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想念道长。这几天风湿又犯了,思量著去接了道长来替我扎一鍼。”张永很高兴地说,“不想道长正好光降!”

“我也想到了,这两日天气阴湿,张公公的膀子会不舒服,特意带了金鍼来,最好备而不用。这是一。”

“多谢,多谢!二呢?”张永问道,“仿佛道长自己还有事跟我谈?”

“不是我的事。是我一个知交的事;可也是张公公的事。”

“喔!请吩咐。”<

“张公公,我想借一步说话。”

张永立刻显露了警戒的脸色;定神想了一下,招招手将由一引入一间窗户紧闭、帘幕深垂的小屋,方始轻声说道:“这间屋子,决没有人敢进来;有话,请你放心说吧!”

由一没有说话,只将信交了出去。张永一看,便有肃然的表情;看到一半,面露讶异;看完便是又惊又喜的神色了。

“这位马先生,我久闻其名,缘悭一面;何况又是王巡抚的保荐!请问道长,人在何处,我马上去派人接了来相见。”

“张公公,请不必忙!大隆一不愿公然露面,二不愿接受官职;就是相见,亦须秘密安排。他说,这不是他矫情,实在是为张公公著想。”

“喔,这我倒不大明白。道长,请你说个道理我听。”

道理很简单,马大隆曾为朱宁的上客;豹房落成时,内部的装修布置,他亦很出了些主意,这是颇不乏人知悉的事实。如今朱宁已定了重罪,他的宾客转入张永门下,当然会引起非议;江彬、张忠、许泰亦很可能在御前进馋,对张永非常不利。

听罢缘由,张永颇为高兴,“难得马先生想得周到。他这个美意,倒不可辜负。”他问,“然则,如今该怎么处置呢?”

“我跟大隆商量,只在城里近处觅一处道观,由我去主持;大隆就悄悄儿住在我那里。张公公以鍼灸为名,随时光临,不就随时可以见面了?”

“很好,很好!这样安排,极其妥当。不过,那处道观合适,我可不大清楚;请道长费心,自己觅妥了,来告诉我。我自有计较。”

由一心想,张永亦是势焰熏天的人物,说出一句话去,没有人敢不依,若强去夺一处道观,得罪同道可就不妥当了。因而迟疑不答。

及至张永见他的神色,追问缘故;由一坦然直陈。张永想了一下说:“也怪不得道长有此顾虑;实在是闹得太不像话了。既然如此,也没有甚么难处,我买一所小小的精舍,供道长养静,同时安置马先生,你道如何?”

“那太好了!”由一欣然答说,“这样子办,还隐秘些!”

张永做事很痛快,随即唤小太监捧出一千两银子来,道是请由一自行处置,银子不够再添。千金之数,何得不敷?由一买了一所幽静精致的房子,挂上“清玄宫下院”的招牌;拨了几个小道士与火工道人过来,与马大隆住在一起。

进屋的那一天,张永就送来一席盛筵;到晚来亲自来访,与马大隆真有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之概,自此几乎没三日不见之时;马大隆感于知遇,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样过了有个把月,突然有一天清早,张永神色仓皇地奔了下来;一进门也没有功夫跟由一招呼,一直就往马大隆所住的那个院落。

“马先生,马先生,有件怪事!我急得没主意了,只能跟你来商量。”张永看一看左右,只有由一在旁,方始压低声音说道:“万岁爷失踪了!”

“怎么回事?”马大隆大为诧异,“这不是奇谈?”

“确是奇谈。昨天晚上起更时分,还好好地;到了二更左右,‘坐更’的小太监发觉行宫寝帐中,万岁爷就不见了。问来问去,都不知道圣驾在那里。”

马大隆不即答话,起身倒了一杯刚用山泉烹沏的西湖龙井茶,亲手奉与张永,同时说道:“张公公处异常之变,以沉著为第一要紧之事。”

这句话与这杯茶的功效很大,张永果然把心定下来了。从容细谈这桩“异常之变”。据说,皇帝是昨天上午驾临牛首山的,为的是要去看南宋建炎三年,岳飞在牛首山设伏,大破金兀术的遗迹。

牛首山的名胜很多,有白龟池、虎跑泉、舍身台、兜率岩、文殊洞、芙蓉峰、电楼等等名目,颇堪流连。不过,皇帝最感兴趣的是两处地方,一处是一块硕大无朋的巨石,其形如鼓,横倒在地,中间空旷之处,可摆七八桌酒席;皇帝在那里盘桓了好久,认为是夏天避暑的地方。

另外一处是在牛首山的两峰,有个石窟,望进去一片漆黑,不知深浅;照当地父老说。这个石窟从来没有人敢进去,倘或不信,一去就永不回来了。当时皇帝非常想入窟探一探险,大家极力劝阻才怏怏地作罢。

逛到黄昏,御驾以崇教寺为行宫;方丈迁让,作为寝殿。到了半夜里就发生了这样一件怪事,御驾何在?至今不知。

“喔,”马大隆问道,“宿卫归谁负责?”

“江彬的部下,担任宿卫。”

“宿卫的人怎么说?”

“说是彻夜巡逻,没有断过人;也没有看见万岁爷微行。”

“然则皇上长了翅膀不成?”

“就是这话啰!”张永答说,“现在派了人四处八方去找了。我想,这件事太奇特、太不可测,想进城来跟梁阁老商量;转念一想,不如先来请教你。马先生,我的心很乱,请你替我出个主意。”

“是!我有好主意,一定奉告。现在先要问一句:江彬的态度怎么样?”

听到这话,张永面现矍然之色;想了好一会,慢慢点头说道:“嗯,嗯!确是可疑。他当然也很慌张,不过,细想起来很奇怪,仿佛是那种做出来的慌张神气。”

“那就是了!不要紧。”马大隆说,“十之八九是江彬故弄玄虚。”

“江彬故弄玄虚?”张永困惑了,“那是为了甚么?又何以见得不要紧?”

“他故弄玄虚,是要看看,皇上失踪以后,大家是甚么样子?到了真的有那么一天,他就容易处置了!”

张永大惊,急急问道:“照马先生这么一说,这是打算造反的第一步?”

“是的。”

“那么,现在御驾在他手里?”

“大概如此。”

“这太危险了!怎么说不要紧?”

“因为江彬的布置还未周全。”马大隆说,“造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宸濠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只要防范得法,江彬就不敢轻举妄动。”

“是,是!”张永敛容相谢,“请马先生指教!”

“这,一时也说不完,只有改日奉陈。如今张公公应该赶快去看梁阁老;也许他已经得到消息了,文武百官不明内情,自然会著慌,一乱开来,谣言纷纷,民心不安,于大局很有关系。”

“说得是!”张永立即站起身来,“我得赶紧去料理这件事。一有消息,我会派人来奉告。”

等张永一走,马大隆跟由一谈论这件怪事,也细细研究。这样到了中午,张永有消息来了。

“张公公唤我拜上马先生,说是御驾安然无恙,请马先生放心!张公公明天回城,会先来看马先生。”那小太监又说:“张公公格外关照:明天请马先生千万不要出门,务必等他。”

“喔!”马大隆问道:“万岁爷是在那里找到的?”

“是在西山一条小溪旁边。”

“万岁爷可曾告诉大家,是到那里去了?”

“张公公问过,万岁爷笑笑不响。有两个小太监跟在一起;张公公问他们,他们也不敢说。”

“为甚么呢?”

“因为万岁爷关照过,那个要多说一句,立刻剥皮。”

“有这样的事!”马大隆好奇心大起;定神想了一下说,“请你上覆公公,我明天上午有事;要来,请他下午或者晚上来。”

等小太监一走,马大隆立即去看由一。将皇帝已安然出现的消息告诉了他;又说,他疑心牛首山那个深不可测的石窟,一定有甚么花样,可能与皇帝的一夕失踪有关,预备好好去搜索踏勘一番。

“算了吧!”由一劝他,“吉凶悔吝生乎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想,御驾驻跸之地,少不得处处有人,成了禁区,岂可以乱闯的?”

“不!我自有趋避之道。”

“趋避得了吗?照你所说,明明是想揭破江彬的隐私,人家那里容得你如此!”

这话说得很透彻,马大隆不能不接受忠告;但要他放弃此行,却所不愿,想了一下、只有预作防备,便找了个药笼,携一把小小的鹤嘴锄,扮作采药的道人,作为掩护。

迤逦到了牛首山西峰,蔓烟荒草,不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茅棚,里面有个苦行僧在静修。

马大隆打个问讯,探询石窟的途径;原来误打误撞走对了,只看准方向,走个把里路便是那神秘的石窟。

马大隆道了谢,刚要辞去,和尚喊住他问道:“道长,那石窟难得有人到,你去做甚么?”

“采药。”马大隆随口应一句。

“贫僧在此已有三年,不闻那石窟中出甚么草药。道长,若非必要,还是不去的好。”

话外有话,马大隆心头一凛,便装糊涂地问:“大和尚,请问可有毒蛇猛兽?”

“虽不是毒蛇猛兽,却比毒蛇猛兽更可畏。”

“喔,”马大隆仍然不解似的,“那么是甚么呢?”

“贫僧饶舌了!种何因、结何果;佛菩萨垂戒,慎毋造因!道长,请听贫僧的劝。”

“是,是!”马大隆稽首相答,十分恭敬:“大和尚开示,谨记在心。”

说完,出了茅棚,将那苦行僧的话细想了一遍,突又翻身进棚。刚闭上眼的苦行僧,张目问道:“道长何以去而复回?”

“只为尚有迷津,烦大和尚指点。”马大隆说:“那里虽无毒蛇猛兽,却有真龙。可是这话?”

苦行僧双目大张,然后微笑,慢慢地将眼睛闭上,很快地成了入定的模样。

马大隆得此不答之答,深为欣喜;不因苦行僧看不见而失礼,再次恭恭敬敬地打个稽首,方始离去。

而茅棚中却又在叫了:“道长请回!”

“是!”马大隆急忙回身。

“道长,你是采药?”

“是!”

“药呢?”说完,双眼又闭上了。

“大和尚!”

苦行僧不作声。马大隆颇有莫测高深之感。一个人怔怔地想了一回,恍然大悟,深深一揖,悄然出棚。胡乱采了些草药,往正西而去。

“站住!”突然有人从草丛中跳出来,手持明晃晃的钢刀,指著马大隆问:“你是干甚么的?”

马大隆吓一跳,定定神细看,此人穿的是便衣,但瞒不住明眼人,是个“官人”,心里便有了几分数,从容答道:“不干甚么!走路。”

“走路为甚么东张西望?”

这一问在马大隆是猝不及防,因为他自己并不知道是在东张西望。好在他的机变很快,略楞得一楞,随即说道:“我是在看,那里有我要的草药。”

“你来采药?”

“是的。”

“药呢?”

这才知道那苦行僧的指点,乃是未卜先知;马大隆将药笼提了过来,就不必说话了。

“这里没有甚么药好采,你回去吧!”

“为……?”

“为甚么”三字还不曾出口,那人已一声断喝:“走!别多问!”

再问就要吃眼前亏了!马大隆很知趣地回头。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又看到了茅棚;灵机一动,何不再问问苦行僧去?看来他不是未卜先知,竟是完全了解真相;从他口中一定可以问出自己所想知道的东西。

进得茅棚一看,大失所望,蒲团上空空如也!苦行僧不知那里去了?

怏怏而出,仍旧往东踏上归程;暮霭四合中,影绰绰望见一群人,而且还有人是骑在马上。马大隆想起刚才的遭遇,很机警地避开;伏身草丛,屏息窥探,只见骑马、步行的一队人,约有十来个从面前经过;步行的还挑著竹蔑圆笼,隐隐透出火腿的香味,原来是食盒。

这就可以确定了!马大隆心里在想,此行的收获实在不少;不如早些回去,也免得由一惦念。

※※※

第二天下午,张永便衣来访。屏人密谈,一坐下他第一句就是:“昨天晚上,万岁爷又失踪了。”

“我已经料到,而且知道在甚么地方。”

“咦!”张永大为惊异,“马先生,你这话太玄妙了!”

所谓“玄妙”,实指荒诞。马大隆微笑答道:“万岁爷在那地方,一定还喝了酒,下酒菜有一味火腿。”

“越说越玄了!”

“我说明白了,张公公你就知道,无足为奇。实不相瞒,我昨天到牛首山西峰,石窟附近去查访过了。”接著,马大隆将当时所见所闻,细细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马先生,我很佩服你。万岁爷是不是以火腿下酒,我不知道。不过,你测度的情形,一点不差。等我讲段玄而又玄的故事你听!”

“张公公,想来是一段新闻。”

“对对!是一段新闻。”张永答说:“万岁爷跟前有个走到那里、跟到那里的小厮很听我的话。昨天不得其便,不曾闻讯;今天一问,可问出新而又新、闻所未闻的新闻来了!”

新闻果然起于石窟。江彬向皇帝密奏:那里住著一个道姑,来头不小,本是西王母驾前管理酒的老媪,只为贪杯,谪下凡尘,做了道姑,法名慈莲。

慈莲不昧前因,潜心苦修,已成半仙之体,西王母的侍儿慈花与杏蕉,偶尔亦游戏人间,都在慈莲随喜之处暂驻。过著有如凡夫俗子仙如传奇中的柳毅淳于棼之流,对于同圆襄王之梦,问皇帝想不想修一段仙缘?

皇帝经验过各种各样的尤物;如今竟能以仙女荐枕,玩女真玩出名堂来了,岂有不愿之理?当时便要江彬与慈莲去接头,请位仙女下来见识见识。

江彬去了回来覆命,说是慈莲已经应允,不过第一、要看缘分,仙女也许来也许不来;就来了,也许只是一夕清谈,并不能同圆好梦。第二、千万记得天机不可泄漏;皇帝对任何人说,天上的仙女,立刻就会知道,再也不肯下凡了。

皇帝一一应诺,果然绝对不提。于是前天驾临牛首山,半夜里悄然去访慈莲──在石窟附近,不知那家荒废了的一座别墅,其中竹林深处,隐著五楹精舍;皇帝在那里喝酒喝到五更时分,亦未见仙女下凡。据慈莲说:“到得庚申,仙女必降。”

庚申就是昨天,皇帝依然如前一天一般,由江彬扈从,微行去幽会仙女。这一次如愿以偿了。据说,四更将到,皇帝独酌无偶,倦眼迷离之际,一阵烟雾,出现一位长身玉立、头梳高髻、腰系高腰长裙的仙女;说不了几句话,双携共入罗帏。只听得宛转娇呼,笑声不绝,似乎不像大家闺秀,倒像个窑姐儿。

“真是新而又新、闻所未闻的新闻!”马大隆问道:“此刻呢?万岁爷回城……”

“是的。”

“结此仙缘,万岁爷一定喜不自胜。”

“不见得。”

“怎么呢?”

“据说仙女不大知道天上的事。万岁爷提起董双成、许飞琼,照说都是跟这位仙女在一起的,那知她茫然不知所对。万岁爷就有些疑心了。”

“疑心仙女是假的?”

“对了!”张永笑道:“不然还疑心点儿甚么呢?”

马大隆也笑了。凝神想了一下问道:“不知道仙女说话。是何处口音。”

“据说,带著点山东腔。”

“那就是了!”马大隆笑道:“必是弄了个泰山碧霞元君庙,或者斗姥宫的女姑子来哄人。万岁爷到底天纵圣明,不容易骗得过。”

“是的!万岁爷的资质上上,甚么事一看就懂,一学就会。可有一件,若是遇到绝色女子、新奇玩意,人就迷糊了!”张永忧形于色地说,“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照张永的看法,江彬的阴谋是要将皇帝引到这些诡秘的路上去。既云诡秘,就得单独行动;久而久之,大家见怪不怪,御驾一两天不露面、无足为奇;而皇帝却是单身一个人陷在江彬手中,不测之祸一发,神仙都难救了。

“我听说,江彬在鼓动万岁爷上登州去看海市蜃楼;果然被说动了,不但胶东的百姓大遭其殃,更怕万岁爷要坐船出海,风涛险恶,危险万分。马先生,你说,那时怎么办?”

“登州的海市蜃楼,连秦皇、汉武那样精刻、智力过人的人,都为所惑;万岁爷当然也为动心。这件事,倒是要趁早设法打消。”

“就打消了这件事,江彬还会出别的花样,防不胜防。马先生,”张永拿手按在他膝上,“想起乘舆失陷,有力难使,我真是寝食不安!”

这意味著如何防止江彬劫持皇帝,作乱造反,窃国篡位,张永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马大隆身上,期待著他能策划出一条万全之计。

意会到此,马大隆的心情很复杂,既感动,又兴奋,又有责任沉重、不胜负担之感。

“张公公,”他只能先这样安慰他,“凡事豫则立,就怕掉以轻心,祸起不测,悔之已迟。只要张公公有此警惕,事情就不要紧!”

“话是不错。可是光有警惕之心也不行,得想办法才好。”

“慢慢想,平心静气,冷冷静静地想。”马大隆定定神,一面思索,一面说,“我想,江彬总也知道;号令不行,就请他做皇帝,他也干不长的。所以江彬如果想造反篡位,他一定先要想到,做了皇帝会有那些人听他的话?在京的大臣,固然可以学宸濠的样,用生死来威胁;可是在外的封疆大吏,又有几个人肯接受伪命?就是在京大臣,照我看亦有许多宁死不屈,如梁阁老那种风骨铮铮的铁汉。是则,江彬在图谋大事之前,必定先有一番布置。张公公,你道是与不是?”

“你的意思是,眼前还不要紧?”

“不是这么说,要紧不要紧,危险不危险,要看江彬是不是布置妥当了?”马大隆问道:“张公公,这一点,你总该很清楚吧?”

张永舒了一口气,“照这样说,眼前确是还不要紧!”他说,“江彬除了边军以外,我想内自内阁六部,外到总督巡抚,都还没有甚么勾结。”

“既然如此,张公公你不妨从容应付,操之过急,或者过分张皇,反倒打草惊蛇,会激出变故。”

“是,是!”张永矍然改容,“马先生见教,高明之至。”

“不敢当。”马大隆笑道,“只为我爱君之心,不如张公公之切,反倒能够冷静思量。”

“说实话,”张永蹙眉低声,“当今这位万岁爷,唉,不提也罢!总而言之,不看僧面看佛面,先皇真正是有道之君;就这么一位宝贝儿子!如果另有皇子,我都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意思是很明显的,对于当今皇帝,异常不满;如果孝宗不是独子,而另有皇子,他甚至会主张废掉这位“宝贝皇帝”,另立先皇之子为帝。

“马先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过眼前虽还不要紧,却总须想个根除后患之计。这,”张永起身长揖,“我为国家、为先皇,跟马先生致谢。”

马大隆逊谢不遑,避席答说:“不敢当、不敢当,我总尽心就是。张公公,我们先小酌数杯。”

马大隆很讲究饮馔,用手制的风鸡、鱼干、松子、腌菜之类,佐以亲自配方泡制的药酒,与张永且饮且谈,先打听江彬手下的谋士是甚么人。

“他手下的谋士不多,有一个是不第的举人,小有才具、牢骚甚大;再一个也是我们内官,本来在谷大用手下,不知道怎么投靠过去了?此人名叫冯泽,能言善道,跟各部的官员很熟;倘或江彬要想勾结甚么人,大致会叫冯泽去活动。”

“那个不第的举人叫甚么名字?”

“叫赵之静。”

“此人是不第举人而有牢骚,当然是因为功名不遂之故。我在想,如果能够弄个关节给他,让他考上举人,牢骚自然就没有了,也不会帮江彬造反了。”

“话是不错!可是今年不是大比之年。”

“那就给他官做。”马大隆说,“张公公不妨找他来,问他要做甚么官,想法子如他的愿;这一来,赵之静不就归入你门下了?”

“啊!啊!不错。准定照此行事。”张永又问:“冯泽呢?”

“冯泽不足为忧,既是内官,如何逃得出你的掌握?”马大隆说,“倒是有一条以防万一的救急之计,宜乎从速布置,愈快愈好!”

“是啊!”张永很兴奋的说,“我就是要有这么一条锦囊妙计,才能安心。马先生,请你快说。”

马大隆却不肯直截了当地指点,先问:“江彬家眷可在京里?”

“在。”

“他家有些甚么人?”

“老娘、老婆、妾、四个女儿、一个独生儿子。”

“那好!”马大隆将声音压得极低,“张公公,你千万须挑机警干练而又妥当可靠的人,拿江彬全家看守住。平时丝毫形踪不可露;紧要当口,一下就能把他全家弄到手。这是以毒攻毒,劫持对劫持的一条救急之计。”

“啊!啊!好个以毒攻毒!此计妙得好。”张永凝神想了一下,觉得不妥,“不过,到了那时候,江彬只说吓唬他的,不信这回事,又待如何?”

“那时候,你就拿朱谕给他看,显然我们早就看出他心怀叵测,预先已埋下伏兵。如果他敢动万岁爷一根汗毛,问他:他的老娘和他的独生儿子还想不想活?”

“办不到,万岁爷决不肯下这么一道朱谕。”

“不要紧!张公公,反正这道朱谕备而不用,平时又不拿出来,无人识得真假。”

“可是江彬认得御笔。”

“这也不要紧,我自有法子。”

甚么法子?张永想了一会才明白,“马先生,”他问,“你的意思是仿照万岁爷的笔迹,假造一张朱谕?”

“是!这件事,我也还在行。你弄几张万岁爷的手谕来,等我看一看,保管乱真,不能让江彬识破。”

“可又有一件。要用到这张朱谕,万岁爷已经在他手里了;他如不信,去问万岁爷,戏法不是拆穿了?”

“不碍!万岁爷不知其事,也可以看作万岁爷不肯承认,这也是情理之常。”马大隆的花样很多;这时又想到一著棋,“还有个取信于江彬的法子,要所派监视江家的人,十日一报江家的动静,譬如那天有江彬的家书、江彬送了些甚么南方珍物孝敬他母亲之类,钜细靡遗,越多越妙。这一下,江彬难道还不肯承认,他一家大小的性命,在你张公公手里?”

“是,是!”张永很欣慰地,“这样做法就万无一失了,万岁爷的手谕,我那里还有四件,回头派人送来。明天下午,我再亲自来承教。”

当天晚上,张永派一名贴身亲信,送来一个上了封条的紫檀拜盒,当面将拜盒及钥匙交了给马大隆;还带来一句话:“张公公说:拜盒中的东西,只能马先生一个人看。”

“我知道,我知道。请你上覆张公公,我一定遵办。”

伪造上谕,是灭族的罪名,马大隆丝毫不敢轻忽,连由一都瞒著。直到夜静更深,道童都熟睡了,方始关上房门,打开拜盒,内中有皇帝的十来道给张永的手谕,有朱笔、有墨笔;另外是五张上用的笺纸;一支旧朱笔;一锭朱砂特制的墨,想来亦都是皇帝惯用之物。这样伪造成功的朱谕,便越发逼真了。

于是马大隆潜心玩索,既要学皇帝的笔迹,又要学皇帝的语气。体味有得,试著拟写;一遍两遍,直到上十遍,自己方始满意。收拾拜盒上床,已是曙色将透;一觉醒来,时已过午,正在盥洗之际,张永已经悄然来到。

“怎么?刚起身?”

“是的。”马大隆答说:“三更天起来‘修炼’,直到天亮才‘功德圆满’。故而起得迟了。”

这是隐语,张永很欣慰地说:“好,好!今天我没事,可以多谈谈。”

马大隆匆匆盥洗,将张永延入内寝;取出拜盒,拿他所拟的朱谕递给张永。只见上面写的是:“江彬居心不善,伪称仙缘,诳朕入牛首山,迹近戏侮,实为可恶。今江彬窃弄兵权,朕躬在外,不能不隐忍自重。唯其居心叵测,不能不防;著即密派妥人回京,将江彬家小暗中看住。倘若江彬有何不轨逆谋;可即便宜行事,将其家小先诛后奏。事关切要,毋得丝毫怠忽。切记,切记!”另外一行是“右谕张永”;再一行由顶格写起“正德十五年二月十一日御笔。”

“好极了!”张永笑道:“如果我不知有这回事,有人拿这东西给我,我亦会当是真的。”

“张公公,这可真是‘事关切要’,丝毫疏忽不得,请你仔细看,尽量挑毛病;有不妥之处,趁早可以改正。”

张永果然又仔细看了一遍,摇摇头说:“没有毛病,字像话也像。万岁爷就不称家眷而称‘家小’”。

“那么请张公公也仔细收好!”

“是的。我不会疏忽。”张永亲自将伪造的朱谕,收入拜匣。

“张公公,”马大隆问道:“保护圣躬,责任甚重;果然到了要保护的那一刻,得有个得力帮手,才能铺排得开。这一层,不知道想过没有?”

“怎么没有想过?奉烦足下,不就是在找得力帮手?”

“我只能未雨绸缪,替张公公在幕后出出主意,到了紧要关头,帮不上忙。”

这句话又勾起了张永的心事,沉思了好一会说:“马先生,你的见解很高!我仔细想了一下,帮手虽多,但诚如所云,紧要关头帮不上忙。譬如说,梁阁老,那怕是宰相,到了那时候,有权发挥不出,亦就等于无权。如今我倒又要请教,照尊意,我还该找那些帮手?”

马大隆点点头。对于这一问,他一时亦无从回答,得要从头思量。心里在想,有权而忠忱不足,能力不高,无足为恃;可恃者又往往没有充分的权力。张永要找帮手,就得既有权而又忠诚干练的人。

照这个条件,他一个一个去衡量;终于想到了一个人,欣然说道:“张公公,有位大臣,你必得倾心结纳;是南京兵部乔尚书。”

“嗯,嗯!我亦听说乔尚书很行,不过,他对我辈似乎有成见,所以我不敢贸然去自讨没趣。”

“不然!”马大隆说,“此是乔尚书对张公公尚未深知。以诚相感,木石尚且不能无情,何况是乔尚书这样的恺悌君子?”

“好!马先生既如此说,我今天就去拜访他。”。

张永倒真是很诚恳,说到做到,辞别马大隆;立即去拜访乔宇──明朝的官制,有一点与前朝不同的特色,六部尚书,共是两套,这因为南京本是太祖高皇所定的都城;当年燕王起兵“靖难”,百战艰难,破了南京的金川门,逼得他侄儿建文帝去做了和尚,即位为帝,年号“永乐”,却仍喜欢住在燕京,称为“行在”。因此,南京仍旧保持了六部。当然,在南的尚书,比不上在北的尚书,但亦不可一概而论;如南京兵部尚书,总制江南的兵马,又为守卫南京城的最高长官,权力还是不可轻视的。

这乔宇,忠直清刚,对宦官从不假以词色;所以一听张永来拜,关照门房挡驾。

张永由于有马大隆的话在先,明知乔宇故意不见,却不以为忤,平静地问道:“乔大人是不是因为我便衣拜访,认为我失礼。果真如此,等我回家换了公服再来。”

“言重,言重!”门房赶紧答说,“敝上决无此意。”

“既然如此,请你再回一声看,说我有事面告。”

门上如言再度去陈报主人,乔宇大为惊奇!他没有想到有权势的太监,亦有像张永这样谦诚的!

其实,乔宇亦未尝不知,张永在宦官中与众不同。他是杨一清的门生,当年杨一清与张永如何定计诛刘瑾,他听他老师细细谈到,对张永是相当的佩服;但此时却有不便接见的苦衷。

原来南部兵部尚书,另有两个头衔,一个称为“参预机密”;一个名叫“南京守备”,职责权力都很不小。尤其是皇帝亲征,驻驾在南京,这两个头衔所发生的作用更大,他很了解自己的地位,此时此地,连宰相的权力都不及他;有江彬、张忠这批人在,皇帝的安危,南京的存亡,江南百姓的祸福,都系于他一人之手。这样沉重的责任,自明朝开国以来,任何人都不曾有过;而履行这许多责任,最伤脑筋的一件事,便是皇帝先就作了江彬、张忠之流的护符。因此,他觉得自己必须掌握住两个宗旨:第一、只知祖训,不知其他;第二、极力抑制宦官与边将。

只知祖训,则皇帝的话,如果不符定制,亦可不听;抑制宦官与边将,当然先从疏远开始。而张永偏偏便衣来访,如果接见,即是破坏了自己的宗旨。为此深感踌躇。

那门房颇有些见识,见此光景,心里很替主人著急;怕他无缘无故得罪了张永,人家记恨在心,以后会有很多麻烦,便想了一句话来打动他。

“张太监这么客气,一定是有道理的;我看他穿便衣来拜老爷,一定也有缘故。说不定是紧要公事,耽误了不好!”

这一下,倒让乔宇想到了一个处置的办法,“好!”他说,“你去问他,如果是公事,我可以会他;倘或是甚么联络感情之类的应酬,你告诉他,我忙得很,谢谢他就是。”

“是!”

门房心想,谈公事要紧,联络感情又有甚么不好?人总有见面之情,到那时即使不是谈公事,莫非又撵他出去不成?这样一想,定了主意,出来打个转,回进去报告,张永是有公事要谈。

这一来,乔宇不能不接见。因为张永是便衣,他亦就是随身的衣著;既都是便衣,亦就只好在书房接见了。

宾主相见,乔宇的态度相当冷漠;张永却很殷勤,问起现时已经告老、在镇江家乡闲住的杨一清,可常有书信往还?

提到老师,乔宇起身答道:“是的,常有书信。”

“我与令师,曾经共过一番事。回想当年,令人感慨!”张永故意叹口气:“唉!今日之下,如果仍能跟令师在一起就好了!”

这是感慨于继起无人。乔宇又惊又喜!心里在想,张永帮阳明先生的忙,只道是扶持善类;谁知他把江彬、张忠之流,看得如刘瑾一般。而特来相访,发此感慨,亦显然有著激将之意。不过,俗语道得好,“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兹事体大,冒失不得!

话虽如此。乔宇却并没有全然装糊涂的意思,只觉得张永是在试探,自己亦不妨还以试探。

定了主意,便即说道:“张公公这话,窃所未喻。不知谁是刘瑾?”

“若有杨一清,自然知道谁是刘瑾。”

话锋更逼近了。乔宇沉吟著,有意无意地看一看张永的脸色,是一脸的正气,眼中又有殷盼的神色,断定他此来确很诚恳,决定亦报以诚恳。

“某虽不才,亦知见贤思齐,不辱师门之教!”

听得这话,张永喜上眉梢,离座长揖,同时说道:“我为苍生向乔大人致意。”

“岂敢,岂敢!”乔宇避到一边,手指著一道小门说:“张公公,请里面坐。”

里面是间密室,储藏著沿长江各省的兵马册籍,以及各种机密文书,等闲之人不得到此;能够到此,自然可以无话不谈了。

“牛首山之事,乔大人有所闻否?”

“是!”乔宇凛然答说,“那一夜,我通宵警戒,不敢阁眼。”

“眼前幸喜无事,而来日隐忧方深。”张永略停一下说:“我已定下两条密计,亦是高人指点……”

“高人”是指马大隆,张永将收买赵之静以及派人监视江彬在京家属的计划,为乔宇细细说了一遍。

“防患未然,足见张公公保护圣躬的苦心。然而,”乔宇很谨慎地说:“江彬的情形,与刘瑾不同;诛除之计,只怕要等大驾回京之后,才能相机而行。”

“是的。”张永答说:“刘瑾本不握兵权,又在京里;江彬手握重兵,扈驾在外,当然不能急切从事,以致激出事故,危及乘舆。我的意思是请乔大人在缓急之间,能助我一臂。”

“自然,自然!请张公公吩咐。”

“吩咐二字不敢当。说实话,我亦不知江彬还有甚么鬼蜮伎俩。只觉得缓急之间,外面接应要有人。”

“是!”乔宇慨然答说:“我为张公公打接应。不过,须有一个紧急联络的法子才好。”

张永心想如果是预知江彬有何异图,事先便可预防;所须乔宇紧急支援的,即在逆谋突发,乘舆陷入非常危险的处境之中,而在那种情况之下,可能自己亦被困在内,消息隔绝,又如何得以通知乔宇?

一时想不出紧急通讯的善策,张永只得将自己所感到的为难,据实相告。乔宇沉吟了好一会,点点头说:“张公公,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而且也提醒了我。我想,第一,你我二人,不必同时扈驾,尽可能分开;有尊驾的地方没有我,有我的地方没有尊驾,免得‘一锅煮’。”

“是,是!一点不错。”张永深表同意,“宸濠逆谋窃发之时,幸亏阳明先生不在场,否则,大势去矣!乔大人,请教第二。”

“第二,我们各遣亲信一人,逐日定时联络,那怕没有话也不要紧,只要见了面就表示彼此平静无事。倘遇紧急情况,亦由这两个人,随时通知。”

“嗯,嗯!”张永一面想,一面说,“这两个人,不能跟在我们身边,要守在外面甚么安全的地方,一有消息,自动通知才好。”

“正是!”乔宇又说:“第三,我这里有个匠人,潮州人,善制烟火。我想请他研究,特制几枝力量特强的号炮,请张公公交给贴身随从,密密藏好,真到没奈何之时,放起号炮,作个求救的信息。”

张永将乔宇的三点办法想了一遍,觉得还有疏漏。便从腰间解下一件珍玩,是寸把长的两条玉鱼,一红一黄,雕镂极精;他解下一条红的,交到乔宇手里。

“以此为信物,若有关系重大之事,譬如调兵救驾之类,来人如果有此信物,你我就如面谈一般。再者,一时寻不著指定联络的人,现派一个来通信,亦以此为凭信。”

“好极!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于是,彼此指定了一名亲信,约定每日中午在兵部衙门联络。得此结果,张永与乔宇都很高兴;一直谈到黄昏,方始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