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到达良乡,首先给江彬看。一看大伤脑筋,叛乱平息,元凶就擒,御驾亲征岂不是变成师出无名了。

因此,江彬主张搁置这一件捷报,是不瞒上而瞒下,随扈的梁储、蒋冕不知其事,亦就不会谏劝回驾,而皇帝知道了这件事,却并不见得高兴,因为他本来是想生擒宸濠,显一显自己的本事,这一来就无用武之地了。

当然,宸濠既败,江彬就要动朱宁的手了。先使一条调虎离山之计,劝皇帝命朱宁回京去管“皇店”。

这“皇店”不是玄武门外的宝和店,是在京城西北角的西直门与德胜门之间,原来是民居,地名叫做“积庆坊”、“群玉坊”。皇帝起造豹房,附带拆平了这两坊之地,开设酒肆及各种商铺,名为“皇店”。管理皇店是好差使,但不是紧要差使,派任朱宁未免屈了他;然而朱宁不敢争,因为他心知已经失宠,且将失势,能够回京去悄悄布置一条脱身之计,亦未始不是好事。<

※※※

在良乡住了两天,勾当诸事略定,正将启驾之际,皇帝忽然发现失落了一支玉簪,不由得大为著急。

这支玉簪,在皇帝看来,比五军都督府的兵符还要紧,因为是“美人之贻”,而且别有关系。

这个美人姓刘,是山西的乐户,上年皇帝出塞,在太原选歌征色;其中有个歌伎,容貌出众,歌喉绝佳,皇帝大为欣赏。一夕召幸,欲仙欲死,问她的出身,才知道是晋王府的乐工杨腾的妻子,有夫之妇,从来不入后宫,唯独正德皇帝并无此一顾忌;从榆林回跸,经过太原时,将她召入行幄,带回京城。宫眷自皇贵妃、贵妃、妃嫔以下,还有七等,皇帝将她列为第四等,因为这一等的名称就叫“美人”,在皇帝看是名副其实的封号。

皇帝与这刘美人似乎有夙缘,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不论甚么人触怒了皇帝,已经降旨处决,只要刘美人一句话,便可刀下留人。因此,从江彬开始,都称她“刘娘娘”;这是最大的恭维,因为照宫里的规矩,不是后妃是不能称“娘娘”的。

当皇帝计议亲征时,原以为此去必有一场恶战,不愿美人受惊,所以将她安置在水陆要冲的通州,约定看情形再来接她。于是刘美人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郑重交付皇帝,作为将来迎取的信物。

“必是驰马弄丢了!”皇帝吩咐:“多派人去找!”十几万人马所经的官道上,去找一支小小的玉簪,无异大海捞针,连找三天找不到,皇帝只好算了,下令启驾。

浩浩荡荡由良乡南下,日落时分到了保定府,自巡抚以下,都在北门城外跪接,跟著在巡抚衙门大堂,摆设酒宴慰劳“镇国公”。

“你叫甚么名字?”皇帝问巡抚,是明知故问,有意要开玩笑。

这位巡抚跟皇帝的祖父宪宗有个同样的毛病:口吃。偏偏姓名不巧,姓伍名符;加以皇帝垂询,越发期期艾艾,只听他在说:“臣、臣叫伍、伍、伍……”始终不能把他那个单名的“符”字说出。

于是皇帝举起双手,接在嘴上,作出吹唢呐的姿态,鼓起嘴唇:“呜、呜、呜……”

见此光景,江彬首先大笑──皇帝恶作剧,说笑话,必得有人捧场。这样笑法,不但不是失仪,而且正投所好,于是皇帝也纵声大笑了。

伍符却只有苦笑的份儿,不过一场困窘总算过去,起身率领文武官员,捧爵进酒,为皇帝上寿。

“伍巡抚是好酒量。”有人说了一句。

“那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我们来赌赌酒。”

赌酒的法子很简单,皇帝抓一把杏仁在手里,让伍符猜数,猜不中便得喝酒。这是很不公平的赌法;一把杏仁十来粒,伍符猜中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当然连连罚酒。

猜到第五次,居然让伍符猜中,皇帝心里有数,这下该轮到自己喝酒了。可是他不愿喝罚酒,故意将手一松,八粒杏仁都落在地上,却拿脚踩住一粒。

“伍符,捡起来。”

“是、是……!”伍符答应著,跪了下去捡杏仁,一共捡到七粒。

“不对!”皇帝说,“一共九粒,还有。再找!”

本无此两粒杏仁那里去找?皇帝便罚他的酒,如杏仁之数。伍符本来就有些醉了,那经得起再灌下七大杯酒?因而醉眼迷离,脚步歪斜,身子东倒西歪;有人上来扶他,结果连相扶的人一起倒在地上。皇帝又复大笑。

※※※

由德州上了龙船,沿著运河南下,到得山东临清,皇帝忽想念刘美人,恨不得即时见面。于是,遣派一名太监,星夜急驰,到通州去迎取,限期五天覆命。

限期未误,但刘美人不曾来。“刘娘娘说要信物。”太监回奏,“奴才不知道是甚么信物?问刘娘娘,她不肯说,只说没有信物不能走!奴才怎么劝也劝不听。”

“呃,是了!”皇帝想了一下说,“只有我亲自去接。快找一只快船,大小不管,要快……”

此地正好有一种名为“草上飞”的小船。皇帝即下令不须通知,上船就走;八个人轮番打桨一路急行,赶到通州,将刘美人接到小船上,然后回航。

时逢深秋,北风大作;去时逆风,归时顺风,小舟顺流而下,其疾如箭,可恨的是运河中大船太多,挡住去路,变得要快也快不了。

于是便有许多官船倒楣了──在运河中,平日最神气的是官船,逢关过卡,毫无困难;港埠停泊,总有很好的位置。遇到江面狭窄之处,民船要让官船先行。而这时却一反常例,皇帝穿的便衣,老百姓不认识他,皇帝的架子摆不出来;就摆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老百姓不能理解,万乘之尊的天子,怎的会不穿龙袍而坐一只小船?若有好事的,以为有人冒充皇帝,纠缠告发,岂非自取其辱?所以还是知趣少惹是非为妙。

但官船不同了。既然是官,总知道皇帝喜欢微行;更知道皇帝正自称“总兵”,领兵南征宸濠;甚至有些是见过皇帝的。只要从人一道破身分,官船上的主人没有不诚惶诚恐的。一路上坐船阻挡了皇帝去路的官儿轻则受到申斥,重则船头罚跪,有个到湖广上任的布司参议林文缵最倒楣,京中新娶一个十九岁的姨太太,为皇帝看中了,抢到自己船上,与刘美人一起载回临清。

到了临清,有道王阳明的奏疏在等他。当王阳明报捷时,已料到皇帝会假亲征之名,到江南来玩一趟,所以特地奏明,说宸濠在谋反之前,就已顾虑到御驾亲往,先在沿路布置了刺客,“期为博浪、荆轲之谋”;现在宸濠已经被擒,理当献俘阙下,但怕一路还有奸党馀孽,找机会抢走宸濠,所以他决定亲自押解俘虏到京。

不道皇帝还是要亲征。由江彬作主,以“军门檄”发给王阳明的指示是,好生看管俘虏,等大驾到了南昌再说。王阳明看看拦不住皇帝,不得已求其次,希望在南京献俘,以期早早了结这重公案,便好奏请回銮。

“你们怎么样?”皇帝怏怏不乐地,“大老远地跑了来,是来杀一个俘虏?”

“如果是这样,无以显万岁爷的神武。”江彬很有自信地说,“万岁爷无须烦心,臣自有区处。”

“也罢!你去办。反正不能做窝囊的事。”

于是又想了一个花样,以所谓大将军的“钧帖”通知王阳明,将宸濠放回鄱阳湖,等亲征、接战以后,擒获宸濠,奏凯论功。

世上那里有这样荒唐的事?王阳明大伤脑筋,召集幕友计议,想出来一个办法,不管皇帝愿意不愿意,将宸濠送到南京,当面献俘;如果皇帝不受,便联络文武百官,一起谏劝,皇帝总不好意思再任性胡闹了。

谋定即动,王阳明带著宸濠,悄然上路,由上饶、玉山、取道浙江,转往南京。适时张忠、许泰得知消息,派人追了下来──世上竟有这样的怪事,明明是待献的俘虏,偏要夺回去放掉再抓!王阳明心想,真的放掉又能再抓住就好;倘或纵虎入山,毫无踪影,既令城市不复受害,有此威胁在,总是莫大的隐忧。所以微服疾驰,堂堂巡抚像亡命之徒似的,一直逃到杭州。

幸好,杭州有个可以为王阳明帮忙的人在。此人就是与杨一清定计除刘瑾的张永,他是奉命“打前站”,正巧到了杭州,与王阳明不期而遇。

王阳明颇有知人之明,知道张永是个可与为善的人,决定跟他开诚布公地请求援手。

“张公公,”他说,“江西的百姓,久受宸濠的荼毒,如今遭此大乱,又逢旱灾;还有京饷、边饷要供输,困苦之极。张公公,你得救救江西百姓才好。”

“是啊!”张永答说,“天灾人祸,那一省百姓都苦。”

王阳明一听这话,便知张永的意思,不能单独为江西出力;那就得格外敷陈一番理由,才能打动他的心。想一想,有话说了。

“张公公,百姓活不下去,就会逃到深山,聚众作乱。从前迫不得已替宸濠出力,是胁从,解散很容易;如果无路可走,奸党群起,天下将成土崩之势,那时要兴兵定乱,就不比现在这么容易!”

这几句话,说得张永悚然动容,“王先生,”他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此来,是因为皇上左右小人太多,我想遇事奏谏,稍作弥补,不是想争功劳的。”

“是的!张公公功在社稷,体国之忠,无人不知。”

“谬奖了!”张永答说,“我亦不过略存保全善类的赤心而已。不过,要皇上肯纳谏,有个作法。”

“正要请教!”

“皇上性情,你们大家都知道的,最任性不过。将顺其意而行,犹可挽回于万一,如果硬要劝阻,反而激成僵局,越发听小人的话了。”

“是,是!卓见高明之至。”王阳明说,“请张公公还要指点。”

“王先生,我先请问,你信不信我?”

“自然信。不然不会来求教了。”

“那么,我再请问,你的意思,是希望大军不到江西?”

“是!”

“其次呢?”

“宸濠决不可轻纵!纵虎容易,后患堪忧。”

“我知道,我知道!”张永沉吟著。

“张公公,”王阳明问道,“有何为难之处,尽请明示。”

“我细细想过,御驾不入江西,我答应王先生,定可办到。不过,北军此来,不到南昌一行,恐怕心有未甘。”

这是说,不是江彬、许泰,便是张忠之流,一定会以剿宸濠馀党的名义,到江西去骚扰一番。王阳明觉得张永很诚恳,决定进一步还报以同样的态度。

“果然要来,唯有小心接待。张公公,”王阳明说,“守仁别无所长,唯有一片真诚,如今要以大事奉托。”

“不敢,请说来看。”

“我亦不必候旨了。宸濠就交给张公公,我好早回江西。”

张永深为感动,以这样重要的俘虏移交,足见王阳明是如何推心置腹。他口虽不言,心里却已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保护这样一个难得的忠臣。

※※※

回到南昌的第三天,从扬州来了一名锦衣卫的校尉,随带四名番役,直冲到王阳明的行馆下马,拿马鞭子指著直嚷:“接大将军的钧帖!”

原来这又是张忠、许泰特意与王阳明为难,派锦衣卫来索取宸濠。幸亏在杭州已交给了张永,此时不感为难;说明经过,锦衣卫无可奈何。

等把此人安置在行馆,商量要送谢礼,王阳明坚持只能送五两银子。锦衣卫的人,作威作福,到处有人恭维;地方官送程仪起码也得上百两银子,如今王阳明只送五两,锦衣校尉认为意存轻视,一怒之下,将五两银子摔在地上,掉头就走。

去送程仪的小吏,据实回报,惴惴然捏一把汗,王阳明反倒安慰他说:“不要紧!我自有法子让他不至于生气。”

到得第二天,锦衣校尉来讨回文,一脸的懊恼愤怒,只想找人生事的样子。王阳明得报,亲自出见,行礼之时先握住他的手。

“正德初年,我下过锦衣卫狱,关了好久,从来没有见过轻财重义,像足下这样的锦衣卫!”他说,“昨天我送区区薄礼,听说你不肯收,让我很惭愧。实在是太少了!”

“哼!”锦衣卫微微冷笑,想说:原来你自己也道太少,拿不出手!可是话到唇边,终于又咽了下去。

“我没有别的长处,只会做文字。”王阳明又说,“将来我一定要好好写一篇文章,表扬足下;让大家知道,锦衣卫有你这样的好人!”说罢长揖道谢。

那个锦衣校尉是气得一夜不曾睡好的;这天一早上门,便打算好了,倘或回文迟延,或者抓著任何一点错处,便要大闹一场。事情闹得再大,那怕揍了巡抚也不在乎!反正张忠、许泰恨得王阳明牙痒痒地,到时候自会替他出头回护。

谁知王阳明是耍了这么一套!拳头再狠,打在棉花上可是白费力气。然则出手就太无聊了。那校尉一肚子的气,不由得就大泄特泄,心里也慢慢平伏了。不过,如说改容相谢,就此下定决心去做一个好人,到底还不到那种修养。只是一言不发,接取了回文,默默而去。

※※※

张永从杭州循运河北上,一直到清江浦方见到皇帝──此处是黄河与运河交会之处,南来北往有名的一个大码头,漕米接驳,有许多仓房,监仓的太监名叫张杨,私第极大,有园林花木之盛。皇帝就驻跸在张杨家,新学会一样玩意:钓鱼。

照说,以皇帝那种片刻安静不下来的性情,何能静静垂钓?不过,皇帝的钓法,与众不同,先挑定风景优美而出鱼的湖边,搭起黄幄,三面封闭,前对湖面,准备酒食,美人陪侍,皇帝就坐在黄幄的锦茵上垂钓。如果时间久了。江彬便请皇帝暂时休息,悄悄换上一枝鱼儿上钩的钓竿,浮子一动,左右鼓噪,急急请皇帝提起钓杆,钓上来常是七八斤十来斤的大鱼,左右又欢呼鼓噪,恭维的恭维,讨赏的讨赏,热闹非凡。因此,皇帝乐此不疲,每天都要过一过钓鱼的瘾。钓得的鱼,分赐随扈大臣;而被赐鱼的又各献金帛致谢,皇帝成了天下最富的一位渔翁。

张永一到,皇帝也是在钓鱼的黄幄中召见,首先就问。“派你先去预备一切,你怎么就回来了?”

所谓“预备一切”是预备在南京驻跸,也预备御驾亲临江西,张永便即答道。“奴才先到南京,再到杭州,打算转道江西,在杭州遇见王守仁;这个人,真是大大的忠臣。”

“喔,怎么样?”

“王守仁半个月功夫就破了宸濠。说起来就像周瑜、诸葛亮火烧赤壁,大破曹兵那样,好一段评书,可以给万岁爷下酒。”

“好啊!”皇帝欣然说道,“既如此,取酒来,我来听这段评书。”

于是收拾钓竿,重设杯酌;皇帝席地而坐,让刘美人偎倚在身边,细听张永讲王阳明大破宸濠的故事。

王阳明处置南昌突变的手法,本就机变迭出,行动神速;而奇正相生,虚实互用,又深合乎兵法。加以口才甚好而又深知皇帝心理的张永,刻意渲染,更觉动听。皇帝眉飞色舞之际,对王阳明的印象,大不相同了。

谈完江西谈浙江,“王守仁想亲自献俘,完全是为了慎重起见,并无争功之意。如今大功告成,他想辞官回家省亲;奴才心想,万岁爷最赏识忠臣,所以,”张永用略带惶恐的声音说:“奴才斗胆,替万岁爷把他留下来了。”

“该留,该留!”皇帝问道:“逆贼呢?”

逆贼自是指宸濠,张永答说:“王守仁已交给奴才了。奴才请旨,是不是就在南京行献俘礼?”

“这不忙!你把逆贼交给张忠,仍旧回南京去等我。”

※※※

同为掌权的大太监,王阳明将宸濠交给张永而不交给张忠,使得此人越发愤恨,因而想出一套诬陷的话,在皇帝面前煽动。

张忠说,王阳明本来是依附宸濠的,后来看到宸濠不能成大事,为保禄位,所以见机而作,反过来攻宸濠,实在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又断言,王阳明迟早必反,劝皇帝早早将他除去。

幸亏有张永的话在前面,张忠的馋言,对皇帝不发生作用。于是张忠面请领兵赴江西,搜剿宸濠馀党,这当然是一请就准的事。

“奴才想将逆贼带去。”张忠说道,“抓逆党,好叫逆贼辨认。”

“也好!”皇帝点点头说,“你跟许泰先走。我也要走了;如果你们在江西办不下来,尽管告诉我,看我的!”

这表示皇帝仍旧不忘情于“亲征”江西。但江彬此时渐有异谋,觉得以江南繁华、淮扬风月让皇帝迷恋不已,留连不返,自己便可紧紧掌握住皇帝的一切,挑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弑君篡位,将大明天下改姓为江。如果驾入江西,亲收大功,当然凯旋还京,去过一过耀武扬威的瘾;那一来自己的心愿,一时就难以实现了。

因此,他劝皇帝,江西之事,不足上烦睿虑。莫辜负扬州的二分明月、金陵的六朝金粉,且一享富有四海的天子之福,才是正经。

皇帝一向认为声色犬马才是正经,所以江彬的话很容易入耳。指派江彬的一个同党太监吴经,到扬州先去预备“都督府”。

这吴经工于心计,对于江彬的想法与作法,揣摩得很深。江彬的想法是想巧取大明江山,而做法不脱从古以来,佞幸对待昏君的故智,导皇帝于荒淫一途。这样做法,在江彬的计算,有三样好处:

第一、皇帝日夕沉湎于酒色,懒得过问政事,自己就可以乘机窃权。

第二、因为皇帝不理政事。也就不了解政事;即或一旦醒悟,想大振乾纲,亦有无从措手之苦。大权仍可把持在自己手里。

第三、作威作福,大肆骚扰,搞得民怨沸腾,自然失尽民心。尤其是宸濠起事,檄文中便指责皇帝荒淫无道,如今宸濠虽灭,而皇帝故态不改,且复变本加厉,百姓便会有这样一个想法:也不能说宸濠没有道理,可惜他未成大事!到此地步,皇帝就是死不足惜的昏君;一旦被弑,很少会有人起而报君父之仇。这一来,自己在篡位之时,阻力就少得多。

吴经有此了解,极力迎合,即专以丧失民心、拆皇帝的台为宗旨。一离清江浦,便假传圣旨:由此到南京,民间一律不准畜猪。

理由是猪朱同音,犯了忌讳。可是不准畜猪不是准许杀猪,杀猪是“杀朱”,那不成了造反了?有些人家不明其中的奥妙,心想不准畜猪,只好杀来自家吃。这下闯了大祸!吴经派人逮捕,要治大逆不道之罪;因而倾家荡产者,不知几许人家。

既不准畜猪,又不准杀猪,怎么办?地方官无不大伤脑筋。请示吴经,总算有了一个办法,投入水中淹死。于是几百里之地,只猪全无。而祭礼通常用猪头三牲,没有猪,羊又受池鱼之殃。

到了扬州,吴经挑选最壮丽豪华的一所巨宅,作为“都督府”。接著又假传圣旨,征集处女幼孀,以备“御用”。其实皇帝就有龙马精神,也“用”不了那么多处女幼孀;一经入选,百分之九十九送入京师浣衣局安置,从此与家人生离死别,过著无生趣的日子,因此,民间惶惶然不可终日;有处女幼孀的人家,更有大祸临头之感。

于是,“抢亲”的风气大为流行。本来“抢亲”是男家邀集亲友去抢女家,将新娘子抢到手,与新郎一起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再与女家谈到做亲戚。而这一次扬州的抢亲,正好相反,单身汉大交桃花运,到处都有人抢他去做女婿,不花分文财礼,白得如花美眷。于是,有些登徒子被抢而遁;遁而又被抢,七八天功夫,做了五六回新郎倌。有些则嫌新娘貌丑,不肯同床,岳家少不得还要央求说好话;更有些误抢了有妇之夫,以致大家闺秀,亦不得不屈居小星。

这样要不了十天功夫,扬州城里纠纷迭起,秩序大乱。知府蒋瑶心想,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将来那无数一夕之间造成的怨偶,更将引起无穷的后患,因而决定拼著一顶乌纱帽不要,跟吴经去争一争;争不过吵架,吵不过拼命!

这位知府其实人很懦弱,虽下定了绝大的决心,要去实现这个决心却很难;几次把勇气鼓了起来,总是畏怯不前,半途而废,恨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他有个得宠的丫头,名叫如意;平日侍候书房,颇为慧黠,见此光景,便开玩笑地说:“老爷,人道酒能壮胆;何不喝到微醺的时候,乘兴而去?”

“噢!”蒋瑶猛然一拍大腿,“言之有理!拿酒来。”

这一下如意大为失悔。一句戏言竟当了真;如果喝醉了去,一言不合,发生冲突,岂不惹祸?因而陪笑说道:“老爷,老爷!我是说说笑话的!”

“不是笑话,唯有这么一个办法,才可望救得了扬州百姓。我志已决,你不必再劝。”蒋瑶平静地加了一句:“劝亦无用。”

看他的态度,料知难以挽回。如意觉得祸是自己闯出来的,还得自己设法为主人免祸。想了好一会说:“老爷,你要喝了酒去可以;不过,要带我一起去。”

“胡闹!你如何抛头露面,不怕人家看上了你,把你抢去?”

“我不怕!”如意答说,“真的抢了我去倒好了,我也能救扬州的百姓。”

“听说刘娘娘很讲道理。如果抢了我去,我正好替扬州的女人诉诉苦。”

“嗯!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要跟我去干甚么?”

“怕老爷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我好帮著老爷办交涉。”

蒋瑶心想,这丫头胆子很大,口才很好,理路也清楚,带了去确是一个好帮手。虽然传出去是个笑话,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于是呼酒快饮;他的酒量不好,四两洋河高粱下肚,便已满面通红,豪气勃勃,推杯起身,大声说道:“走吧!”

一乘大轿以外,另备一乘小轿,供如意乘坐,吴经那里的人,看知府喝得酒醺醺地,带个丫头去谈公事,都诧为奇事。通报进去,吴经亦觉困惑,但也好奇,立即出厅接见。

“蒋知府,你喝了酒了!”

这是极普通的一句话,谁知会引得蒋瑶勃然大怒,“对了!”他瞪著眼说:“你不准我喝?”

吴经愣住了,“怎么回事?”他困惑地问左右:“蒋大爷存心吵架来的?”

“一点不错,我是存心吵架来的!”蒋瑶以酒壮胆,了无所畏,大声问道:“吴太监,你有完没有完?”

“甚么有完没有完?”

“在扬州找女人啊!闹得太不像话了!吴太监,我跟你实说,你如果这样闹下去,我不但跟你吵架,还要跟你拼命。你搞得我这个知府当不下去了,与其给扬州老百姓骂得我不能做人,还不如跟你来拼一拼!”

吴经把脸都气白了,但醉汉不可理喻,只一迭连声地说:“晦气,晦气!怎么遇见这样的官儿!”

“吴公公,”如意抗声说道:“这个官不坏!请吴公公去打听,蒋知府在扬州很得百姓的爱戴。他今天喝酒喝醉,也是不得已;有道是‘借酒浇愁’,眼看扬州城里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雾,他做父母官的,难道能无动于衷?”

这几句话是在暗中责备吴经骚扰,欲待翻脸,却抓不住她的错处──太监的心理都不正常,有时喜怒莫测;像此刻,吴经突然之间,觉得这件事很够味,不自觉地放缓了脸色,“你是甚么人?”

他问:“可是蒋小姐?”

如意还未曾答言,蒋瑶抢先说道:“不错!是我女儿,还没有人家,你们要抢她好了!她不怕你们强抢。”

“蒋知府醉了!”吴经笑著对校尉吩咐,“扶蒋老爷去休息,好生侍候。”

“喳!”四名校尉一齐上前相扶。

蒋瑶却不领这个情,攘臂相拒;校尉便待用强,如意怕真的发生冲突,急忙喊道:“吴公公,你们由他!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好吧!你们放手。”

校尉放了手,如意又去安抚蒋瑶,把他劝得安静下来,如意才又跟吴经接话。

“吴公公,蒋知府为扬州的处女幼孀请命,请吴公公高抬贵手,饶了她们吧!”

“不!我是奉旨办事。蒋小姐,你应该知道抗旨是甚么罪名,蒋知府不怕脑袋搬家吗?”

“来!”蒋瑶霍地起立,举手作个引刀割头的手势,“来取我的脑袋!”

“吴公公!”如意急忙分辩,“蒋知府决无抗旨之意。”

“这不叫抗旨,甚么叫抗旨?”

“这不是抗旨。‘心所谓危,不得不言’;百姓是朝廷的百姓,不逼得他们无路可走,是不会作乱的。万一不幸,发生变故,朝廷一定要追究责任。吴公公,那时候你可不要说,蒋知府事先没有提出忠告。不,”如意提高了声音说:“是警告!”

这几句话居然说得吴经不能不认真想一想。他做过好几个省份的镇守太监,大大小小的地方官,不知道见过多少,在他印象中,都是以保禄位为第一,战战兢兢,唯恐供应不周;至于欺压百姓,谄媚上官及钦差,希望借此升官的,亦复不少。像蒋瑶这样的强项令,真是绝无仅有;一个人可以连性命都不要,那就没有甚么可怕,也就没有甚么可威胁他了。

见机为妙!他念头一转,有了计较。“我不知道民间是这样子张皇!好了,”他说,“反正人也选得差不多了,我正式发公事给蒋知府,停止选取处女幼孀!”

“老爷,老爷!”如意喜孜孜地推著蒋瑶的手臂,“吴公公答应了!你老给人家道谢啊!”

蒋瑶的酒意本来有七分,经过刚才那一番发泄,至多还剩下三分,脑筋已清楚得多,便即长揖到地,同时说道:“我替扬州百姓,感谢大德。”

“不敢,不敢!”吴经还著礼说:“蒋知府请回去吧!公事我马上送到。”

果然言而有信,公事立刻送到府里,而且他手下亦停止了骚扰。扬州百姓大大地透了一口气,“抢亲”之风,即时消失。小家妇女,也敢抛头露面了。

但是,吴经却另有布置。抢来的妇女不少,都安置在尼姑庵里,千中选百,百中选十,称得上姿容美妙的,却还不多。他心里在想,皇帝对扬州的期望甚深,拿这些庸脂俗粉进御,必定不满,以后就不用再想谋干甚么好差使了。

于是心生一计,遣派亲信,收买本地的那些三姑六婆,悄悄打听,那家有绝色女子,那家有风流小孤孀,那家有色艺双绝的所谓“瘦马”;住处进出的通路如何?一一考查明白,方始动手。

动手那天,先派几名校尉出城,到了三更时分,突然来叩城门,说是“大驾将到”。皇帝此行,作息并无定时,夜半临幸,不足为奇;迎驾该做的事,是早就接头好的,如果大驾进城是在夜里,大街小巷,应该家家在门外摆设香案,红烛高烧,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就在家家户户,静悄悄等候大驾光临的时候,吴经派出数百名校尉,十个八个一群,分道并进,同时动手;闯进民居,指名索取,扬州城里简直沸腾了。不过,吴经这一次的行动迅速,天还未亮,便已歇手;撤回校尉,派人通知蒋瑶,皇帝还有几天才来。

蒋瑶气得真要跟他拼命了。怒气冲冲地上门,吴经挡驾不见,只叫人出来跟蒋瑶道歉,道是“只此一回,下不为例”。强盗行径加上无赖手段,蒋瑶除了恨声不绝以外,无可奈何。幸而,这一次吴经倒真的言而有信,民心总算稍稍定了下来。

※※※

皇帝是十二月初一到扬州的。彤云漠漠,西风劲急,是出猎的天气,于是皇帝垂钓的兴趣很快地消失了。

第一次只带了几个人,出北门,到蜀冈。这条延亘四十里的冈岭,是扬州的名胜之地;有一座古刹上方寺,寺旁有口井,名为蜀井。据说山脉与水脉,都通四川,故而以蜀为名。

上方寺后面是一片茶园,茶味甘香,如高山上的所谓“蒙顶”茶。就是这片茶园和这口井,使得皇帝暂驻马足,临幸上方寺礼佛品茗,毫无架子地与老和尚闲话。

“怎么叫上方寺?”皇帝问。

老和尚法名一得,颇通翰墨,引宋朝绍兴年间的郡志答说:“扬州原有东西南北四座寺,本寺就是北方寺。北方在上,所以名做上方寺。”

“寺里和尚多不多?”

“不多。只有二十馀众。”

“平时以何为生?”皇帝问道:“靠施主布施?”

“布施不多。寺中略有薄产。”

“我看你们一个个红光满面。”皇帝问道,“大概都偷荤吃腥吧?”

一得庄容答道:“君无戏言!”

皇帝碰了个软钉子,觉得一口闷气憋在心里不舒服,立即转到一个念头,“我看看你们的香积厨去。”他站起身来。

一得诚惶诚恐地在前引导,皇帝故意落后两步,向跟在身边的侍卫低声嘱咐了两句。

原来皇帝不信上方寺和尚的清规,叮嘱侍卫在香积厨中稍留意,看藏著甚么荤腥没有?那侍卫“拿著鸡毛当令箭”,一进香积厨便动手搜查。

厨中桌下都找到,只有青菜萝卜。料知搜不到和尚偷荤的证据,皇帝心里不舒服,那侍卫一不做、二不休,领著人去搜禅房。

无奈上方寺的和尚,清规极好,搜遍禅房,一无所获。有人说,和尚偷荤,有个异想天开的法子,将猪肉与调味的作料,一起纳入一把新溺壶内,拿皮纸封口,然后用佛前燃剩下的蜡烛头当燃料,文火慢煨,便是“火候足时他自美”的“东坡肉”,因此,搜索时特别注意禅床下面的溺壶,而结果只是白白闻了些臭味而已。

正在扰攘之际,吴经带著人赶到了,问知经过,吃惊地说:“糟了!这下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侍卫困惑地问,“那不就算了!”

“算了?你们倒说得轻松。搜不出证据,不就显得万岁爷冤枉这些和尚偷荤吗?”

那侍卫愣住了,“我只当搜不出甚么,万岁爷不过有点失望,心里不大舒服而已。”他说,“照吴公公的说法,好像伤了万岁爷的天威似的。”

“可不是?这得想法子补救。”

“这容易!”有个小太监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名叫来旺,本来在宫中专为教导太监而设的“内书堂”读书,循规蹈矩,十分老实,自从跟出京来,三四个月的功夫,学得调皮捣蛋,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此时自告奋勇地说,“等我去搜,包管搜出证据来。”

说著,往禅房奔了去,一转眼之间,手里拿著一个纸包,笑嘻嘻地奔了回来。

“这不是?”

他手里是个油纸包,打开来看,油光闪亮,香味扑鼻的一块腊羊肉,看油纸上还刷印得有字:“清江浦四春园熏卤味。百年老店,遐迩闻名。认明葫芦为记,庶不致误。”

“好小子,”吴经拍著他的脑袋说:“你还会这一套!你说,是那里搜到的?”

“呶!”来旺顺手一指,信口胡说,“东头第三个铺位下面。”

于是睡那个铺位的和尚,遭了飞来横祸;将他找了来,连那块腊羊肉一起送到皇帝面前,“人赃俱获”。差使干得很漂亮。

“如何?”皇帝微笑著问一得,“这可不是戏言了吧?”

听得这句话,一得才知道是自己那句“君无戏言”惹的祸,赶紧合什答道:“方外微臣,惶恐之至!请陛下将这个僧人,交与方外微臣,按清规处治。”

皇帝不过一时不服气,既听得求情,也就算了。那知本可无事,而被诬的和尚却掀起了波澜。

“这明明是栽赃嘛!”那和尚大叫,“我没有去过清江浦,那来清江浦的酱羊肉?”

此言一出,皇帝喝道:“慢著!你们谁栽赃害和尚?”

这下看起来来旺要倒楣了。吴经赶紧上前,下跪答奏:“回万岁爷,没有人敢栽赃害和尚。”

“这事儿有点怪!”皇帝问道,“是谁找到的酱羊肉?”

“是小太监来旺。”

“在那里?”

“在外面伺候著。”

“你把他叫来!等我问他。”

吴经答应著,抢先奔了出去。他是怕来旺很少有到御前的机会,胆怯说了实话,事情就会搞得糟不可言,所以急于要去叮嘱一番。

“你别怕,一切有我!”

他拍拍来旺的肩说,“说话不要急,一口咬定,包你没事还有赏。”

“你老放心!”来旺人小鬼大,拍一拍胸脯说:“这档子小事,我顶得下来,砸不了的!”

到得御前,神色泰然,跪下磕头报过名,只听皇帝问道:“这包酱羊肉是你找到的?”

“是!”

“那么多人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甚么,你倒是一进去就找到了!”

“回奏万岁爷,奴才的鼻子最灵,一进去就闻到了香味。”来旺答说,“钻到那和尚的铺位底下才找到。那包肉藏得很严,所以别人找不到。”

这套鬼话,入情入理,但皇帝总觉得清江浦这地方犯嫌疑,第一、和尚偷荤,只要有肉就可解馋,特为远到清江浦去买包酱羊肉,带回寺里来吃,未免不近人情;第二、随从的太监,刚从清江浦到此,倒是很可能带得有酱羊肉。

因此,他觉得这桩官司,还得求证,想了一下说:“你说你鼻子很灵,我倒试试。”御手往口袋中一探,掏著一样东西,握在掌中,向前一伸:“你猜,我手里是甚么?”

“奴才用不著猜,闻得出来。”来旺使劲嗅了两下,他的鼻子很灵,确非虚语,为了自炫其能,故意这样说道:“奴才知道了,可是不敢说。”

“这,这有甚么不敢说的?”

“是刘娘娘的一个豆蔻盒子。”

皇帝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是刘娘娘的?”他伸开手掌,果然是个很精致的金豆蔻盒子。

“因为豆蔻盒子上有胭脂花粉的香味。”

皇帝将金盒凑近鼻孔细嗅,果不其然,便笑著说:“好家伙,你这简直是狗鼻子!”

“万岁爷,”吴经接口说道,“豆蔻盒子上的粉香都闻得出来,酱羊肉的味儿更应该闻得出来了。”

一句话扫光了皇帝脸上的笑容,“对了!”他说,“足见不是冤枉!好可恶的贼秃。”

一见龙颜震怒,从一得以下,所有的和尚都吓得发抖,吴经却又火上加油地添了一句:“竟敢在万岁爷面前抵赖,胆子太大了。”

“可不是!”

“上方寺和尚不守清规,欺君罔上,候旨发落。”

“这座寺就该拆掉。”

“喳!”吴经响亮地答应著。

“和尚交僧纲司,勒令还俗。”

“喳!”吴经问道,“偷荤的和尚,请旨,要不要办罪?”

“怎么不要?交给扬州府就是了。”说完,皇帝起身就走。

锦衣校尉,一阵风似的扈从著皇帝走了;吴经也上了马,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老和尚,你等著来拆你的寺吧!”

一得大起恐慌,拉住吴经一条腿不放,“吴公公,吴公公!”他说,“你得救一救上方寺!不然,老僧死在马前。”

庞眉的老和尚,作出哀声;吴经一时不忍,发了善心,无可奈何地说:“你亲耳听见的,圣旨那个敢违!教我如何救你?”

“这,老僧就不知道了!老僧只知道求吴公公相救。”

吴经沉吟了好一会,忽然喜孜孜地拍掌说道:“有了!有一条计策。不过,也得靠你自己。”

他重新下马,悄悄为一得授计。讲了好半天才讲完,上马回城,找到锦衣卫指挥要二十个人;又通知扬州府征召泥水木匠各五十人,带齐斧头锯子,第二天一早齐集,到上方寺去拆屋。

次日黎明,人手齐备,吴经亲自率领,装模作样地到上方寺打了个转,仍旧带著人回城,到“镇国公府”去见皇帝覆命。

“上方寺拆掉没有?”皇帝一见面就问。

“奴才带著人去了,二十名校尉,五十名泥水匠,五十名木匠;到了那里一看,不能拆。”

“为甚么?”

“上方寺好热闹!”吴经说,“有一坛为万岁爷祈长生的法会在开。”

皇帝还未答话,刘美人已喜孜孜地问道:“可是‘打水陆’?”

“是。”

“啊!真太好了。”刘美人越发欢喜赞叹地,“难得,难得!”

皇帝却茫然不解,“甚么叫‘打水陆’?”他问,“莫非是兴建水陆道场?”

“正是,俗称‘打水陆’。”刘美人说,“我还是五六岁的时候见过。”

“听你说得这么兴致勃勃地!”皇帝笑道,“好像很好玩似地!”

“罪过,罪过!”信佛甚虔的刘美人合掌当胸,“一件极郑重的事,怎说好玩不好玩?”

吴经见她出言率直,深怕扫了皇帝的兴致,赶紧接口说道:“若说热闹,倒也真热闹。”

一听“热闹”,皇帝的心便热了,“你倒讲!”他拉著刘美人的手说,“是怎么个热闹法?”

“这,一时那说得尽?”

“慢慢儿说好了。”

“兴建水陆道场,施行水陆大斋,是梁朝有个皇帝叫……”

梁武帝。”皇帝接口。

“原来,万岁爷知道的!”刘美人说,“又何苦逗我白费口舌。”

“那里,那里!”皇帝忙分辩,“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万岁爷怎么一口就说梁武帝?”

“梁武帝信佛,是大家都知道的;佛门盛会,如果与梁朝的皇帝有关系,我想,那就必定是梁武帝了。”

听得这番解释,刘美人的误会方始涣然,点点头说:“还有十位有道行的老和尚,帮著梁武帝定下兴建水陆道场的一切规矩;奉请十万法界帝王圣贤,文臣武将,三教九流,贵贱百姓,以及仙佛神道,妖魔鬼怪,到来受食,所以又称水陆大斋。”

“原来是大大地请一回客!”皇帝问道,“这可又为甚么呢?”

“为了结缘啊!延生、荐亡,都可以打水陆。所以江南富贵人家为父母做寿,往往打一场水陆。”刘美人说到这里,忽然问吴经,“上方寺为万岁爷延生兴建的疏头,上面用甚么人出面?”

“这,”吴经有些茫然,“待奴才去问了来回禀刘娘娘。”

“慢点!”刘美人想了一下发生疑问,“兴建水陆道场,是一场大功德:好麻烦的事,那能说办就办?”

这一问更问得吴经著慌。他只知刘美人信佛甚虔,却想不到她对作佛事如此内行。本来授与一得的密计是,借“打水陆”的名义,以避拆寺逐僧之厄。好歹先拉起一个场面来,暂作搪塞;如果皇帝与刘美人要来拈香,先得斋戒三日。趁此功夫增添补益,也还来得及。此时当然还是照原来的步骤行事。

想停当了,便硬著头皮撒个谎,“好教娘娘得知,”他说,“上方寺里原是有预备的,只为万岁爷要拆他们的寺,所以提前来办。”

“这是为甚么?”刘美人诧异地问皇帝,“上方寺犯了甚么罪过,要拆他们的寺?”

“那里和尚不守清规,偷荤吃腥。”

“有个和尚不守清规。”吴经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意思是让刘美人了解,偷荤吃腥亦仅仅只是一个和尚而已。

陪侍多日,相随千里,皇帝如何好恶作剧,左右近侍如何导帝为恶?刘美人完全明了。心知这是上方寺的一场无妄之灾;而救了他们这场灾难,却真是一场大功德。

这一来,吴经支吾其词的苦衷,也就能够体会得到,而不必再问下去了。略想一想,转脸说道:“万岁爷,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可使得?”

“你说!”

“既然上方寺有这番孝敬的意思,倒不好辜负他们。不过佛门亦讲忠孝;要启建延生法会,理当老太后当先。”刘美人说,“隔江金山寺,有名的古刹,那里有好几位有道行的老和尚。趁机会难得,不如万岁爷具名,延请金山寺的高僧,到上方寺来打一场水陆,为老太后延生祈福。万岁爷意下如何?”

“应该,应该!”皇帝欣然乐从。

经此一番波折,上方寺反而因祸得福,得有一位天字第一号的大护法。刘美人怕吴经等人,借此机会又大肆骚扰,为作法事而作孽,罪过甚重,所以由私蓄中取了一千两银子,嘱咐吴经转交上方寺作为打水陆的用费,同时严切告诫,绝不可借此因由,需索财物,苛待上方寺的和尚;倘有这等事,一定奏请皇帝,重重治罪。

于是,上方寺上上下下,大忙特忙,一得亲自渡江,到金山寺请来三位高僧,主持内坛。择定黄道吉日,启建“法界圣凡冥阳水陆普度大斋盛会”;疏头上具的名是“镇国公威武大将军朱寿偕夫人刘氏”;而“延生信人”却是“母后当今慈寿皇太后”,合并而观,不伦不类也就顾不得了。

到得启坛之日,一条蜀冈山阴道上,热闹非凡。因为启建水陆道场,仪典繁重,糜费甚大,是难得一见的盛会,所以信佛的,固然决不肯错过这个瞻礼的机会;不信佛的亦要来开开眼界。尤其这一盛会是皇帝与爱姬所发的愿心,更为难得;就为了一瞻天颜,亦值得这一趟的跋涉。

皇帝是头一天就来拈香的,随扈大臣,地方文武,早就在山门外排班恭候。大驾一到,只见彩幡高挂,铙钹齐鸣;坛里坛外,设著十几处经棚,棚中用四方八仙桌接成长案,陈设著种种珍玩,各式各样的水果素食;平金绣花的桌围椅帔,在明晃晃的红烛与宫灯光焰照映之下,格外华丽夺目。各棚所念的经不同,但不管是华严经楞严经金刚经法华经,念经的和尚,一律大红袈裟,在大块檀香的氤氲中,梵音高唱,庄严无比。这番热闹繁华,有声有色,在皇帝看,比教场“过锦”更来得令人兴奋。

在一得导引之下,皇帝在挂满仙佛妖魔、圣贤凡庶等等众生相画幅的内坛中,与刘美人双双拈香行礼,随喜各处;然后进入净室用斋。不御荤腥,皇帝倒还能忍耐;没有酒喝,喉头可就痒得难过了。

“万岁爷,千万忍一忍!不然,一场大功德,都折了。不但不能祈福,反而有祸。”

听得这话,皇帝倒有些懊恼,不该打这一场水陆。美人情重,不能不依,硬生生干咽两口唾沫,将酒虫压了下去。

※※※

张忠、许泰未到江西以前,王阳明已知道来意不善,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最妙:“敬鬼神而远之。”

他悄悄下了一道口头的命令,凡是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壮丁妇女,各携细软,出城到乡下暂避,家里只留老弱应门。另外筹集了一批现银与食物,等北军一到,准备犒劳。

那知张忠、许泰已经下令各军,不准接受。既为王师,居然不受地方犒慰!这件事大出情理之外,更显得北军意不可测。王阳明赶紧出了一张告示,北军离家远来,客中思乡,种种苦楚,应当格外体谅:居民务必要敦主客之礼。这意思就是一切要容忍。南昌的百姓已视王阳明如神明,凡有所谕,无不乐从;因此,以柔克刚,居然拿蛮不讲理的北军,用情面拘束了。

王阳明本人亦经常到北军出没之地去巡视,遇到因为水土不服,彼此斗殴,或者其他原因而丧命的北军,一定下车,细问缘故,为死者经理丧事。这么以德感化,使得北军越发心服,提起来都说:“王巡抚是好人!”

在张忠、许泰眼中,王巡抚就不是好人了!凡有需索,王阳明决不会痛痛快快答应。于是张忠与许泰商量,要想个法子显显自己的威风,卸卸对方的面子!

这两个人的见识都有限,想出来的法子亦很幼稚,是约王阳明在校场较射。估量他手无缚鸡之力,纯然书生,何知弓矢?等他三箭落空,便大大地奚落他一番。挫一挫他的锐气。

这个邀请一提出来,王阳明婉言拒绝,因为他觉得是完全不必要的。谁知越是如此,张忠、许泰越不放过他,以为他自知不善骑射,深怕出乖露丑。

邀之再三,王阳明勉强同意了。到了那天,北军齐集校场,张忠、许泰全副披挂,骑著马洋洋得意地出现;盘马弯弓,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到了三通鼓响,两人先后试了三箭,总算都中了红心。

“王巡抚该你了!”张忠大声地说。

“是。”王阳明看一看身上的红袍,“长衣不便,我只好立射了。”

“立射也是一样。”张忠问道:“摆多少步的垛子?”

“这,这何必相问。”

王阳明的意思是,既称较射,垛子的距离,当然大家一样,不知道张、许二人的垛子是多少步?所以那样回答,而张忠却误会了,以为他连垛子有近有远这种习射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心里越发轻视他了。

“替王巡抚摆八十步的垛子好了!”他说,“远了更麻烦了。”

于是垛子由一百二十步移近三分之一。王阳明一手持弓,一手提著箭壶,到了画著石灰线的地方站定,甩一甩衣袖,取一支箭搭在弦上;等到鼓声一响,弓开满月,箭去似流星,飕的一声,正中红心。

这一下,满场北军如春雷乍响一般,齐齐暴喝一声彩。

张忠、许泰好生无趣,但犹以为是偶而侥幸,第二箭就有他的好看了!谁知事与愿违,王阳明的第二箭又中红心。

这一下采声更为热烈,及至连中三元,满场如醉如痴,拍手拍脚地欢呼鼓噪,差点秩序都无法维持了。

张忠、许泰面如死灰地勉强向王阳明称贺;收军回营,立即召集部将开会。

“弟兄们是怎么搞的?”许泰忍不住咆哮,“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简直要反了嘛!”

许泰所率领的是边军,西北来的大汉,性情比较朴实鲠直,其中有个姓种的指挥佥事,据说是宋朝名将,为西夏人所信服的所谓“老种经略相公”的后裔,此时忍不住起立说道:“将军说得不差,南昌再待下去,只怕有人要反了!”

许泰和张忠又吃一惊,不约而同地问:“谁?”

“很多。”种指挥答说,“弟兄们都觉得这个仗打得没有名堂。要说有宸濠的馀孽,早就剿灭的剿灭,投降的投降。就算还有零零星星的,王巡抚自己能够料理,用不著咱们留在江西。”

“你的意思是,”许泰问道,“该走了?”

“是!不过不是我的意思,是弟兄们的意思。”

许泰和张忠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召集会议的原意是,打算要求部下将领,各回营盘,召集弟兄讲话;这样子心向著人家,竟是忘了自己是干甚么的?大大不可!以后如有人再这等“黑白不分”,定以军法从事。

此刻听种指挥报告了士兵们心里的想法,才发觉这样做法行不通;不但不会有效果,可能更激起弟兄们的反感。

然则只有暂且抚慰了。“你们回去告诉弟兄,班师也快了!”许泰说:“到时候奏明皇上,各有重赏。吃粮的以服从命令最要紧,不然自己就会吃亏。”

“弟兄们要管、要教。”张忠接口说道,“管教的责任,都落在你们头上;弟兄们不明白事理,你们要开导。如果你们也黑白不分,弟兄们怎么说,你们怎么听,那要你们当官的干甚么?”

种指挥一听这话完全是冲著自己来的,不由得气往上冲。平时,边军就看不起太监所率领的京营,说他们是“绣花枕头”,刀剑闪亮,服饰鲜明,不过虚好看而已。此刻,自然更是得理不让人,“张公公,”他说,“弟兄们对事理明白得很!你道他们怎么说?明明王巡抚已经把宸濠都生擒活捉了;蛇无头不行,他手下那些由土匪改编的队伍,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这样的大胜仗,朝廷不奖赏,反而大动干戈,自己跟自己捣乱。这好有一比,好好的房子里,偏偏说是闹鬼;画符作法,搞得乌烟瘴气,这叫活见鬼!”

这番牢骚、讥讽、痛责与谩骂混合在一起的话,将张忠、许泰脸都吓白了!因为这等于是在骂皇帝。

于是许泰大喝一声:“住口!你在胡说八道说些甚么?”

种指挥只是冷笑,在座将领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局面僵硬,会也开不下去了。张忠、许泰略作商量,很快地作了一个决定,即席宣布。

“如今宸濠的馀孽犹在,还得大大地扫荡一番。”张忠说道:“年内班师还是来不及了,一过了年,尽快撤回。你们回去一定告诉弟兄,要安静、要听话,切不可受人欺骗,自己上当。”

谁也不知道他意何所指?只将开年撤军的消息告知了弟兄。不久,冬至到了。这是一个祭礼的节日,南昌新遭丧乱,思念亡人,家家设祭,奠酒哀哭,满城皆然。那种凄凉哀伤的气氛,感染得北军每一个人的心头,都是凄凄恻恻地,也想到自己的爹娘妻儿,无不渴望著早早回家。

见此光景,张忠、许泰认为不可复留,赶在腊月里,撤军先回南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决定整几个人出出气。

第一个倒楣的是种指挥。被捕下狱,军法审判;以摇撼军心的罪名,被判了死刑。奏明皇帝,在军前正法。

第二个要找的就是王阳明。张、许二人的想法相同,王阳明过于“奸险”,竟在北军中煽动,要拆他们俩的台,拔他们俩的根;果然“奸”谋得逞,北军叛乱,他们俩的性命一定不保。因此,要报复王阳明,亦觉得必须置之死地而后快。

王阳明的想法,他们是很清楚的。第一,不奉乱命,除非以天子之诏,倘以大将军的军令,召他到南京,他是不会奉令的;其次,王阳明早萌退志,一再表示过,做一天官,尽一天心;果然做不下去了,他只有弃官归隐。因此,张忠与许泰,便做个圈套,想等王阳明来钻。

两人秘密地向皇帝告状,捏造了许多事实,说王阳明如何跋扈不臣,有谋反之心。一遍不听,说到两遍、三遍,皇帝的心思,有点活动了。

“你们说王守仁必反,有甚么证据?”

“启上万岁爷,”张忠答说,“等有了证据,便是反迹大露,那时要大费手脚了。”

“可是,”皇帝想了一下说:“总得先试验他一下。他们说他必反,有人说他是忠臣,教我听那个的?”

“奴才有个法子,”张忠将想定的计策说了出来,“王守仁深知万岁爷英明过人,洞烛机先;如果召他来面见,他必以为反迹败露,不敢来见。”

“好!就照这个法子试他。”

于是张忠用大将军的“钧帖”谕知王阳明到南京报到。不道这个圈套为张忠的一个幕友钱秉直识破;他是最佩服王阳明的,抢先一步派人到南昌报信;所以“钧帖”一到,王阳明本乎“君命召,不俟驾而行”之义,第二天就由水路、经九江,转往南京。

张忠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假传圣旨,将王阳明挡在芜湖,说一时无暇召见,却又不明确指示,是在芜湖待命,还是准予回任。照张忠的想法,王阳明的责任心重,一定先回南昌。等他从芜湖折回,立即传旨召见;召而不至,不就有文章可做了?

果然,王阳明中计了。而就在刚要折回时,在旅舍中遇见一个道士,神清骨秀,十分潇洒,令人爱慕,便借故搭话,请教名氏。

“我姓马。阁下尊姓?”

谈吐不像出家人,王阳明心中一动,“敝姓王。”他很坦率地说,“草字守仁。”

“是……现任江西的阳明先生?”

“不敢。”

“幸会、幸会。我亦不瞒先生,我叫马大隆。”

“喔!马先生。”王阳明想一下说,“尊名好熟,仿佛在那里听见过。”

马大隆笑笑不答。只问:“阳明先生何得在此?”

“说来话长。”王阳明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且共先生盘桓。”

“‘因过竹院逢俗话,又得浮生半日闲!’”马大隆说,“我是假道士饮酒食肉,无所不为,奉屈先生小酌如何?”

“好!好!奉陪、奉陪。”

于是临江去找了个酒楼,把杯凭栏,看大江东去;马大隆回想昔日繁华,想到朱宁抄家杀头,不胜今昔之感,亦有牢骚要吐,便将自己的身世,都说了给王阳明听。

“原来如此!国士待我,国士报之;马先生待朱宁,亦算仁至义尽了。”

“如今是一蟹不如一蟹,江彬、张忠之流,更恶于朱宁;似先生等忠良,必不为小人所容。”

“唉!”王阳明叹口气,“如果此时地底下有个洞,可以让我窃负家父而逃就好了。”

“嗟!”马大隆很注意地问,“果然下手了!可得闻乎?”

“有何不可?”王阳明将江彬、张忠一再陷害他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听完,马大隆问道:“那么请问,先生你如何以自处?”

“疆臣守上有责,百姓穷困待救,我想尽快回南昌去料理公事。”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王阳明愕然,但很虚心地说:“请马先生指教。”

“此中必定有诈!这些人的腑肺,在我看来,明白如见。明明是足下第一次不曾上当,又做第二个圈套;只要你今天一走,明天便有宣召之旨。说不定……”马大隆突然停住,很谨慎地四下张望。

王阳明奇怪、刚要发问,只见马大隆摇摇手使个眼色,示意他禁声,便不再开口了。

“我疑心,张忠已派了人窥伺,那厢有个家伙,獐头鼠目,一双贼眼只往我们这面看,必非善类,须当小心。”

王阳明久经患难,人情险谲,亦所深知;也懂得如何应付,所以听得马大隆的话,连头也不回,只举杯相邀;为的是一回头去看,可能会打草惊蛇。

“我们先吃酒。”马大隆声音放低,“听我一言之劝,如何?”

“是,是!正要求教。”

“九华近在咫尺,愿奉陪一游。”马大隆说,“再请修书一封,专足送交张永,道明行踪,这就不虞小人馋言了。”

“好,好!”王阳明欣然相许,“久闻九华之胜,不可错过。有几件大事正好在尘俗不到之处,细细思量。”

于是马大隆喝干了酒,抢著做东会了帐,两人起身下楼。这时王阳明才看到马大隆所说的那个人,眼神闪烁不定,只跟著他们两人的踪影转,果然可疑。

“阳明先生,”走过那人桌前,马大隆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明天我就不来送行了,下个月到了南昌,再来奉扰。”

王阳明诧异,何出此言?正想回头问个究竟;蓦然意会,其中必有缘故,且先附和著再说。

于是,他点点头答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下了酒楼,马大隆方始露出诡秘顽皮的微笑说:“我是恶作剧。如果我的猜测不误,此人必是张忠、许泰派来的狗腿子。刚才听得这话,信以为真,回去一报,连张忠、许泰都要上当。”

“原来如此!”王阳明觉得无故叫人上当,似乎于理不合;但当然没有回去跟那人说明究竟的道理,只得算了。

为今之计,唯有依照原议行事。首先是写信告知张永,这就有疑难了,如果张永有事要联络,九华山中,何处去通音讯?

“不要紧!”马大隆说,“入山二十多里,有一片平阳之地,名为老田,那里有几百家人家,都姓吴,不知何年,阁族避乱到此,定居已几百年了。吴家的族长,是我的朋友,以他那里作为联络处。”

王阳明如言写明,派从人专程到南京投书;自己带一个书僮随著马大隆潇潇洒洒地,经由池州去探九华山。

这九华山本名九子山,上有九峰,形如莲花;但几千年一向受到冷落,直到唐朝李太白来游,改名九华,赋诗形容,才成为一座名山。在船上谈到这段掌故,王阳明感慨甚深,说是“山既如此,人亦依然”,因而触动一个劝马大隆出山的念头。

“马先生,”他说,“如道你是九华,我愿窃比于李清莲。你智计过人,何不出来做一番事业?如今盗贼四起,阁闾不安,就为百姓,你也该尽力。”

“辱承青眼,感何如之?”马大隆很感动地说:“不过赋性疏懒,最不耐官场那套仪节,所以未出家时情愿做清客。虽说伺候贵人,也得贵人合我的脾胃;合则留,不合则去,自由得很。如今出了家,闲云野鹤,更穿不来红袍,戴不来乌纱了。”

“可惜!”王阳明黯然,“时世如此,有才情、肯做事的人,都甘于老死岩壑。其孰之过?”

提到这一点,不觉触动了马大隆的雄心,“阳明先生,”他说,“我平生有一大憾事,就是不能劝得朱宁回头是岸,重新做人。这几个月常常在想,朽木既不可雕,不该弃而不顾;索性拿它烧掉,能让朽木发出火来,那怕只是供人烧一顿饭吧,总算也尽了朽木之用。你道我这个想法如何?”

“这,”王阳明摇摇头,“不是仁者的用心。”

“仁者的用心又如何?与人为善?”马大隆率直说道:“阳明先生,你不免迂腐了!我说过,是朽木不可雕,何能期望其为善?”

王阳明不愿争辩,而且也觉得马大隆的话不无道理,值得细细去想。所以只虚心地说:“或者是我错了!容我慢慢参详。”

是这样的态度,马大隆倒觉得自己修养不够,歉然笑道:“我也是胡言乱语。心性之学。我不配谈。”

“那里,那里!”王阳明心想,此人确是个人才,既不能劝动他出山,就不可放过机会;有些大事,不妨向他请教。

第一等大事当然是安天下,安天下又必先安天子。如今有个江彬在皇帝左右,随时可以发生篡弑之事,不安极了!王阳明自平宸濠,听说御驾亲征,刻刻难释于怀的就是这一件事,不妨问问马大隆。

“马先生,外贼虽去,内贼犹在。请问如何得以清君侧?”

“啊,啊!”马大隆有些受宠若惊了,“阳明先生何得以这样的大事垂问?”

“天下人议天下事;而况马先生的才具,我是佩服的。”

“不敢,不敢!不过若论如何汲引正人君子,我不敢说,那是大臣之事;要说到治小人、治恶人,我倒专长。”

“是,是!”王阳明说,“这么说,我是请教得对了。”

“岂敢、岂敢!我不过善以小人之道治小人而已,是故……”

“何以不说下去?”

“阳明先生,我说了你一定不肯见听。何以故呢?因为是小人之道,你一定不屑为。”

“只要有益于国,亦不见得不肯为。”

“好!那我就妄言之。”马大隆说,“如果我是你老先生,我一定到苏杭淮扬等处,多佳丽之地,不惜千金,物色一名绝色女子,论貌,仪态万方;论态,宜喜宜嗔;论艺,吹弹歌舞;论性情,宛转随人;再还要一样,就不便说了!”

“但说无妨。”

“阳明先生,你是道学先生,不过是真道学,或许知道。扬州买妾,讲究所谓‘瘦马’,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王阳明答说,“只不知何谓‘瘦马’?”

“‘瘦马’者活马也!这匹活马一骑上去,又蹦又跳;只为瘦得不胜负担,只想把骑在马上的人掀下来,故而只见马腰往上挺、往下落。骑在马上的人不曾掀下来,反倒有腾云驾雾之乐。此所以贵乎‘瘦马’!”

“原来如此!却又与买妾何干?”

“嗐!阳明先生,你真正是道学先生。你倒想想,一匹‘瘦马’,到了床上是甚么样子?”

“啊,啊!”王阳明恍然大悟,“原来‘瘦马’是形容床笫的事。”

“对了!那女子色艺双绝,性情温柔还不够,还得要会床笫功夫。扬州的老鸨子都会教,有些媒婆也懂。把那名绝色女子教会了,进献皇上,包管‘六宫粉黛无颜色’。”

“嗯,嗯!”王阳明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老先生便可以畅行其志了!”马大隆说,“她说要杀江彬,皇上就会杀江彬;她说要杀许泰,皇上就会杀许泰。”

“马先生,”王阳明笑道,“让你说中了,此计虽好,我不敢做。”

“不敢做?”马大隆很注意地问,“不是不肯做、不愿做?”

“是的,不敢做,有三不敢,第一,倘或那美人不听我的约定,反受了江彬、许泰的笼络,岂非如虎添翼,更受其害。第二,就算那美人肯听我的话做,皇上惑于她的美色,更多失德之事,后患无穷。”

“这倒也是一种说法。”马大隆问,“第三呢?”

“第三,”王阳明从从容容说,“我是国家大臣,也有些门生弟子从我切磋议论。大臣以美色事君,形成风气,所关不细。至于我与门生讲学,一再提撕的,无非‘去人欲、求天理’六个字;谁知自家做去,却是背道而驰。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诚,知行原是一件事,无端拿来分做两截;说的正经话,行的荒唐事,人人齿冷,个个摇头,我数十年苦功,想做一番有益世道人心的学问,毁于一旦,这个理怎么说得过去?”

“佩服、佩服!阳明先生,你若不说这第三层不敢的道理,我只当你爱惜羽毛,也还是个‘私’字、‘欲’字。”

“岂敢!某虽不才,还不敢如此自欺。”

“言归正传。”马大隆道:“阳明先生,我知道你一片赤忱,可质天日,必以江彬忧,然则清君侧的计将安出呢?”

“我有个最后打算,在天子面前,揪住江彬,数他的罪恶,请立降圣旨,置之于法;倘或皇上不纳谏,我就活生生打死江彬,为他抵罪。”

“计之左矣!”马大隆大摇其头,“犯不著这么做!而且,阳明先生,我看你也打不死江彬,除非身怀利刃。可是,身藏凶器,又怎么到得了御前?”

“是,是!”王阳明很诚恳地,“原是拙计。”

“也不算太拙。”马大隆笑笑,又不说下去了。

“马先生,莫非你又有奇计?”

“计倒不奇,在乎决心。”马大隆说,“而且也要有德之人才办得到。”

“喔,请教!”

“阳明先生,以德服人,必有死士;你何不招募一位肯替你拼命的勇士,找个机会,一刀杀了江彬那个狗娘养的,岂不干脆?”

“先生此计,直截了当,迫不得已之时,救急甚妙。无奈,”王阳明笑道:“我不肯做。”

马大隆原不期望他会采纳,只是慷慨大言,聊且快意而已。不过,看王阳明的意思甚诚,倒激发了他的雄心,默默地打算了一番,只待王阳明的行止定了,再作道理。

入山游览了三天,随处流连,一时也看不尽九华胜处;王阳明惦念著南京或许有急要信息,不敢再深入人迹所罕至的幽秀奥邃之处,与马大隆回到古田,仍旧寄住在吴家。

下一天,张永的专差到了,寻著王阳明,递上书信;信中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的是由于张永的疏通,皇帝对王阳明已经完全了解;张永告诉他,尽管回南昌照旧供职,不会再有麻烦。坏的是,皇帝已表示要在南京行一次祭天的大典;这就是说,要过了冬至才回京师,而此时不过才正月,皇帝在南京起码还有十个月的逗留。

此外还有几句话,说“乘舆在外,诸多顾虑;每一念及,寝食难安”,言外之意,暗示著有不测之祸。这当然是指江彬而言,王阳明知道,马大隆也知道。

于是,他觉得到了可以吐露自己的心愿的时候了。“阳明先生,”他问,“江彬日侍御前,万一逆谋窃登,如之奈何?”

“所虑者正在此!幸而张永已有警惕,可以严加防范。”

“张永只一个人。随扈的大臣,等闲不得近皇帝的身;与江彬相较,张永岂不显得势单?”

“是!”王阳明深深点头,“卓见极是。”

“照此说,张永要帮手?”

“当然。”

“阳明先生,”马大隆指著自己的鼻子问,“你看我能不能做张永的帮手?”

王阳明不即答言,端坐著考虑了好一会说:“马先生,你的本心,可敬之至!我决定举荐。荐信我就写。”

信写好先拿给马大隆看,这是王阳明光明磊落之处;因为这封信中对于马大隆的来历,有很坦率地说明。如果本人顾虑到曾与朱宁有密切的关系,不愿张永知道,自己就可以斟酌决定,这封信要不要投。

其实,就是不说明他的来历,马大隆事先亦已考虑过。他不但不愿隐瞒他与朱宁的关系;相反地,还要跟张永细谈。因而对于王阳明的信,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下山到了池州,王阳明暂且住下,等他的从人自芜湖到后,再回江西;马大隆则一叶轻舟,顺流东去,直指南京。

到了地头,马大隆先投一处名为清玄宫的道观;观中的主持,是多年的旧交,法名由一,精通医道,善饮健谈,是个极有趣的“火居道士”。

相见欢然,一连喝了三天酒。到第四天,马大隆向由一说:“今天起,要办正事了。我有一封书信,要投张永,不知道何由得达?”

“那容易。”由一答说,“张永是行在的总管,每天在朝天宫左侧的朝房办事。此人在太监中是个贤者,小民有冤屈求见,都能见得到,何况你是投书?”

“道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曾为朱宁的上客,跟张永虽未见过,他左右很有人认识我。而我,就是不愿公然露面。”

“既如此,我派人替你去投书。或者,我替你去走一趟。”

“若得道兄劳驾,求之不得。道兄可认识张永?”

“认识!”由一答说,“我替他看过病。”

“这就更好了!”马大隆亲手去关上了鹤轩的门,将王阳明的荐信,及他的来意,以及需要由一转达的话,交代得清清楚楚。