其实是为了江彬一出花样,便好扈从。
约莫十天以后,二更时分,突然有小太监来报,皇帝急召,匆匆赶进寝殿,只见江彬已先在了。
“我要出城!”皇帝只这么简单地说。
“是!”张永想了一下说,“应该如何预备,请万岁爷指示。”因为要预备甚么,便可以窥知皇帝出城何事?
“不用预备甚么?”皇帝答说,“我只是想出城去看日出。”
“是!奴才扈驾。”
看日出自然是往东出朝阳门,登紫金山。张永一面派人通知乔宇,一面备驾扈从。趁此机会跟冯泽见个面,交换一个暗号。
皇帝带的人不多,但也有五六十名,食担酒炉,无不齐备;皇帝的意思是要登上紫金山的最高处太子岩,面对著晨曦,喝一顿“卯酒”。
策马出了宫门,张永前扈,江彬后从;马上挑起长柄大灯笼,像一条火龙似的,往东迤逦而去。将近朝阳门时,只见灯火辉煌;光影中一个伟丈夫,身著红袍,手端玉带,当门而立,正是乔宇。
城门却还关著,张永心中有数,勒一勒丝缰,摆一摆手,指挥行列,慢慢停了下来。这时乔宇已略偏数步,迎著御骑,高声报名:“臣乔宇接驾!”说著,跪倒尘埃!
“起来!”皇帝勒住了马说。
“春寒甚重,破晓更甚!”乔宇一把抓住马头的嚼环,且行且说,“臣备得有热酒在此,请皇上进一杯再出城,聊以挡寒。”
皇帝大为高兴,转脸向张永说道:“乔宇今天很知趣,倒不可不扰他一杯!”
“是!”张永一面下马,一面对乔宇说:“请乔尚书关照开城;皇上不能久留,否则赶不上看日出了。”说著抱一抱拳;让乔宇清清楚楚地看到,右手仍是搭在左手上。
乔宇放心了,“是!”随即吩咐一声:“开城!”
接著,将皇帝扶下马来。临时端一张金交椅,上铺虎皮褥子,权作御座。左右捧来一个朱漆托盘,上面一只金杯一壶酒,另有鹿脯、松仁之类的四碟下酒物;乔宇亲自斟满了酒,跪献皇帝。
“生受你了!”皇帝还客气一句,方始欣然引杯;喝完一杯又一杯,到第三杯,城门还未开。
于是江彬发急了,“乔尚书,何以城门还不开?”他说,“莫误了驾!”
“是的!马上就开。”
就这时,江彬手下的人来报,钥匙不对,根本塞不进锁眼;这一下,江彬立刻翻脸了!“乔尚书!”他厉声责问,“你典守南京城门钥匙,何等紧要?如今圣驾出城,竟说钥匙塞不进锁眼,是何道理?”
“将军,你莫慌!钥匙在我身上。”从胸前取出一串钥匙来。
江彬不防他有此一著,不过他当然不肯就此罢休。“慢点!乔尚书,当著皇上在此,我们要把责任辨个清楚。”他说,“你这钥匙是备分?”
“不是备分。”乔宇答说,“备分钥匙在库里。”
“这么说,”江彬向城门的方向一指,“去开城门的那副是正钥?”
“也不是!正匙在此。”乔宇一抬手将一串钥匙高高悬起。
那副神态,就如大人拿块糖逗小孩似的,越使得江彬恼火,他不由得又将声音提高了:“那么,去开城门的那串钥匙,莫非不是从兵部衙门取来的?”
“谁说不是?”
“既然是,为甚么开不开?”
“是啊!”皇帝看乔宇变把戏似的变出一串钥匙来,又听他跟江彬斗口,觉得有趣,也觉得迷惑,亟欲打破疑团,所以接著江彬的话也问:“既是你那里拿来的钥匙,为甚么开不开城门?”
听得皇帝垂问,乔宇收起不在乎的态度,正色答道:“回奏皇上,宵小甚多,臣不能不作预防;那是串假钥匙。真钥匙另派妥人保管,因闻知圣驾出城,臣理当赶来恭送,所以亲自携了真钥匙来!”
听这一说,江彬知道上当了,心里七上八下,思绪甚乱,只听皇帝诧异地问:“原来那是串假钥匙?”
“是!”乔宇答说,“假钥匙还不止一串。这里就有两串。”
“两串?”皇帝又问,“你带这么多假钥匙来,干甚么?”
“不是臣带了两串假钥匙,是另有一串假钥匙,就在御前咫尺之地。”
“在我面前咫尺之地?”皇帝左右张望,“在那里?”
不独皇帝,其馀人等,亦无不诧异;张永亦装模作样用目光四面搜索;而乔宇冷不防将江彬身边的一名校尉抓住,大声说道:“启奏皇上,就是他,便有一串假钥匙。”
此言一出,无不如堕五里雾中;江彬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只怕乔尚书脑筋错乱了!”
“乔宇清白其心,脑筋一点不错乱!”乔宇清清楚楚地说,“江将军,今天我跟你在皇上面前,辨个明白。就请皇上作个见证,我如果从他身上找出假钥匙来怎么说?”
“那还用说,下狱严追。”江彬问道:“找不出来呢?”
“我当著皇上说话,结果不对,自然是欺罔之罪。”
“好!”江彬屈一膝向皇帝说道:“请皇上的旨意。”
“可以,可以!”皇帝欣然答说,“我做见证。”
于是江彬向乔宇问道:“乔尚书,你说钥匙在他身上?”
“不是……”
“怎么,”江彬激动地说:“翻悔?”
“请稍安毋躁!”相形之下,乔宇的态度益显从容,“我不是说在他身上,是在他随带的武器之中。”
“随带的武器?”
江彬回身看那校尉。他替江彬捧著一把剑,背著一张弓,挂著一壶箭,怎么样也看不出有钥匙。
“你出来!跪在皇上面前,把弓剑放下,让乔尚书检查。”
校尉如言照办,释剑卸弓解箭壶,三样东西都放在当地,自己直挺挺地朝皇帝跪著。
于是作为证人的皇帝开口了:“乔宇,你说钥匙在武器之中,现在你自己检查吧!”
“回奏皇上,臣要避嫌疑,不便亲自动手。”
“这话也是!”皇帝左右看了一下,随即吩咐:“张永,你去动手。”
“是!”张永答应著,转身与乔宇搭话;他昂然而立,一双手按在挺出的腹部上,仍然是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再一次打了一个暗号。
乔宇视如无见,只说:“公公,请你把箭壶抖一抖看!”
“是了!”张永像变戏法,交代清楚不曾夹带那样,将袖子卷得老高,然后蹲下身去,将满满一壶箭,很仔细地一束、一束抽了出来,放在地上,直待成了一个空箭壶,方始举了起来,在皇帝面前向下一倾。
等壶口向地,只听“噗托”一声,掉出来一串钥匙;这一下,连皇帝在内,都有不可思议之感。
张永拾起钥匙,踏上两步,跪下覆命:“回奏皇上,果然有一串钥匙。”
皇帝接过钥匙,仔细看了一下,喊一声:“江彬!”
江彬听得这一声,如大梦初醒,定定神答应:“臣在!”
“你的东道输了!”皇帝说,“你自己看。”
江彬接到手里一看,越发困惑。因为这串钥匙的木牌上,虽也有“南京兵部衙门”的火印,但木牌新旧不同。可见得这串钥匙不是没影儿盗来的那串。
“这件事很奇怪!”皇帝问道:“江彬,是怎么回事?”
“臣、臣完全不明白。”
“这箭壶是你的不是?”
“是!”
“既然是你的,你要负责!”
当著那么多人,皇帝说出这句话来,江彬感觉到事态严重万分;急怒交加,口齿也不清了,“臣、臣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期期艾艾地说:“臣要问臣的人。”
“你问。”
皇帝完全是看把戏的心情。江彬定定神想,不错啊,应该要问校尉!在他身上追究,一定可以得知这串假钥匙的来历。所以转过身来,厉声喝道:“你说:你怎么弄一串假钥匙来害人?莫非……”他突然想起,“你一定受人的买嘱,特意来栽赃。你!”
江彬怒从心头起,一脚踢了过去,将那校尉踢倒在地,还待动手,只听乔宇厉声道:“江彬不得无礼!御前如此放肆,该当何罪?”
这一喝,将江彬的锐气打了一大半,涨得脸红脖子粗地,好半天才挣出来两句话:“乔尚书,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箭壶里有钥匙?”
“是啊!”皇帝也被提醒了,“乔宇,你倒说个原因我听。”
“回奏皇上!”乔宇跪了下来,大声说道:“臣请皇上准臣与江彬对质。”
“对质?”
“是!对质,臣问他几句话;请皇上听他如何回奏,就知道臣怎么会知道,他的箭壶里藏著钥匙?”
“好!准奏!”
于是乔宇向江彬说道:“江将军,我奉旨向你问话,请你老实回答我。”
江彬一路走的下风,失却了平日的气概与机变,无可奈何地答说:“你问吧!”
“我先请问,有个‘没影儿’,你知道吧?”
一听这一问,江彬只觉脑袋上“嗡”地一声响,满是金星;情知大事不好,自己告诉自己,如果不强自支持,善为应付,今天就得栽很大的一个斤斗。
因此,江彬深深吸口气,将心稳住,慢吞吞地答道:“甚么没影儿?我不知道你说的甚么?”
“那么,赵之静呢?”
“赵之静?他是我的门客。”
“是你的谋主不是?”
听得这话,江彬不答,转回头来,向皇帝屈膝:“启奏皇上,乔宇用心恶毒!为臣的,谨守臣道,何来谋主?他这话,是有意要诬陷臣的名节。臣不能再答他的话了!”
这便有不敢对质,借故躲避之意了。皇帝好奇心起,想听个明白,便不理他的话,而且由见证变为干预,向江彬问道:“这赵之静是甚么人?”
江彬不防皇帝亦来查究。本来不敌乔宇咄咄逼人之势,如今二对一,处境更觉为难,但不能不勉力应付,“是臣的门客。”他又加了一句:“亦就是‘篾片’。”
“甚么叫篾片?”
“‘篾片’就是清客。”乔宇立即抢著回奏,“须琴棋书画,件件精通,方能陪著东主,消遣闲日子。这赵之静,除了会出坏主意外,风雅的玩意儿,一样不会。何具‘篾片’的资格?”
说得凿凿有据,皇帝已听信了,便又问江彬:“是这样子吗?”
江彬定定神答说:“臣蒙皇上委任,乔领边军,每日里军务倥偬,那来闲功夫养个清客陪著玩。赵之静颇晓军事,臣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这样说来,不是‘篾片’!”
皇帝这句,看似平淡无奇,但明明白白地指出了江彬是在撒谎;以致一时语塞,窘迫不堪。
就这当儿,张忠插进来说:“奏上万岁爷,时候不早;再不启驾,看日出就错过了。”
“日出天天可看。”乔宇大声说道:“请皇上准臣仍与江彬对质。”
“可以!”皇帝点点头。
“江将军,皇上的面谕,谅已听见。奉旨对质,不容你不答。”乔宇说道,“我现在再请问,赵之静跟你提到过‘没影儿’没有?”
“跟你谈过如何盗取城门钥匙没有?”
“更没有。”
这时皇帝又插嘴了,“没影儿是甚么人?”他问乔宇。
“回奏皇上。没影儿是个飞贼,不过不敢在本地作案,所以能容他居住。这没影儿与赵之静熟识,所以赵之静替江彬出主意,派没影儿来盗臣掌管的钥匙;然后怂恿大驾出城,以为臣失城门钥匙,当著皇上无法开启城门必定获罪。论江彬的居心,实在险恶!”
这番奏语,将江彬惊得心事如潮,大为不安;此中有一点最易引起皇帝怀疑的是,江彬几次提到锺山看日出,是一种奇观。可是皇帝被说动了,预备先期出城,留宿在锺山;江彬却又极力劝阻。看起来,确是有意要安排皇帝于深夜出城。
此时在场的局外人,无不惊得目瞪口呆,有的人为江彬担心;有的人替乔宇捏一把汗。就是张永,也是紧张万分,他不曾想到,乔宇竟出之以这样刚强激烈的手段,事情有些不大好收场,所以屏声息气,全神贯注在皇帝身上。
在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沉寂中,只听皇帝问道:“江彬,是有这回事吗?”
“没影儿的事!”江彬不假思索地否认。
他的意思是,乔宇所言,完全是无稽之谈;而皇帝却误会了,“是啊!”他说,“我问的就是‘没影儿’的事!”
此“没影儿”不是那没影儿事;江彬听此一问,才知道自己的话没有说清楚,这样夹缠下去,对自己更为不利,因而更为著急。
有道是“人急智生”,一急反而急出话来,“回奏皇上,”他振振有词地说,“乔宇对臣,完全是诬赖侮蔑!皇上请鉴察,乔宇既知有甚么飞贼‘没影儿’去盗钥,何以不设下埋伏,拿住这个飞贼?再说果有所谓‘没影儿’听臣的指使,盗来钥匙,臣又为何不密密藏好,竟置在这箭壶之中?于此可见,是乔宇故意栽赃害臣。”
皇帝点点头:“这话,倒也不错。”
由于天语褒许,江彬的气又旺了,“再请皇上明鉴,乔宇所编的一套谎语,历历如见;请皇上问他,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好!”皇帝又恢复为见证与仲裁者身分了,“乔宇,你说。”
“臣据实回奏,江彬手握重兵,居心叵测;臣职司南京守备,保护圣驾,责无旁贷,故而不得不留心江彬的行为;他的一举一动,自有人来密告与臣。凡此飞贼盗钥,中途转交,暂且安放于箭壶之中,自有人亲见亲闻。不过,臣不能指出其人;倘或如此,以后再无人敢为臣用。保护圣驾,臣就没有十分的把握了。”
乔宇的口才极好,这番话说得很快,而字字清楚,没有一个人不觉得他的解释圆满,理由十足。可是江彬对所谓“中途转交,暂且安放于箭壶之中”,实在是没影儿的事,只苦于无法分辩。急怒忧愤交加之下,不免失去了常态了!
“皇上在上,”江彬双膝一跪,“箭壶中的钥匙,臣实在不知道那里来的;若有如乔宇所说的,‘中途转交,暂且安放箭壶之中’,叫臣不得好死!”
在皇帝面前赌咒,是件大不敬的事;所以张永正好加遣一矢,大声叱责:“江彬不得无礼!”
“真是真,假是假,”皇帝也说,“你实在也用不著赌咒!”
“臣所奏,句句实言。”
“可是,乔宇也不像撒谎的人。你们这件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在难处断。”
皇帝的话风中,对乔宇已有信任之意;江彬一听不妙,寻思著得要想个自保之计,将劣势扭转过来,谁知乔宇先抢在前面说话了。
“启奏皇上,此事唯有逮问赵之静,自然尽得真相。”
“嗯!”皇帝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赵之静不安分,那是用不著说的。”
“请旨,”乔宇紧接著说,“责成江彬将赵之静拿交刑部。”
“可以!”
这就等于江彬栽了一个大斤斗!在场的人,颇有暗暗称快的;不过他也有党羽──张忠便觉得有不能不助之势,指著为江彬那个执箭壶的校尉说:“皇上,此人亦应逮问。他是军职,请交臣审理。”
皇帝还不答话,乔宇赶紧又争,“启奏皇上,张忠现领京军,职司军令;军法不该他掌管,应该并案拿交刑部,或由五军都督府审理。”
“这……”皇帝搞不清楚了,看著张永问道:“你看怎么办?”
张永完全了解,这个校尉如由张忠带回审问,必然没命!无辜被害,乔宇一定衷心耿耿,疚歉不安;就为了这个缘故,自己不能不犯一点嫌疑,“以并案拿交刑部为宜。”他说。
这是很明显的在帮乔宇的忙,江彬、张忠唯以怒目相向,然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张永心想,乔宇今天大获全胜,自己就替他担负一点嫌疑,也是值得的。
※※※
赵之静与那个名叫赵虎的校尉,当天就被逮捕,送交刑部──南京刑部。尚书向秀与乔宇同官的感情甚好,无话不谈。乔宇特地去拜访,屏人密谈,将前后结果,和盘托出;唯一未说破的,是冯泽这个人。
“想不到,你这么方正的人,也会干出这种栽赃的把戏!”向秀笑道,“可说是一大奇闻。”
“对付小人,有时不能不出以小人的手段,事非得已!知我者谅我。”
“当然,当然!”向秀问道:“这赵虎是无辜之人,但亦不能说毫无责任。”
“是!有失典守军器之职,不知该当何罪?”
“这要看情节,轻则杖责,重则开革。既然其中有此委曲,自然从轻发落。”
“不,不!”乔宇乱摇著手说,“请从重,请从重。”
向秀倒愣住了。从来求情,总是求轻,何以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听乔宇解释清楚,也就无足为奇。赵虎如果杖责,仍然回江彬部下当校尉,那一来,性命必定不保;索性开革,反倒脱出虎口。至于赵虎的将来,乔宇自不难替他另作安排。
谈罢此赵又谈彼一赵。乔宇细说了赵之静在江彬那里的地位,以及所能发生的作用;向秀大骇,但亦不无疑问。
“不想皇上的肘腋之间,竟有此极大的隐患。怎么得了?如老兄所说的情形,我竟丝毫不知。”
“千真万确,绝无可疑。”乔宇歉然答说:
“至于我的消息从何而来,实在不便透露。叨在知交,必蒙见谅。”
向秀是很通达的人,自然谅解。“这且不去说他了。”他忧心忡忡地说,“只谈赵之静。照此情形,似乎不宜穷根问底去追究;否则,江彬、张忠之流;惴惴自危,反而激出巨变,是个不了之局。”
“是!老兄的深谋远虑,真是老成之见。不过,责在刑部,我亦不便越权妄议。”
“这都无所谓,像这种情形,照例说宰相召集阁议,共商妥处置之道;原不是刑部所能单独担得起责任来的,所以,尊见何不妨明示。”
“是!”乔宇想了一下问:“像赵之静这种行为,是不是犯罪?”
“当然,罪在不赦。”
“是犯定了?”
“犯定了!”
“既然犯定了,就让他死,甚么罪名都可以。老兄以为如何?”
向秀心想,这一来可以不致牵连太多,而对江彬却是一种严重警告,说不定就此收拾异心,岂非潜消了一场无大不大的隐患?
因此,他欣然答说:“就这么办!不过,持法务平务实,赵之静本无此罪,而以此罪处死,看起来像是有点冤屈。”
“要说冤屈,也是情屈命不屈。”
“这话也是一说。”向秀考虑了一会,“说起来还算是便宜他:谋反大逆,是该诛的罪名,至少也要抄家。仅仅赵之静一个人送命,还算是轻的。”
主意既定,向秀亲自将赵之静提执审问;这是不常有的事,所以刑官上下,颇为注意。
话虽如此,能够看到向秀亲审赵之静的,却只是极少数的几个人,因为审问是在尚书的“签押房”,属于禁地。也因为如此,赵之静被提出来时,一看地方,心内便觉宽慰;如果自己是以谋反大逆的罪受审,就不会在这常人所不到的禁地。
“你叫甚么名字?”向秀问。
“赵之静。”
接下来便是照例的问年龄、籍贯、家住何处等等。赵之静一一作答完毕,向秀才问:“你是怎么认识江将军的?”
“江将军慕名来访,我感于他的诚意,所以愿意追随。”
“江将军保你作甚么官?”
“他要保我,我不愿。”
“这样说,你现在并无官职?”
“是!”赵之静答说,“与江将军只是朋友而已!”
“朋友是私人关系,你在江将军那里参预公事,总有一种身分吧?”
“只是门客,幕友的身分。”
“嗯,嗯!”向秀问,“你参预些甚么公事?”
“江将军如在军务方面遇到困难,常常找我谈。”赵之静很得意地说,“我自幼颇读兵书。”
“这样,江将军下校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跟著去呢?”
“有时候一起去。”
“皇上常常在内教场看操。”向秀问,“有皇上在的时候,你也跟著江将军一起在场吗?”
“是的。”
向秀突然换了个问法,“皇上召见过你没有?”
“没有。”赵之静为了自高身价,又补充著说:“江将军倒跟我提过,我说不必。”
“嗯,嗯!”向秀又问:“你的‘门籍’是几号?”
这一问,把赵之静愣住了,原来百官进宫,都凭一块刻著姓名的牙牌,照规矩须挂在衣襟,即名之为“门籍”。而赵之静无官无职,自然没有这门籍。
“江将军要替我领门籍,我不要。”赵之静这样很勉强地回答。
“我不管江将军如何?只问你进宫有无门籍?你清清楚楚说一句。”
“没有。”赵之静硬著头皮回答。
“好!”向秀说道:“你画供吧!”
书办将赵之静的供词整理完毕,交了下去,赵之静执笔踌躇了。
因为赵之静虽没有读过“大明律”,但亦可想而知;衣襟上没有这块牙牌,擅入宫门,必定有罪。不过,事到如今,不能抵赖;再一想,像这样的罪,在江彬看,是其小无比的微罪,自有办法挽回。
这样一想,泰然提笔,在供词末尾,用他家老祖宗赵孟𫖯传下来的一笔漂亮字,写上自己的姓名。
“好了!退堂。可以结案了!”
前后不过半顿饭的功夫,问不到几句话,就能结案;岂不形同儿戏?因此,不独旁人不解,连赵之静都大感意外。
还有令他大感意外的事,狱官奉令,竟将赵之静打入死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